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第 47 章
燕長生披著那張少年的皮,幾十年如一日一直沒有變過,晏修白慢慢的,從風華正茂的青年,變成了沉熟穩重的中年人,再到頭髮花白,身體也出現這樣或那樣的毛病之後,他也依舊是初見時的那番模樣。
兩個人從當初看上去是對兄弟,到瞧著像是父子,再到後來的爺孫,晏修白不是不鬱悶的,而鬱悶之餘更多的是一種擔心。
這種擔心從他發現燕長生不會長大那天就出現了,幾十年時間越積越多,越來越沉重,有時候甚至讓他喘不過氣來,也因為這件事,他對醫術的專研越發精進了,倘若當初教他醫術的老師看到他的這番變化的話,絕對會感動哭。
醫術的巨大進步讓他攻克了很多放在以前絕對醫治不好的病症,可在燕長生身上卻完全沒有作用。
各種方法用過之後,對方依舊是那副十五六歲的少年模樣。
晏修白只是個普通人,無論他的修為有多高,醫術有多厲害,他總會死的,他以前並不在意生死,生老病死本就是自然規律,好好的活過一生,臨老的時候含笑而眠,也未嘗不是一件幸事。
可現在,他卻害怕了。
害怕終將到來的死亡。
他畏懼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倘若他死了,一直會保持這個模樣活下去的燕長生該怎麼辦呢?!
光是想象,他的心便是一陣一陣的疼。
此刻,晏修白忽然有些明白當初老皇帝為什麼如此汲汲營營的想要追求長生了,每次看著燕長生那張一直未變的面容時,他心中便有這樣的衝動。
雖然內心知道這樣的念頭何其荒謬,可在一片片的霜色染白了他的鬢角髮絲,那些代表歲月的紋路一點一點的爬上額頭時,他都恨不得天上能掉下一顆真正的仙丹來,讓他能活得再久一些,能陪他再久一些。
每個人生前的際遇都是不一樣的,或富貴或貧窮,或疾病或健康,唯有時間,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強大如晏修白也抵擋不住衰老和死亡。
他或許是幸運的,能夠安安穩穩的在所愛之人的懷裡閉上眼睛,他也是不幸的,臨死的時候心都是疼的,為燕長生而心疼。
他死的時候視線已經模糊了,可即使如此,他也能清楚的感覺到對方身上巨大的惶恐和害怕。
晏修白想象以前那樣摸著他的頭安慰他,可他沒能做到。
我很抱歉......
這是他彌留之際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
巨大的疼痛似乎在停留在心間,他的眉狠狠的擰在一起,彷彿被某個可怕的夢魘深深的困擾著,忽然,他手一伸,極快的扣住了一人的手腕。
「嘶——」抽氣聲響起,一下子驚醒了睡在床上的人,墨色的眼睛驟然張開,正好看到了一張因為疼痛眉和眼都擠在一起的少年。
床上的人沒有說話,也依舊保持著原有的姿勢沒有任何動靜,少年忍了片刻,最後還是有些受不了了,跺了跺腳齜牙咧嘴的說道:「你可不可以先放手,我只是來喊你起床吃飯!」
對方從床上坐了起來,手終究鬆了開來,他無視捂著手腕一連後退好幾步,正用一種如臨大敵般表情看著他的少年,而是沙啞著聲音問道:「什麼時辰了......」
少年小心翼翼的看了他好幾眼,才答道:「卯時了,齊英大哥讓我來喊你。」
床上的人按了按隱隱作痛的額頭,道:「通知他們,今天不走了,休息一天,明日再啟程。」
少年有些驚訝,卻沒有說什麼,他轉身,幾乎是用跑的離開了房間。
房門被打開,又重新關上,房內一片寂靜......
