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7章 孤家寡人
此人心狠手辣,二伐龜茲之後,龜茲十數城只剩了牛和羊,西域諸部聞之色變,各處屏氣斂聲,沒有一處敢有異言。
龍興牧場多了幾隻羊,亦使蓋蘇文惶惶不安。
新羅國邊境有兩國進犯,大兵壓境、形勢危如壘卵,只憑馬王挂帥西征的消息,危險便一夜消散。
一個幹掉三萬人連眼都不眨的人,此刻又眼都不眨地盯著她了。
皇帝卻放緩了語氣,對他們說道,「創帝業者憑藉的是實力和計謀,但恢復的卻是人間公道。誰也不能亂法失信,即便你是西楚霸王,有拔山、舉鼎之力,亦不可隨性妄為——你得禁得起弱小凡人的衡量!你去看看,哪一個失了規矩的人能得長久呢?是秦二世?還是周幽王?」
「你們把朕弄得,像個奸商一般,為了幾畝地不擇手段,視乞丐之命如同草芥,玩弄大臣於股掌之間,今後讓朕如何取信於臣子!」
武媚娘不由自主抖了一下,原來皇帝是這樣看待此事的。
「武媚娘,本來你對盛世的感悟還有些殊異。不錯!盛世應該是每個人的盛世!這話連朕的德妃都記憶猶新,朕這才將你由感業寺解脫出來。想不到,你身處泥濘時,艷羨和痛恨高位錦食者,一旦離開了泥濘,便立刻無視一個曾經與你、在同一座井台邊打水的僧人,輕飄飄逼其為丐、再謀奪其姓命!」
「陛下……」武媚娘由跪而坐,一下子癱倒在那裡,她從來沒有這麼清楚地低下頭審視過自己。
晉王李治哀求道,「兄長!臣弟求你,求你……緩作決斷!」
武媚娘伏地不起,肩頭聳動,在感業寺的日子雖說生不如死,但畢竟算是活著。如今自己的一個主意,便將陛下變成了奸商,他不會再放過自己了!她可能連感業寺都回不去了!
晉王在自己還沒抖落清楚之時,便捨身、舍面為她求情,武媚娘驚懼、感動,只覺得舉世滿眼,只有晉王這一人。
武媚娘看向晉王,戀戀地想道,「我在花開尚艷之時離開這個塵世,離開你,總強過這麼溫溫吞吞被歲月消蝕、最終讓你慢慢無視。只是不知你多久會將我忘懷!」
金徽皇帝說,「朕不會為了一個女人,便冷了手足之情,朕可以不殺你,但你馬上給朕滾回……」
晉王李治騰地站起來,沖皇帝怒目道,「一人做事一人當,皇兄,武媚娘是給臣弟出過乞丐之計,但最終做與不做全在於臣弟!內侍雖然可惡卻是被我差遣,厲某亦是為我所用,所有的擔當全是臣弟的,削爵、去職全憑皇兄發落只求不要令她回感業寺!」
慢慢的,徐惠就聽出點東西來了。
武媚娘脫口說過,皇帝對她與晉王有寬宥之恩,那他們是什麼罪過?
乞丐之事也是這兩個人一起謀劃出來的……而此時,一向溫文的晉王先後兩次為武媚娘求情,最後這次便有了逼宮的味道了!
「你敢逼朕!話都不讓朕說完,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兄長!」皇帝亦怒目道,「誰敢跟朕如此!」
「臣弟做不得太子還可做個親王,做不得親王還可做個匹夫!李士勣當世虎將不可一世,但皇兄給過我勇氣親手打過他板子。皇兄大庭廣眾之下肯為個蒙童俯身做馬,臣弟亦是貞觀皇帝後人豈能讓個女人瞧不起!皇兄要發落武媚娘,請先發落臣弟!」
徐惠就更看出點什麼來了,晉王若不敢開口、不敢為武氏求情、不敢為她放棄職爵,便會被武氏瞧不起!
那麼癱坐在地的武媚娘,看起來不如自己風光,但卻比自己幸運了,如果自己到了她這樣的地步,有肯為自己捨出肝膽、來堅求的一個人嗎?
