第四十七章 上海
沙船畢竟是很古老的一種船型了,航速自然是慢的很,從天津門戶,眼下仍無半點備戰跡象的大沽口啟航到上海,兩千六百里的水路,照西洋人的演算法,不過七百海里。用的時日自然不可能跟後世相比。
滿載了關東大豆和北方銅錢南下,七百海里的路,足足走了一個月之久。除了航速慢這一緣故之外,自然還有山東半島沿岸上頭,還要陸續上貨下貨的因素,到了正月底的時候,才到了江蘇海面,這一行也叫林山對這時代的地理有了充分的了解,在他所在的那艘單獨撥出半層艙給他一家居住的沙船上,當真是見慣了日落日升,也通過與水手們的閑談,大致了解了這一路生意的來龍去脈。
只是進了海州(即後世連雲港)海面的時候,隨著暮色將近,水手們一個個的都緊張起來,沙船幫也不是個軟柿子,每條船上都有一兩桿洋槍,這時候都拿了出來,其他水手也都臉上露出了緊張戒備的神色,明晃晃的軟硬械具都操在手上,如臨大敵。倒是林山抱在手上看日落的兒子嗚哇一聲哭了出來,打破了這海面上的寂靜。
正當他沒什麼頭緒的時候,隔鄰船上跳幫過來的郁岱生行禮搭話:「三爺爺跟大爺請進艙去吧,說不定有些小亂子。怕驚著了,岱生就萬死不能辭其咎了。」
林山看了看海面上能見度雖然不高,但風平浪靜,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情形,很是詫異的將手中的兒子交給旁邊的五根囑咐他帶下艙去,一面也吩咐熊有能他們領著的四十來號人做個戒備,問起了情形來。
「回三爺爺的話,是怕個萬一的意思——」郁岱生一面掃了掃海面,一面回話解說道:「前面就是五條沙,常有倭寇出沒的,只是我們這船多人多,輕易他們也不敢動,但畢竟三爺爺您在船上,我們不能不一萬個小心。」
倭寇?林山詫異的嗯了一聲,這會兒還有倭寇?
看出了林山的疑惑,郁岱生繼續道:「前頭五條沙水淺,海流穩當,聽幫里老人們說,有個叫島津忠次領頭的倭寇常有出沒,藏了有淡水什麼的在,前頭大沙更多,我們船少的時候,吃過幾回虧的,好幾回幫里議著說要抄他,但總歸是要運糧的,怕人家反噬回來延擱了吃不起,這條路算是海路上最險的一段。三爺爺放心,我們人多,應當沒什麼事的。」
那邊朱朴齋也跳幫過來幫襯了幾句,林山也算是明白了,其實也就是小股子浪人武士們的一個中轉窩點,這裡南下浙江福建台灣,算是個中間點——靠岸近,洋流溫和一點。有時候還能順便上岸搶點什麼,如今中國兵荒馬亂,誰也沒工夫搭理他們這幾十號人的小股子。
人在船上算是個客,做不得主,於是也不說什麼,就站在船頭上看他們忙碌,雖然以他的本性來說,很想把這塊地方給搗了,但人家沙船幫未必肯聽你這個話——畢竟就像他們說的那樣,人家是做海路生意的,家大業大,不能不想多一點,這會兒你人多船多能佔便宜,但結下這麼一股子仇家對做生意的來說太不划算了。
所以也就不說什麼了,只是盤算這這裡的位置,應該是後世連雲港和鹽城一帶的海邊了,邊上全是灘涂,離岸上有人的地方還很遠,其實對岸上民生也沒有什麼禍害的,但不管如何,他心裡此刻是非常的不舒服,盤算著終有一天要把這裡弄乾凈了才好。
「少爺——」五根不知道什麼時候迴轉了來,在林山身邊道:「到了上海,請少爺千萬去拜一拜金縣令,往後沙船幫必定能幫上忙的。」
林山看了看他,嗯了一聲,知道這老僕看出來自己的心思了,看了看海上不像要打架的樣子,拉著五根回到了艙房談了起來。
金縣令就是十年前的青浦縣令金鎔,十年前有個青浦教案,那是沙船幫跟漕幫同仇敵愾面對洋人的日子,打傷了傳教士,金縣令算是幫著地方上的,後來自然是撤職查辦,賠了洋人銀兩,沙船幫的人叫洋人打死了的死了白死,事後又多抓了幾個人殺了給洋人解恨,擴大洋人租界才了了事。
金縣令的廟就在當地的城隍廟旁邊,沙船幫漕幫一起出錢立的,供奉這金鎔和兩幫上海,山東子弟罹難的兄弟。林山聽了五根講完這一段,自然知道自己只要去拜一拜這個廟,能收到多少的的好處。
想到這裡不由得多看了老五根一眼,在京的時候聽毛昶熙說五根是個厲害的人,但自己不怎麼看得出來,平常也很沉默寡言的樣子,卻沒料到這一出京就顯山露水起來,看來以後承他助力的地方還不少呢!
