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6章 太極殿問心
但厲某招認,這次他多了個心眼。
原來的時候,內侍每次只是手握重金來找厲某索葯,但他總能給厲某留出涉身事外的餘地、使厲某有個清白。
這次,內侍即便親自動手也不能盡善,明擺著不是什麼利索差事,弄不好還將有躲不開的麻煩。
這種事厲某從來不做。
但厲某也惹不起內侍身後的人,這可真是兩難之選。他想,乞丐必然得罪了什麼權貴,至於非要讓乞丐死到同州來,用意大不了是嫁禍。
「死在同州」很要命,限制了厲某大部分的可選手段,因為嚴格的宵禁和嚴格的夜間巡查,必然使乞丐之死很快暴露。
厲某不能引火燒身,亦不能得罪權貴,但他有最拿手的技藝,可以令乞丐假死十日後蘇醒過來。
只要騙乞丐喝過他的葯,人將很快陷入假死,周身僵硬,心跳降至每刻一到兩次,因而身子發涼,如蛇委冬。
非得十天之後,藥力經此人腎水、緩慢濾集、排出后,人才會蘇醒。
而十天的功夫,什麼嫁禍也早該告一段落了。
乞丐不是什麼重要人物,官府不會因一個乞丐之死而大動干戈。
事後誰會在乎這個乞丐呢!大概早被拖出去埋掉了。
到時,厲某便可暗暗盯住,再扒他出來,那麼自己身上也不必沾到什麼命案。
趕的巧的話,興許不必厲某費事,乞丐自己就爬起來跑掉了。
只是,厲某想的再萬全,卻未想到此事涉及到了金徽皇帝,而此人凡事都不喜歡按常理出招。
晉王看到,皇帝在聽到這些時,臉色突然難看之極!
李治腦袋嗡的一下,覺得耳內不住地鳴響,他什麼都聽不真切了。
好在劉德威已經停下來不說,也不能再說下去了,他在看皇帝的意思。
劉德威是刑部重吏、位高勢重,這次又是奉詔查案,他只要皇帝想要的、最真實的結果。只要是涉案之人,沒有劉德威不能拘、調、詢問的,東宮內侍也不多什麼。
好在皇帝沒有催促劉德威再說下去,半晌,才吩咐道,「劉大人,且將涉案之內侍、厲某羈押起來,後面的你不必說了。」
以金徽皇帝的頭腦,只須對劉德威的話略作分析,再看看晉王的反應便不難猜到,送入翠微宮之毒、送入大理寺獄的葯出自哪裡、誰人之手,是誰一直在晉王、和厲某之間牽錢搭橋。
皇帝與乞丐,因為一個茶坊主的一念,而一死一生。
所有往事一涌而出,洶湧澎湃著、充斥到金徽皇帝的頭腦里來。
他面色冷峻地凝視著晉王,令李治局促不安。
皇帝這位表面上已經十分如貼的兄弟,晉王殿下,這段時間以來變得中規中矩,他默默的由太子、退身為一位親王,忠實執行著皇帝的每一項決定,遇事先想著皇帝的意圖。
但他從未主動向皇帝說起過這個東宮內侍,以及歷次的毒藥來自於何人。
而且就在十日前,晉王居然又利用了這個東宮內侍,將其視為完成隱秘事項的必選之人。
劉德威小心問道,「陛下,不知對此案如何斷判?」
皇帝內心急劇翻湧,他只能讓劉德威停止案情回稟。趙國公和江夏王兩位老臣,對翠微宮的事一直不甚了了,如果皇帝再問下去,兩人註定火冒三丈。
皇帝擺擺手,「劉大人不要講了,這些日子你已夠勞乏,歇息去吧。朕累了,我們都散。」
出來時,趙國公問劉德威,「劉大人,還有些什麼後續案情呢?」
劉德威躬身道,「國公,下官所知已全都講了,看樣子,陛下是要御審,我們拭目以待吧。」
褚遂良全程陪著刑部尚書劉德威,從同州一直到長安,丁三介和厲某的供述,他都聽到了。
乞丐、感業寺,內侍、東宮,命案不是偶發,而是有預謀的。
在太極殿上,連尾巴尖都白了的褚遂良,冷眼看著神情不大自然的李治和武媚娘,其實什麼都猜到了。
此案正是皇帝下令徹查,因而,絕不會是皇帝授意的。
褚遂良想,如果晉王對自己真有什麼忌憚的話,也只有他和英國公、自己在大理寺謀害鷂國公那件事了。
同謀者也是知情者。
眼下,鷂國公成了金徽皇帝,李治就是想讓他褚遂良跌下高位、徹底完蛋,失去反水和揭發晉王府的資格!