皇帝看似餘氣未消,但立起的雙眉之下,虎目中隱含著一絲驚訝、讚賞的余焰,不知不覺中,徐惠跪倒在龍書案邊,開口道,
「陛下,臣妾亦同晉王一樣,要為武媚娘求情,」
皇帝再度驚訝,轉向了徐惠,「太妃,你,你怎麼,」他驚訝於徐惠怎麼跑到書案邊來了。
「陛下,武媚娘雖然有錯,但她亦是為陛下的土地大政著想,再說我們女子的眼界怎麼能同陛下相比呢!看在晉王的面上,求陛下開恩,只要武媚娘知錯,便放過她這一回……」
皇帝竟然無語,他又是個沒想到,求情的是徐惠。
徐惠道,「一個女子,正當韶華,陛下令其回到感業寺幽居,這與讓她死沒什麼區別……只不過慢慢煎熬罷了。臣妾以為,當初的才人身份也不是她的過錯,此次的乞丐未死,那她的錯也不致幽禁。」
晉王挺著脖子一動不動,此時更覺有底氣,絕對是鐵血皇族的氣派。
武媚娘抬著淚眼看向徐惠,徐惠短短几句話,一字不落的說到了她的心裡,又一陣委屈上來,這個女子哽咽出聲。
太極殿中總共只有四個人,好像皇帝成了孤家寡人。
他攤攤手道,「朕說過讓她回感業寺了嗎?朕何時說過?」
徐惠懷疑地問道,「那方才陛下氣勢洶洶,讓她滾回……哪裡?」
皇帝道,「朕想說的是,朕不會為了一個女人,便冷了手足之情,朕可以不殺她,但她得馬上給朕滾回晉王府,去做她的侍讀,朕哪裡有錯?」
所有的人就是一愣,晉王李治喜出望外,爭著說道,「皇兄,難道這是真的?這可太好了!」
武媚娘俯伏於地,叩頭,「媚娘感謝陛下隆恩!!」
皇帝嘆了口氣,「晉王剛才的氣魄,可真是給朕長臉了,那看在晉王的面上,朕便網開一面。徐惠馬上給朕擬詔……讓朕看看你能不能把事說圓滿。」
另二人一下子將目光盯到徐惠身上去,徐惠也很高興,就站在皇帝的龍書案邊,凝神想了想,開口道:
「門下,武氏媚娘,門庭顯著於勛庸,家世芳華於纓冠,往日以才行出眾選入掖庭,名譽持重於淑闈,德行光耀於蘭掖。朕昔日任尚書令,嘗聞先皇有疾,武氏與晉王侍從駕前,不離朝夕。宮庭之內、嬪嬙之間,無人不知。可,可……」
不得不說,徐惠文采斐然,成章不慢,但前邊這麼一大段都是褒揚之語,還好說,後邊才是最重要的,因而一下子頓住,去看皇帝。
皇帝道,「徐惠,我說過你多少次,替朕擬詔,前邊就不必帶出『門下』兩字,你總是不聽!」
讓他這麼一說,徐惠後邊的句子一下子斷開,更是想不起來了。
皇帝道,「朕無此文采,那武媚娘你自己續一續,續好後由朕裁斷。」
武媚娘根本沒想到,皇帝會來上這麼一下子,與她自己有關的聖詔,卻由她自己來接續,這事從來沒有過。
她內心激動,飛快組織辭彙,顫著聲音續道,
「宮庭之內、嬪嬙之間,未有人不知……先皇知悉,每每賞嘆,貞觀二十二年四月某日,翠微宮有雨,先皇以武氏賜晉王別宮。今聞武氏賣弄機巧,以舊怨謀划同州乞丐命案,朕心震怒,擢罷去中書舍人職,仍回晉王府侍讀。」
徐惠早已提筆,先寫上自己擬定的前半段,又將武媚娘接出來的後半段寫好,然後呈予金徽皇帝。
續完聖詔之後,武媚娘在下邊,心中忐忑不安,不知行還是不行。
皇帝看了看,問道,「四月之事,可是杜撰?」
武媚娘道,「陛下,因那日有雨,臣妾記得很清楚,可察翠微宮記事或詢問翠微宮侍衛。」
只見皇帝提起硃筆,說了句,「朕豈會不相信!」
這句話令武媚娘突生感動,猛見皇帝用硃筆,在底稿上大開大合地接連劃了兩三下,最後又添加了幾句。
武媚娘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裡。
「念念,朕再聽聽順溜不順溜!」皇帝對徐惠道。
徐惠拿過來一看,『門下』之詞又讓皇帝劃去了,她讀道,
「武氏媚娘,往日以才行選入掖庭,朕昔日任尚書令,嘗聞先皇有疾,武氏與晉王侍從駕前,不離朝夕。先皇每每賞嘆,貞觀二十二年四月某日,翠微宮有雨,先皇曾以武氏賜晉王別宮。今晉王任事吏部,案櫝勞形,擢罷去武氏中書舍人之職,仍回晉王府侍讀,以助晉王。」
武媚娘仔細聽著,被皇帝劃去的,幾乎是全部的褒獎之語,但武媚娘仍然心花怒放,只聽皇帝道,「嗯,這才順溜多了。」武媚娘連忙跪倒謝恩。
晉王以喜悅的語調問道,「皇兄,你不察閱一下翠微記事么?去年四月某日的原封翠微記事。」
皇帝撇著嘴道,「朕識謊之能,天下能及者寥寥,武媚娘未騙朕。」
看著晉王驚訝的神情,皇帝心想,朕又不是趕她回感業寺,武媚娘此時此刻能主動說出來的四月之事,當然會有了。
再說,朕既然肯放過你們,豈會管你有沒有記事!但兄弟,朕為了你,膽子已夠大了,你若再敢同朕離心離德,朕豈能容你!
