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米倉山上小道士
蜀州城外往西一里有座米倉山,山高不過百丈,沒什麼巍峨之勢,和北邊高聳入雲的青城山一比,更顯小家子氣。
不過現下正是六月,清晨升騰的霧氣籠罩著這座小山,彷如蒙上了一層細膩的白紗,倒是平添了幾分出塵之意。
米倉山的山頂,像是被橫著一刀削了尖頂,山頂便是渾然一塊的平整黑石。平頂上有座破舊小道觀,觀前臨著山道邊,還有棵被雷劈了一半,卻依舊紮根石縫悍然生長的蒼勁老松。
此刻,那蒼松之下,有個年輕道士,手中握著一把青色長劍,劍走如游龍。
這年輕道士約摸十**歲,身上略顯寬大的青色道袍洗的泛白,眉目清朗,容貌俊逸,手中長劍翻舞,神情認真而肅然。
青劍長三尺,劍光清冽,凜若寒霜。再看那劍招,出劍詭異,看似慢,實則快,時如雷電,時如清風。劍招之間的連結有些生硬,像是很多劍法拼湊在一起的一般,舞起來很是奇怪。
而在那道觀門口的門檻上,翹腿坐著個鬚髮皆白,穿著破舊道袍的老道,十有**便是這座小道觀的道長了。只是他左手拎著個澄黃的酒葫蘆,右手卻是在摳著從破舊草鞋中鑽出來的腳趾,一臉怡然自得的看著那年輕道士練劍,哪有半分仙家風範,更像是個田間老漢在看著自己的玩泥巴的兒孫。
一套劍法使完,年輕道士眼中精光一閃,劍勢不減的一劍刺向蒼松下一顆方正青石,劍尖輕觸青石,卻是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他把長劍一收,蹲下身來仔細盯著那塊青石,看了許久才是起身,撓了撓頭有些苦惱的沖著坐在門檻上的老道說道:「師父,是不是你教的不對啊,我這都練了十二年了,怎麼還是沒到你說的劍氣裂石的三品境界呢?你讓我以後怎麼去行走江湖啊,還不得見人就跑,那該多沒面子啊。」
那老道拎起葫蘆仰頭把最後一口酒喝了下去,晃了晃,確定一滴不剩后,才是起身看著那年輕道士撇了撇嘴道:「徐明遠,為師早就說你沒什麼練劍的天賦了,是你自己非要纏著我教你的,怎麼,現在反過來怪我了?」
那被叫做徐明遠的年輕道士眼珠一轉,已是換上了一副笑臉,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把手中長劍歸鞘,腆著臉看著老道笑著說道:「哪能呢,要說師父您老人家可是英明神武,智勇雙全,要不您再教我幾手更厲害的,省得以後出去我打不過人家,丟的不還是您的面子。」
老道眯著眼睛,很是受用的點了點頭道:「前邊半句實話聽著還行,後邊半句就狗屁不通了,我有什麼面子好給你丟的,打不過人家,還不是你自個沒用。對了,今日你去那崇州書院一趟,我和曾老頭都說好了,讓你跟著他那幫獃頭獃腦的弟子一起學兩個月,省得到時候解試要考什麼你都不知道。」
徐明遠苦著臉說道:「師父,你不會是認真的吧,我雖然書看的不少,但對科考真是狗屁不通啊。我還想著再練兩年劍,就下山去闖蕩江湖呢。」
「兩個月後的秋闈你要是能拿到解元,那些員外、富商肯定會拿筆錢結交你,而且數目肯定不會少。」老道笑著看著徐明遠說道。
「當真?」聽到錢,徐明遠眼睛一下子便是亮了起來,不過還是將信將疑的問道:「為什麼中了解元便會有人送錢來,他們又不是傻的沒處花錢去了。」
「中了解元可就是蜀州城裡讀書人的翹楚了,到時候去長安趕考要是能夠及第的話,多少也能混個有品秩的官。那些人可精得很,現在花點銀子是雪中送炭,可比以後你衣錦還鄉錦上添花來的有用。」老道解釋道。
