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和婧
何側妃與大小姐前後腳進了西邊院子的正屋,屋裡的下人就都識趣地避出去了。
何氏冷著張臉一時未言,有心等外頭的人都退遠了些。待得抬眸瞧瞧各扇窗戶,見窗紙那邊都不見人影了,她才走向正屋一側的矮櫃。
和婧也不說話,低著頭,眼淚噼里啪啦地掉著,落在繡鞋上一滴洇出一個圓。
何氏在矮櫃前站了好一會兒,心下幾經掙扎。
她也不喜郭氏,但總覺和婧是無辜的。這近一年裡她自問對和婧無愧,只是許多時候,她也拿不準自己這當庶母的該怎麼對府里的嫡長女好。
這是和婧頭一回鬧出大亂子來。
何氏心裡想想王爺的態度又想想正妃,終於狠下心,拉開抽屜拿出戒尺往櫃面上一拍:「跪下!」
和婧很久沒被打過手心了,眼看何氏這陣勢不是說笑,直嚇得連哭鬧也忘了。
何氏鼓足了氣,拿著戒尺三步並作兩步就到了她面前,捉起她的小手往旁一拽,自己坐下身,「啪」地一板子就落下去了。
「越大越沒規矩!你知不知道那是什麼人?」何氏斥道。
和婧嚇蒙了,靜了一瞬才感覺到疼,「哇」地一聲哭狠了。
「哭什麼哭!」何氏又一板子打下去,「那是你母妃你知道嗎?你皇爺爺下旨賜婚、你父王明媒正娶進府的王妃,和你生母一樣的地位!輪得到你沖她喊?」
話音一落又落了一板,和婧哭得撕心裂肺,卻是邊往後縮邊強硬道:「她不是、她不是我母妃!她佔了我娘的院子,還搶我娘的稱呼!她不是我母妃!」
「你……你這孩子!」何側妃氣結,緊咬著牙又連打了三板子下去,「不聽話!走,跟我去向王妃賠不是……」
「我不去!」和婧竟一下子掙得比戒尺往下落的時候還厲害,「我不去!她不是我母妃!我沒錯!」
「你……」何氏手裡地戒尺又舉起來,落下時目光一掃和婧已青紫痕交疊地手心上,猛地收了兩分力,但仍是落了下去。
「啊」地一聲叫后,和婧已哭得嗓音有點啞了。
何氏淺蹙著眉頭放下戒尺,嘆了口氣:「這道理你現在不懂,過幾年你就明白了,現在你只記著,何母妃不會害你。」
和婧抹了把眼淚,偷眼望著她,欲言又止。
何氏又說:「正妃,無論你認不認,她都是你的嫡母——這不是隨心的事,這是從古到今的規矩,你是個懂事的孩子,你知道規矩是不能違的。你不能去惹她不高興,還要對她尊敬、孝順。」
和婧就連「欲言」也沒有了,只覺得心裡好難受。
其實她一直也知道何母妃對她挺好的、對她照顧得特別細,可她還是不喜歡。
她覺得何母妃好像什麼都怕,怕她摔了怕她碰了,怕她因為生母的事情被父王討厭——何母妃總是說她病瞭然后把她藏在房裡,她去問奶娘為什麼,奶娘給她的就是這個答案。
可是她覺得父王一點也不討厭她呀!母妃剛離開的那時,還是父王抱著她哄了她好幾次,說那是他們大人間的事情,跟她一丁點關係都沒有。還有好多天,父王走到哪裡就把她帶到哪裡呢!
和婧悶悶地想著,半晌后應了聲「哦」,覷一覷何氏的神色,終於不得不應一句:「我不會了……」
何氏稍笑了笑,房裡的氣氛終於緩和下來些。而後她喚了人,應聲進來侍奉的婢子半句不該有的話都沒有,全做不知方才生了什麼變故,側妃說讓拿葯就給拿葯、側妃說哄大小姐睡覺就哄大小姐睡覺。
裡頭恢復了母女親密的模樣,貼在窗下靜聽地人便躬著身避遠了些,而後直起腰來。
趙成瑞向何氏身邊的掌事宦官唐武拱了拱手:「得了,唐哥哥,多謝您行這方便。我就回去復命去了,改天請您去喝酒,咱便宜坊走著!今兒這事還得勞您費點兒心,甭給側妃添堵不是?」
唐武堆著笑地先應了句「我就好這口兒燜爐出來的」,又拱手說:「您讓王妃放心。她遣你過來聽著,也是為後院的和睦著想,咱心裡有數,不必讓側妃知道的事,沒那個必要畫蛇添足!」
趙成瑞就打這西院出來了。一眾何側妃院里的小宦官捧得他挺得意,進設宴的小廳前又趕忙躬了身子,一副謙卑的姿態。
.
整整一個元宵宴,謝玉引都在為方才的變故懸著心。
她看見她差去探消息的趙成瑞回來了,但是逸郡王就在旁邊,她也不便問。後來何側妃也回來了,請罪說二小姐忽然哭鬧得厲害,所以她才不得不折回去哄孩子——她說得一臉緊張,謝玉引猜她是想將這事瞞下來。
於是她只能應一聲:「哦,沒事,小孩子都是這樣的。」
而後謝玉引就繼續心不在焉了下去,眼前佳肴滿目都沒心情吃。一片白菜葉在口中嚼了半天都沒品出味,直至吃到最後時才驀地回了三分神,嘗出點雞湯的鮮香,方知自己剛才吃的是一口開水白菜。
待得宴席散后,玉引草草和眾人道了別就匆匆往回走,只想趕緊問問趙成瑞都瞧見了什麼?有什麼後續的亂子沒有?