此處是個驛館,雖然不大,但五臟六腑倒也齊全。
當少年蹦蹦跳跳的下了樓,找到齊英的時候,對方正指揮著一大幫子人在收拾東西,看到他下來,對方沖著他招了招手,少年趕緊跑了過去。
齊英年紀不大,也就二十多歲的樣子,眉宇間英氣逼人,並不是非常好看的人,卻很是耐看。
少年剛走到他面前,就被齊英一把勾住了脖頸,道:「大人呢?起來沒?我讓人熬了一些小米粥,待會兒你給大人送一碗過去,等他用完早膳,咱們就能上路了。」
少年原地蹦躂了一下,皺眉道:「抱歉,你這一早上是白忙活了,他說了,今天不走了。」
「不走?」齊英很是驚訝,「出什麼事情了?怎麼好端端的就不走了?」
「你問我我怎麼知道,要問就問你家大人去!」少年哼哼。
啪的一下,少年的後腦勺上挨了一巴掌,聲音還挺脆,「什麼我家大人,現在也是你家大人!」齊英一隻手便鎮壓了他所有的反抗,然後語氣懷疑的說道:「不會是你又惹大人不高興了吧。」
「哪有!」少年嘴巴一撇,很是不悅的說道:「明明就是他先動的手!」
說著,他將袖子撩了起來,將手臂上被禁錮出來的青紫作為證據在他面前晃了晃,道:「看到沒,這就是他弄得,虧得小爺武功高強,不然這隻手非得被他那一下給折斷了。」
齊英又不是沒什麼見識的人,從他的傷痕上便可看出他言語中誇張的部分,只是那塊礙眼的瘀紫終究在那兒,難不成真的動手了?
這麼一想,他反而有些擔心起來,面色凝重的問道:「大人脾氣好得很,你究竟做什麼了,讓他氣成這樣?!」
少年聞言,嘴巴都氣的鼓起來了,「我哪有做什麼,不就是聽你的話上樓去叫他起床吃飯嗎,明明就是他的錯!」
「你保證你沒做其他多餘的事?比如惡作劇什麼的?」齊英也不是非要質疑他,只是對方有不少前科擺在那兒,讓人想要相信他的清白都難。
「沒有沒有沒有!」少年氣的狠狠瞪了他一眼,最後索性甩開對方的手跑開了。
唯留齊英站在原地想了想,最後還是不放心,往樓上去了。
天已經亮了,就算房間的門窗都關著,也擋不住外面的光線透過窗欞照射進來。
床帳被放下,將這方寸之地圍裹的嚴嚴實實,不留一絲縫隙。
晏修白雙手交疊,放在腹部,躺在床上的姿勢規規矩矩,如果不是那雙眼睛一直睜著,直勾勾的盯著頭頂的紗帳的話,會認為他真的睡著了。
門外有人在敲門,一下又一下,不輕不重,不多不少,正好六下,停了片刻見無人應答,繼續六下。
敲門的人是個很有耐心的人,只是時間越久,便越是擔憂,晏修白被這一下又一下的敲門聲弄得心下煩躁,碰的一下,枕頭被他甩了出去,撞在門上,掉落在地。
「大人......」齊英更擔心了,手抵在門上,幾乎是想不顧禮儀的就這麼衝進去了。
關鍵時刻,一個熟悉的略帶了一些沙啞的聲音從房間內傳來,「今日暫歇,明日啟程,你退下,沒有重要的事別讓任何人來打擾我。」
齊英本能的覺得或許對方是出了什麼事,可對方的命令卻也不能不聽,他猶豫再三,終究還是依言退下了。
人已經走了,晏修白再次變回挺屍狀。
按理來說,他現在最先要做的應該是起床,然後將自己現在的身份和處境都弄清楚,以便隨時能夠應付即將到來的事情和各種各樣的人。
可知道歸知道,他卻完全不想動彈,向來清明的腦子亂糟糟的,連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想了些什麼。
「系統!」忽然,他直挺挺的從床上坐了起來,眸中帶了些希望的問道:「他還會在這個世界出現嗎?」
「不知道。」系統能夠察覺到他此刻的心情,雖然想安慰他,可又不能說謊,只能選擇實話實說,「前兩個世界或許是巧合,或許是其他的一些不知名的原因導致了你們身處同一個世界,可這次還會不會遇到就真的不好說了,對方的存在超出了我的認知範圍。」
「明明同一個世界是不能有兩個異世之人的,可你們已經兩次遇到了,我甚至連具體的為何會造成這一情況的原因都不知道。」
系統第一次感覺到了沮喪這個詞的意思,他覺得自己這個系統有點沒用,給天底下所有的系統丟臉了。
晏修白再次變回頹廢狀態,他當然不會一直這樣下去,只今天一天,他只給自己一天的時間,用來適應那個人已經不在身邊的事實。
「我的琴呢?還在嗎?」
隨著他的話音剛落,那把他用了一輩子的琴就出現在他身邊,琴身狹長,琴弦是亮眼的瑩白,琴尾用篆體刻著兩個小字:流寰。
那是他親自刻上去的,他到底還是選擇了這把琴。