徐明遠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轉念一想,又是開口道:「崇州書院可是蜀州城裡最大的書院,便是在劍南道也是排的上號的,雖然你和曾夫子還有那麼幾壺酒的交情,也不可能不收半點銀子就讓我進書院吧,咱屋裡米缸里可是沒幾粒米了。」
老道聽此,伸手入懷摸索了一會,從懷中摸出了塊嬰兒拳頭大小的玉牌,丟向了徐明遠。
徐明遠接住玉牌,有些疑惑的問道:「師父,這是什麼?該不會是和我的身世有關吧,是不是您撿到我的時候放在我身上的?」手中的圓形玉牌白玉無瑕,入手溫潤,兩旁刻有雙龍吐珠的圖案,正中刻著一個雲字,古樸而飄逸。
「不用多想了,為師也忘了這是哪次雲遊時騙來的了,你不是說沒米了嗎,這個應該可以換幾個燒餅吧。」清玄擺了擺手道。
「師父你還藏了這麼個好東西啊,不過拿這去換燒餅,也太暴斂天物了吧,你還有沒有其他東西啊,再拿一個吧,說不定進書院還得花銀子呢。」這玉牌一看便知不是凡物,徐明遠隨手把玉牌收了起來,兩眼放光地看著老道。
老道有些恨鐵不成鋼的看著徐明遠說道:「年紀輕輕的就整天念叨著錢錢錢的,你小子是掉錢眼裡吧。
曾老頭雖然迂腐,這點卻是都比你要看得開,師父我故意輸他幾盤棋,再送他一壺劍南春燒,他還不得求著我把徒弟送他那破書院去啊。
對了,酒沒了,回來的時候給我打一壺劍南春燒,記得再帶半隻燒雞,要城南王記那家的,上次那隻太肥太膩了,你可得挑挑。」說著便是把手裡的酒壺丟給了徐明遠。
「你只管吃,當然不在乎錢了,還有,每次都是你蹭人家曾夫子的酒喝,哪裡請人家喝過酒了。曾夫子的棋藝遠勝於你,哪次不是你紅著脖子嚷嚷著悔棋。」徐明遠翻了個白眼,撇了撇嘴道。
「好啊,你小子還敢笑話師父了。」老道老臉一紅,脫了腳上的破鞋提在手上,便是作勢要打過去。
徐明遠笑著把手裡的長劍拋向師父,轉身便跑了,沿著老松旁的小山道向著山下跑去。邊跑邊說道:「要是去書院就沒時間幫人寫家書了,那這段日子你可沒酒喝了。」
「這小子。」老道無奈的笑了笑,把鞋子穿上,拎著長劍向著正殿里走去。跨過了門檻,又是回頭看了一眼那半截焦黑的老松下的青石,搖頭輕聲道:「這小子以為三品在江湖上是白菜呢,三品方入流,入流又豈是簡單的。」
徐明遠在這道觀中已經是住了十八年了,那老道便是他的師父清玄,據師父說他是從江邊撿回來的。只是這些年他一直問師父自己到底是哪條江里撿來的,師父竟然說忘了,讓徐明遠對自己身份的念想也快要被打擊沒了。
這些年他師父每年都要帶他下山雲遊一番,其實也就是一路裝神弄鬼騙吃騙喝而去,其餘時間就是在那道觀中打坐、觀星,平日里就讓他自己看書,興起時才會指點一下他。
下山騙來的銀子幾乎都給他買了書,所以雖然每次進那些高牆大院出來,他都能抱著不少通寶,不過最後雲遊了幾個月回到山上,剩下的基本上就是一驢車的書,所以兩人的日子過的依舊拮据。
徐明遠把還算精巧的酒葫蘆掛在腰間,沿著石徑向著山下掠去,一步三五台階,腳尖輕輕點地便已跨出第二步,寬大的道袍被風吹的鼓鼓的,配上那張俊雅的臉龐,倒是真有幾分出塵之意。
這些年一直這樣下來,所以徐明遠也不覺得這日子難過,臉色淡然,只是嘴巴一張一合,要是有人聽到他口中念念叨叨的話,非得笑出聲來。
「死老頭,就知道躲在山上睡覺,明明只要去蜀州城裡張張嘴就能騙的那些地主、富商自己送錢來,非說什麼兔子不吃窩邊草。要是真的沒得吃了,兔子連泥都吃了,還管他是不是窩邊的草呢。」