小廳門口,氣氛低沉得每個人都低著頭。
——眾人都聽見逸郡王向王妃道了句「同走」,然後……
王妃仿若未聞,朝他一福身,轉身就走了。
走得還特別快。
幾個近前服侍的宦官的目光傳來遞去,最後全看向楊恩祿。楊恩祿也為眼前情狀傻著眼,定定神,上前詢問:「爺,您看……」
孟君淮正好笑地「目送」著那個疾步遠去的身影,聽言驀然回神:「去正院。」
他言罷便提步走去,暗笑她心裡藏不住事——雖然在宴上掩飾得尚算可以吧,但宴一散就這樣行色匆匆,方才的掩飾都白搭了好嗎?
他便沒有費力去追,反將步子壓得更慢了些,由著她自己先緩緩。
謝玉引回到正院進了屋,便立刻叫了趙成瑞來問話。
趙成瑞三言兩語就把西院那邊的事說了個明白,而後又細細說來,將二人的一言一語全都複述了一遍。
玉引懵了一陣。
她原本在想,今天這出理應跟逸郡王說一說,可聽完趙成瑞稟來的話后又迷惑了……
說,該怎麼說呢?
說和婧對她不恭敬、指著她說這不是她嫡母來著?似是對的,只是在說事實而已。可那麼小的孩子,何氏又已經罰過她了,趙成瑞回話說「大小姐哭得嗓子都啞了」,稟給逸郡王,讓他再訓那孩子一頓么?
孟君淮進屋后一抬眼,就見玉引歪在榻上閉著眼嘆氣。
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止了旁人的禮,又揮手讓他們都退出去,站在榻邊看會兒,她又長嘆出一聲來。
小尼姑唉聲嘆氣,這是哪句佛經沒琢磨明白?
他揶揄著抱臂站了會兒,見她仍不睜眼,蹲下身道:「在宴上就魂不守舍,有什麼難事說來聽聽?」
「……!」謝玉引驀地驚坐起身,目光一定才見他近在咫尺。
下一瞬,二人一坐一蹲,大眼瞪小眼。
孟君淮一副似笑非笑的神色,謝玉引僵了須臾:「沒什麼……難事。」
她想還是先不提和婧的事了,怎麼說都感覺跟告黑狀一樣。
結果他銜著笑問:「我聽說和婧今日在你這裡鬧了一場,生她的氣了?」
玉引望著他的笑容一怔,那抹笑卻隨即淡去,他偏過頭吩咐道:「去叫和婧來。」
他萬沒想到和婧會做出這樣沒規沒矩的事來。郭氏走後,他才挑了幾個妾室里最端和溫婉的何氏做側妃——此前他是並不喜歡何氏的,選她,只是因為覺得她的性子能將和婧也教好。
謝玉引怔怔然,對此只得閉口不言。楊恩祿應了聲「是」便退了出去,片刻工夫后,聽上去有點雜亂的腳步聲傳了進來。
謝玉引抬眸看過去,和婧被楊恩祿迫著不情不願地走在前面,看見孟君淮,她低著頭走過去,悶悶地道了聲:「父王……」
「慣得你沒規矩了。去跟你母妃道歉。」孟君淮平淡地說了兩句話,謝玉引便見和婧雙肩一搐。
玉引等了等,卻不見和婧挪動半步。她就低著頭束手站在那兒,看起來一副任人宰割但不肯認錯的樣子。
「和婧!」擊案聲一響。
和婧驚得直往後一退,謝玉引眼看著她眸中倏然多了驚恐。
孟君淮蹙眉沉了口氣:「你今日若不道歉,父王明日就從宮裡選個嬤嬤來教你規矩。」
「……殿下!」謝玉引終於忍不住喝止了他。
他教訓和婧不要緊,這樣語出威脅、讓和婧心生恐懼就過頭了。她雖然家裡的時間不長,但也很清楚二叔家的孩子個個和他不親,就是因為這「嚴父」嚴過了頭。
母親為此還同她感慨過,說小孩子一不能騙、二不能嚇,因這兩樣生下的隔閡,日後是最難撫平的。
她幾步上前蹲身攬住和婧,向孟君淮道:「家事罷了,殿下別這樣嚇她。」
和婧下意識地想從這個「陌生的母妃」懷裡掙出來,聽見這句話卻突然一股委屈,忍了半天的眼淚一下子就忍不住了,死咬著嘴唇還是發出一聲「嗚——」。
「和婧不哭。」謝玉引轉過她的身子,抬手給她抹眼淚,「沒事,乖,今日的事再不提了。」
她頓住聲想了想,也沒有過分去隨和婧的意,只說:「你日後聽你父王和何母妃的話就好,今天的事過去了。」
「王妃。」孟君淮額上青筋一跳,儘力緩和地提醒她,「現在不是你『一心向善』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