褚遂良說不清這次的復出,是要感謝武媚娘,還是該怨恨她。
但褚遂良知道,自己這個剛剛榮任御史大夫的正三品要員,不是此時此刻的主角。
他信奉的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此時便悲憤地想,連金徽皇帝都能不計前嫌,他褚遂良裝個聾、作個啞還能有多難!?
同長孫無忌、李道宗、劉德威等人步出太極殿時,褚遂良留意到皇帝鐵青著臉,坐在龍書案后一動未動。
李治、武媚娘、徐惠也未動,褚大人不知先皇的兩位遺妃,和這兄弟兩個還要談什麼,這就不是他能參與的了。
能鹹魚翻身,褚遂良有如重生,他將更加謹慎。
太極殿內,氣氛如凝。
金徽皇帝微微仰著臉,半晌不說話,但目光一直沒有離開晉王和武媚娘,讓他們失去抬眼看過來的勇氣。
皇帝道,「朕可不如你們三人幸運,朕自小以為姓侯,幾歲上母親病死、『父親』疏遠冷淡,又有個柳玉如,狐假虎威,天天給朕小鞋穿!
徐惠想,原來皇帝與皇后還有這麼一番來歷,那皇後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此時皇帝說起她來時忿忿不平,卻又給她無上的榮寵。
「後來,朕又以為姓高,心說這總該好了,長安巨宦,高大門楣,兄弟成群,仕途有靠。」
「可朕高府這位『父親』又冷落著母親,崔夫人也看朕咬牙切齒!」
徐惠想,真是奇怪!皇帝竟然對崔夫人也不錯,而崔夫人曾這麼恨她。
皇帝無可奈何的苦笑著,「高審行自去西州之日,自始至終給朕掣肘,最後在朝堂上,極力揭穿朕的高府人身份,原來朕是混處高府的!蹭吃,蹭喝,蹭功名,」
晉王低聲道,「皇兄,天將降大任於……」
皇帝打斷他道,「朕最後才知自己姓李,朕原來也是有父母兄弟的!父親是大唐雄主、母親是文德皇后,朕終於結束了樹不知根、人不知親的痛苦!」
晉王再低聲道,「可皇兄你又是幸運的……」
「朕將這些不幸歸結於離亂之世,而『草上飛』並不是朕的仇人,因為他的痛苦同樣來自於亂世。樹不知果,人不知子!」
皇帝感慨道,「同樣痛苦的,還有待嫁時即失去父兄庇佑,身懷有孕,卻失去了丈夫的崔穎,而她那時才是個姑娘。」
「同樣痛苦的,當然還有自幼喪母、經年不知父親音訊的柳玉如。」
「有為撫育孤兒、而承受丈夫猜忌的青若英、侯夫人。」
「有幼年痛失雙親、隨陌生人北上尋找叔父的樊鶯!你們能不能體會到,一個無依無靠的女孩子,只知叔父之名,卻不記得叔父的容顏,而好心人中途暴病而亡時,她的絕望到了什麼地步!」
「痛失雙子的,不僅僅是謝廣的母親,還有無上尊貴的、至死都未尋到雙子的大唐皇后……」
武媚娘仔細地聽著皇帝的每一句話,感覺他所說的句句深入心扉,「啊,自己又何嘗不是!父親死後,自己和母親寄人蘺下,過的都是什麼日子!連堂兄也來結夥欺負,真是可恨!」
說到幸運,皇帝不以為然地笑道,「朕最幸運的,便是因為不幸、而比你們更渴望得到親情和兄弟!」
「與朕志同道合的、惺惺相惜的、朝夕相處的每個人,朕都以兄弟相待,落迫書生寧死也要為朕隱瞞身份,一個小牧子肯捨命為他的牧監擋箭,而他身後撇下的新婚妻子,毫不遲疑地隨這個牧監殺入仇敵部落,為著護旗與敵方俟斤捨命相搏!」
「朕也曾是一個頡利公主的弒兄仇人,而她最終成了朕的夫人。」
「一個以最惡毒的文字污告過朕的政敵,成了朕的知交。」
「劍南道叛將手下的一個信差,最終為朕千里之外捨命擒賊。」
「一面之緣的吐蕃首領,肯以絕世寶刀相贈,至今尚未廢除烏刀令。」
「嬌生慣養、走狗架鷹的公子哥,肯為朕埋頭鏟馬糞,肯趕著牧群,跑出上千里送馬。」
「野牧中偶遇的壯士,肯為朕單騎奪城,」
「一位正三品封疆大吏,肯於為朕冒死欺君,無視榮華富貴!」
金徽皇帝所說的每一件事,在場的人都略知大概,但他將這些人一個個列舉出來時,頓時產生了令人震撼的效果。
金徽皇帝朗聲道,「朕怎麼能沒有力量!又有什麼人敢與朕抗衡!」
「蘇伐不是朕的敵人,朕屠滅三萬隻是為的個理字。朕心中只有一個最大的敵人,可它不是某個人,而是曾經給朕、給朕的母親、朕的兄弟、朕至今所不知的人帶來過無邊痛苦的離亂世道!」
晉王李治低頭不語,連褚遂良、高審行,此時都註定會站在皇帝一邊。
心中無敵,敵又從何處來?!