他慢聲拉語,對武媚娘說,「明日,你與晉王去昭陵,一同祭拜父皇和母后,便可同去晉王府,不必再到中書省來了。」
金徽皇帝已經不再計較晉王和武媚娘兩人之間的事了,但皇帝能有這樣大的轉變,仍是武媚娘沒能想到的。
她想,這也可能是徐惠的說情起到了作用,心放到肚子里后,武媚娘向徐惠投去了感激的一瞥,發現徐惠正看向自己,目光中的些矛盾。
從此,武媚娘將是晉王府名正言順的侍讀!明日,她將以全新的身份與晉王同去昭陵,祭拜金徽皇帝與晉王殿下的父母!
想想今日趙國公等人走後太極殿上揪心的每一幕,武媚娘心有餘悸。
如果不是晉王挺身而出打斷皇帝之語、徐惠再從中說情,誰又說得好皇帝接下來要說的,會不會是「滾回感業寺」呢?
而恰恰從這件事上,武媚娘,徐惠都看到了皇帝對兄弟的感情。
尤其是徐惠,她看得更真切,她發現,當晉王以極其強烈的逼宮味道說出那番話時,皇帝表面上是氣憤,但眼中閃出的卻是驚訝、和讚賞的神色。
在徐惠看來,晉王當時不管不顧、挺身而出的表現,真的有些像金徽皇帝了,這兄弟兩個原來在某些方面很有些相似啊。
推人及已,徐惠暗道,「哼!你不讓我替你擬詔時寫『門下』二字,今後我倒要偏偏寫上,看你如何!」
皇帝吁了口氣道,「今日,朕本要親審東宮內侍和厲某,沒想到小小的插曲,竟然有這樣的羅索!」
他吩咐,「來人,提東宮涉事內侍和上正坊厲某,到太極殿來!」
太極殿外其實一直有皇帝禁衛聽令,他們馬上去提人。不一會兒,涉事東宮內侍和同州上正坊厲某押到。
皇帝只問厲某一句話,「告訴朕,五月初五日至五月十日,你可曾賣烈毒一瓶給東宮內侍?」
厲某是第一次見到金徽皇帝,雖然害怕仍堅持道,「陛下,未賣。」
皇帝不再理他,再問一直從中聯繫的東宮內侍,「五月初五至五月十日,你可曾從厲某手中買過一隻小瓷瓶裝的烈毒?」
內侍知道不能欺騙,老老實實答道,「回陛下,小人恰在期內、從厲某手中買過一瓶,是晉王殿下吩咐的。」
「這便有出入了!」皇帝道,「總有一個人騙朕,這是死罪!!」
他伸出手,沖殿內一名禁衛道,「將你的刀給朕拿來。」
侍衛上前,解下佩刀呈上來,徐惠接刀,再轉呈皇帝,不知他要幹什麼。
皇帝接刀在手,掂了掂,拔出腰間的烏刀,去削佩刀的刀刃兒。
有如熱匙切凝脂,侍衛的刀刃無聲捲曲著、捲曲著,「叮呤」一聲掉了。
皇帝將沒刃兒刀扔還侍衛,吩咐道,「就用此刀,給朕砍掉厲某一條腿,看他說還是不說!再若不說實話,再砍第二條,朕看看他能挺得過幾條。」
侍衛是個二十齣頭的小夥子,手中提著沒刃的刀下來,心說這可不是砍,力道砸小了可別被陛下小瞧。
他走到厲某近前,用沒刃的刀比量厲某的膝蓋,心說這可要砸得准些,不然不能露臉。
然後,使足全力將「刀」掄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