而那把美人扇卻是被燕長生要去了,還記得當初,對方為了那把扇子可是拐彎抹角費勁了心思,晏修白心裡清楚,那人看著挺鎮定的,卻最會吃醋了。
他的扇子上一共畫了七位他見過的絕世無雙的美人,就連當初被系統選中離開大唐世界的時候被告知只能帶走一樣東西,他也忍痛放棄了陪了他有將近十年的琴和劍,而是選擇了他的美人扇,可以想象他對這把美人扇的珍惜。
當初為了這把美人扇他可是費了不少心力的,舉世無雙的美人豈是簡簡單單就能遇到的?還得讓他們同意自己畫像,就更難了,他哪捨得放棄。
可他的這種珍惜落在燕長生眼裡就刺眼了,那醋是一罐子一罐子的喝,曾經有一段時間裡,他一直立志於讓那把美人扇消失。
兩人為了這個事情也算是鬥智斗勇了,最後醋海生波的人棋高一著,以索要定情信物為名,硬是將他的寶貝給誆了去。
晏修白心痛,最後只能眼巴巴的將東西送出去。
說到底,他還是捨不得讓燕長生失望。
失了美人扇,而這把琴卻能一直留在他的身邊,這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睹物思人什麼的,他忽然覺得自己有點慘,整個兒一個傷情傷心的失意人。
琴被他端端正正的擺放在膝蓋上,指尖劃過,一連串琴音響起。
於是,那天驛館里的琴聲從早到晚響了一天,從《湘妃怨》到《長門怨》,從《秋風詞》到《長相思》,總之是怎麼凄慘怎麼來。
少年睜著一雙紅通通的眼睛,終於受不了的跳了起來,「好端端的他到底是受了什麼刺激!都凄凄慘慘的彈了一天了,到底是老婆跟人跑了還是忽然發現自己得了絕症活不長了?!還讓不讓人活啊!!」
啪的一聲,又是一巴掌糊了上去,齊英抽了抽鼻子,哽咽道:「不許胡說,不許對大人無禮......」
「到底是誰對誰無禮啊!」少年肺都要氣炸了,樓上還傳來低低嗚嗚悲悲戚戚的聲音,他忽然整個人都跳了起來,嚎了一聲就往外跑,「我受不了了!!」
「你要去哪?」齊英趕緊追在後面問。
「找個地方自殺!」少年頭也不回的說道。
「哦!自殺完了記得回來吃晚飯,不給你留飯的啊!」
齊英掏出手絹擦了擦鼻子,順手攔住一人道:「大人從早上開始就沒出過房門,也沒吃過飯,你讓廚房做點粥給送上去。」
被他攔住的人抬起頭,一雙眼睛腫成了核桃,他幽幽怨怨的看了齊英一眼,直把齊英看的雞皮疙瘩直冒,實在不能怪他心理承受能力差,換了任何一個人,被一個五大三粗,長了一臉的絡腮鬍的大漢用堪稱幽怨的眼睛看著,都會受不了的。
他的胃有點泛酸,拉著那人的手下意識的就鬆開了,而就在他鬆開手的一瞬間,高高壯壯的漢子用和他的身材一點都不符合的靈活身手,風一樣的颳走了。
「屬下也去自殺,齊侍衛也別給我留飯了......」
齊英:「......」
就在這個時候,樓上又換了一曲,更哀怨更凄慘更讓人想逃了,齊英已經儘力的想要去欣賞他家大人的精湛琴藝了,可最後還是沒忍住,落荒而逃。
那天的琴一直響到晚上,一曲完了停不了多久又是一曲,最後連驛館的人都好幾次出面,拐彎抹角的問他們什麼時候走了,齊英作為一個有才有貌有武功,前途一片敞亮的青年才俊,還從沒被人這麼嫌棄過,想想還真有些委屈。
晏修白還不知道自己已經嚴重擾民了,他只是在祭奠自己那段丟失的愛情——身為長歌弟子都有這麼一顆文藝范十足的心。
彈了一天的琴,要說他那雙手還能完好無損的話就是笑話了,每個指節處都有些紅腫,稍稍彎曲一下都是一陣的疼,十指連心,他都覺得自己有些自虐了。
雙手在冷水中浸泡片刻,稍稍緩解之後他用帕子擦乾,瘋了一天之後他終於冷靜下來,開始了解現在的處境了。
系統也是鬆了口氣的,宿主終於正常了,他用比以前更加熱情的態度跟他說明了一下他現在的身份。
這具身體依舊叫晏修白,是正三品的按察使,領聖命赴各道巡察,考核吏治,負責一些刑法之事,此刻的他,便是在去往江南的途中。
這到並沒有什麼複雜的,原主記載的一些書稿他翻了翻,在加上有系統在旁加以解釋說明,他接收的倒也很快,只是現在的朝局似乎不太清明。
這個念頭只在他腦子裡停留了片刻,便被他拋開了,時局如何,與他關係不大,他現在的官位還算不低,總之是能見到皇帝的,既如此,好感度應該是不難的。
只不過,這宋之一朝不知道是不是明朝史書中所記載的那個宋朝了。
是與不是,關係似乎也不大,晏修白忽然發現,他對身處的這個新世界,還有所謂的任務有了一種說不出的倦怠,什麼時候才是盡頭呢?!