晉王暗道,可是看起來,自己從小到大、就要比皇兄幸運多了,三歲即封王,十五歲又立儲,始終未離父素養身邊。但這巨大的幸運,又給他帶來了什麼呢!
皇帝輕聲問,「晉王……你的幸運給你帶來了什麼呢……武媚娘……還有你的不幸,又給你帶來了什麼?你們告訴我!」
皇帝不再說朕。
徐惠一直沒有吱聲,一直在聽,皇帝話語中這個細微的變化,她聽到了。
而她也發覺,自己不知不覺的,已拉開了同晉王、武媚娘二人的距離,她竟然靠到皇帝的龍書案跟前去了。
如果沒有今日的機緣令皇帝吐露心聲,那麼穩坐在龍書案後邊的這個人,在她心中永遠是個神秘、且有著巨大力量的皇帝。
皇帝說,「因為一個人,在井台邊的一次冒犯,多日後你還念念不忘,欲治他於死地。因為一個什麼高高在上的位置,你便無所不用其極,不顧至愛親情!」
李治,武媚娘面無血色,身子搖搖欲墜。
李治猛然想起,偷送烈毒去翠微宮那天,父皇曾經關切地令他更衣,說以免落汗,又命人抬來屏風擋在窗邊,唯恐他著涼……
晉王頓覺五內如焚,淚水簌簌灑落胸前,口中呻吟道,「父皇……」
皇帝大聲道,「那麼朕再告訴你們,如果習慣將致人死命,當作對他人最大的懲罰,當作自己最兇狠的手段,那麼你遲早,亦會面對臨死的煎熬!費盡心機、拋卻親情謀來的高位,會令你在孤獨中等死的恐懼、和無能為力的絕望更甚於常人!」
晉王幾近崩潰,難以自禁,不知道皇兄接下來,會給他以什麼樣的懲罰。
皇帝在大理寺親手誅滅六證,從龜茲凱旋后,又在玄武門放走武氏,那是他念及著兄弟之情,根本沒有考慮爭儲的得失。
而且他最終赦免了李治害父的罪惡。
晉王卻瞞著金徽皇帝、偷偷蓄養著間接謀害過父親的東宮內侍、和挾藥石絕技謀利的厲某,仍以他們為可以利用的絕秘手段。
兩廂比對,誰都體會得到,此時此刻皇帝心中的憤怒。
趙國公走後,皇帝一直面色鐵青,卻對他們娓娓講述著自己的不幸經歷和感悟,這很反常。
武媚娘也在皇帝的反常中察覺到了危險,聽到此時,她突然害怕皇帝會不會當著徐惠的面、揭露她和晉王的那些事。
此話只要說出來,皇帝也就不想讓她再苟活了!
她突然跪下來,哭泣著說道,「陛下……臣妾可不是為了私怨!陛下對我和晉王有寬宥之恩,臣妾永世難忘,陛下心繫萬民,夙憂均田之制。臣妾枉被陛下拔入中書,卻不能像徐惠那般為陛下分憂,心中早有愧疚!趙國公亦有責備之語。恰好我知道,褚遂良營私圈地,數逾累萬也無心獻納,才想出這麼個主意,實為慮事不周,又有爭功之心。晉王殿下冷落東宮內侍和厲某已久,不欲與其為謀,但經不住臣妾央告,又於陛下大政有益,這才……」
皇帝毫無徵兆地嘿嘿一樂,徐惠聽得毛骨悚然。
武媚娘話未說完,不由得一下子停下,驚恐萬狀地看向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