這會兒是冬季,果然沒什麼倭寇的,過了五條沙,前頭又是大沙北沙長沙之類的海上淺灘,途中竟然是一直不靠岸歇腳,一路日夜兼程的趕往上海。
這一路上,也在夫人的幫助下,頗寫了許多封信,分別是給京里一份到任的奏摺,幾位大老王爺,好些個朋友都要去信,當然免不了還有胡林翼那邊,沈葆楨劉齊銜兩個姐夫那邊,福建家裡兩個哥哥都要去信,也多虧了鄭春蓉算是墨香家庭出來的小家碧玉,在林山最頭疼的這個領域,很是起到了賢內助的作用,借著這些信,林山也基本上完全能夠頂上這個角色了。
到上海是二月二,龍抬頭的日子,果然是下了霧靄一般的毛毛雨,前頭早有小船上去報信,青浦碼頭上沙船幫極是熱鬧的擺開了綿延兩三里的歡迎隊伍,幾大世家都來了人,鞭炮放了足足有小半個鐘頭,聲勢很是駭人,船停了許久,林山在五根的提示下,硬是在船上呆了很長時間。
這邊船上幾個耆老想來是已經跟下頭商議過了,一同來恭請登岸,十分的給面子,叫林山受寵若驚的同時,也很詫異於沙船幫的膽量手面——自己只不過是林則徐的兒子罷了,三品道在上海其實也算不上什麼顯赫的高官,江浙兩省省一級的紅頂子大員起碼也有個七八位吧,這還沒算江南江北兩大營呢。他們就算再給林則徐面子,也不用這麼大排場吧。
「馬世兄,郁小兄,這。。。太過了吧。」林山聽他們兩個說明來意之後,矜持著客套道:「你們想必也知道的,在京時,我跟你們何制軍頗有些那個的,你們一幫的生意都操在何制軍手上,這要給你們添麻煩的吧。」
朱朴齋臉上略有些尷尬,卻是郁岱生畢竟年輕些,一語道破天機道:「好叫三爺爺知曉,何制軍如今便在上海。我們。。。」
話未說完戛然而止,林山注意到是朱朴齋在他後頭有個什麼動作,也不揭破,微微一笑道:「好了好了,林某很是感謝,謝謝諸位,請——」
這番話加上朱朴齋那個動作,林山跟五根對視一眼就知道岸上到底什麼回事了,這番歡迎陣仗,必定是沙船幫請示過何桂清之後才有的。但不管怎麼說,人家畢竟有這麼個禮數在,心意還是很誠的。也不能怪人家先要去請示何桂清,江南漕運都捏在人家手裡,沙船幫的生意也都捏在人家手裡,請示一下也不為過。不過朱朴齋這一下圓滑,還是顧及了自己的面子的,林山笑著向他點了點頭,表示了個心中有數的意思。那邊臉上就有些微微的尷尬了。
當下不穿官服,以便裝會面,表示一個親近之意。與沙船幫郁泰峰等人見禮,口稱「泰老」執後輩之禮,一時之間場面很是和諧,倒像是一家子迎接遠方歸來的親戚一般。
郁泰峰六十歲左右的樣子,鬚髮皆白,但精神很健旺,在綿綿細雨中要將林山迎上備好的車馬,只是在上馬前,林山詫異的問道:「不敢有勞泰老,敢問一下,這是要去哪裡?」
答案自然是安排好的席面,沙船幫公請。
林山微微一笑,搖頭將郁泰峰擺著的手勢拉起,躬身做了個後輩請教的動作,抬高音調道:「一路承蒙貴幫照應,林某銘感在心的。其實船上的伙食很好,林某這會兒也還不餓。」
沙船幫一眾大老頓時臉色有些微變,這麼大的排場擺下來,要是客人不給面子的話,那沙船幫往後也不用在上海地面上混了,有幾個激動些的已經露出了憤怒的表情。
「敢問一下泰老,上海我頭一回來,不曉得金縣令廟的所在?實在不是林某不給面子,只因先父有遺訓,林家兒孫有到上海的,必要先拜金縣令。林某在京的時候,常有這個念想,今日終於有機會到上海來,一來是實在不敢有違先人遺訓,再一個,似金縣令,沙船幫漕幫兄弟這樣的好漢子,林某本人也是非拜不可的!」
綿綿春雨中頗有幾個年紀大的幫中大老激動起來,年紀輕的也大多知道幫中這檔子往事,紛紛的向林山看來。
「所以林某未敢以官袍示人,非是林某對主人不敬,實在是朝廷規制所在,不敢有違。林某這便以私人身份,請泰老,幫中諸位兄弟帶路,拜金縣令。今天,是二月二,龍抬頭的日子,今天我們也沾一沾先人的光彩,就抬一抬頭!」
從鴉片戰爭以後開埠以來,這裡的人受盡了洋人的欺侮,林山這番話也是極有針對性的,這裡很靠近租界,頗有些洋人被今天的陣仗所驚動在旁邊看熱鬧的,林山這一句話,當真是直說到了碼頭上這些漢字們的心裡去了。
齊刷刷的,郁泰峰當先帶頭,沙船幫幾千號人就那麼跪在了碼頭上濕乎乎的青磚路上,不少人已經發出了輕微的啜泣之聲。
「放鞭炮!拜金縣令!」大佬們一聲令下,事先準備好的第二輪鞭炮點燃,噼里啪啦的爆響聲中,林山登上馬車,綿延數里的隊伍緩緩向城中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