「還好攤上我這麼個聰明徒弟,擺攤幫人家看相、寫信,也還餓不死。現在又趕我去考科考,聽說要是得了解試第一,那些富商老爺都會給些打賞的,否則我才不去干這種無聊的事呢。」
「崇州書院去就去了吧,曾夫子倒是還好說話,就是曾清怡那小丫頭麻煩,少不得費些腦子和口水,編些江湖趣事給她聽了,聽不滿意又要被她打了。」
「當然不是我怕了她,君子動口不動手嘛。不過那小妖精不知道從哪裡學來的劍法,上次就拿根細竹枝也把我抽慘了,有機會得先把她的師父名號騙出來,才好去找些對策來。」
「聽說崇州書院里可是有不少富家子弟的,既然要進書院兩個月,那可得好好琢磨琢磨,怎麼弄點銀子來。不然真要喝兩個月的西北風,我倒是無所謂,可這肚子估計得造反了。師父說銀子越多的人啊越好騙,這話難得的在理。」
徐明遠一路念念叨叨的下了米倉山,然後沿著剛好經過山下的驛道向著蜀州城的方向快步走去。現在正是六月初,好在天時尚早,太陽剛從遠處的青城山頂爬出來,也不覺著有多熱。
驛道上除了早起趕路的商隊也沒有多少行人,徐明遠一路小跑,卻又和尋常人跑動不一樣,步履輕盈,一步一步,一步半丈,就像是在下台階一般。這是他這些年天天上下米倉山的石階自己悟出來的輕功,自取了個俗不可耐的名號——「下山」,便是他師父也難得的稱讚了一次,說是用來下山倒真的是極好的。
沒過多久,蜀州城便是到了。巨大青石壘成的城牆有兩丈多高,將整個蜀州城圍的嚴嚴實實,就像一頭青色的巨獸一般。
蜀州城歷來是蜀中重鎮,不過近些年來大宛同周遭數國沒有輕啟戰事,特別是南詔稱臣,和西域求和之後,蜀州城也少了些兵戎之氣。不過從城門口兩列持刀站立的兵士,還有那城樓之上隱約可見的長矛,也可以看得出蜀州城的還是不容小覷。
徐明遠輕門熟路的走過護城河上的石橋,同那些持刀兵士熟稔的打了個招呼,便是進了城。蜀州城有萬餘戶人家,雖不能與長安那樣的百萬大城相比,卻也能夠稱得上一座小城了。
進了城,徐明遠一路笑著和碰到之人熟絡的打著招呼,無論販夫走卒,還是那些書生文人,好像人人都與他認識一般。
「張嬸,這麼早就去廟裡呢,菩薩肯定記著你的好,明年保管生個大胖兒子。唉,張嬸你別捏我的臉啊,捏壞了可沒處補去。」
「哎,李叔,這麼早從劉寡婦院里出來呢,要是被嬸知道……」
「嘿嘿,李叔咱兩誰跟誰啊,請我一起去早飯啊,那也行啊,不過,這中飯呢……」
「哈哈,李叔果然豪爽,我今天出門什麼都沒看到,見著嬸啊,肯定得誇誇咱叔忠貞不渝呢。」
……
這些年住在山上,他們師徒倆可不是靠打坐活下來的,雲遊回來的半年,就得他下山去騙吃騙喝,自個吃飽了,還得稍帶一份回山上給他師父。
乍一聽好像還蠻公平的,但是徐明遠這個年紀,雖然有張好皮囊,卻沒他師父那稍稍修理便是仙風道骨的模樣,又要不傷天害理,又要兩人管飽,這些年可讓他吃了不少苦。
騙吃騙喝可是個技術活,這些年靠著一張甜嘴,徐明遠得了整個蜀州城寵愛,不僅養活了自己,還順帶著養活了師父。蜀州城民風淳樸,都願意給這個小道士一口飯吃,那些自小看著他長大的叔嬸,更是把他當自家孩子看了。
徐明遠騙了一頓早飯,拋了拋手裡的四個通寶出了路邊的包子鋪,向著城南走去,崇州書院就在城南。而在那包子鋪中,一個大腹便便的四十幾歲的員外打扮的中年男人,笑著看著徐明遠的背影,卻也沒有什麼憤恨之意,更像是個看著自己調皮的孩子。
「唉,這世道可真不好過啊,希望那些飽讀詩書的公子哥,莫要都成精了,那樣可就不太美了。」徐明遠站在崇州書院的門口,瞪著眼睛,就像在看著一座寶庫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