......
一夜無夢。
早上醒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手好像腫的更厲害了些,連穿衣服的時候都是一陣一陣的刺疼,彈琴的人對自己的手是最重視保養的,晏修白也不例外,只是他現在總有一種懶得搭理的衝動。
他嘆了口氣,隨意的扯了一塊布給纏上,然後開門走了出去。
門外,身姿挺拔的青年要掛長劍,守門神一樣的站在那裡。
晏修白並沒有太大的驚訝,以他的修為自然知道對方已經在這裡守了大半夜了,只是他那時候還沉浸在自己的情懷裡面,懶得搭理而已。
可那也只是他任性之下的逃避而已,他終究是個理性的人,他會掩著耳朵閉著眼睛逃避一天,逃避一晚,這已經是他對自己最大限度的放縱了。
「大人!」看到他出來,齊英眼睛一亮,立馬立正站好,背挺得更直了。「大人你怎樣?還好么?」語氣中滿是擔憂。
「哦。」晏修白淡淡的應了一聲,道:「我餓了。」
齊英幾乎是立刻說道:「吃的早就備好了,我馬上叫他們端來!」
「等等!」晏修白叫住了往下走的人,低頭看了看自己纏著布條的雙手,道:「再給我拿一些活血化瘀的藥膏來。」
齊英順著他的視線瞟了一眼,點頭應是。
齊英是晏修白的貼身侍衛,也是有官職在身的,一些瑣事並不需要他親自去辦,他只要吩咐下去就好,因此他很快就回來了,像往常一樣跟在晏修白身後。
飯菜很快就端上來了,並不是很豐盛,兩菜一湯,勉強算得上精緻,晏修白也不是個挑食的人。
他在桌邊坐下,看了一眼身旁的人,問了一句吃了沒,沒用的話不妨坐下一起吃。
齊英趕緊搖頭,表示已經吃過了。
晏修白也就不管他了,一天沒進食,他確實餓了。他吃飯的樣子還算好看,一舉一動稱得上是優雅,吃到一半的時候,他終究還是問了一句,「你有事?」
雖然是貼身侍衛,但連吃個飯都全程盯著,這絕對不是他以往的作風。
齊英果然面露遲疑,最終還是說道:「回大人,東西早就收拾好了,隨時可以出發,只是楊過那小子昨晚出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要不要派人出去找找?」
「楊過?」誰?晏修白本能的想問這麼一句,只是話到口邊的時候,腦子裡瞬間浮出來的記憶已經告訴了他答案。
齊英並未多想,答道:「就是因為偷了東西被人打,後來被我救回來的那個小孩,大人忘了?」
「沒忘。」晏修白按了按額頭,道:「那就讓人出去找找吧。」
「是。」齊英立刻答應下來。
這只是一件小事,晏修白並沒有放在心上,原主的這次出行並沒有太過張揚,就連官服都統統換下來的,原本的計劃是昨天一早就出發,走官道去江南,只是最後因為他的突然到來給耽誤了,沒能成行。
晏修白原想著休息整頓一下,隨時都可以走的,只是沒想到,齊英撿回來的那個小乞兒,竟然又給他帶回了一個大麻煩。
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