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四十四章
噼里啪啦的火燭燃燒起來,整個後院頓時一片火海,灼熱的火光中,有奇異而尖銳的嘶鳴聲,恍若嬰兒的哭叫。而更遠的地方,彷彿是迴音這哭聲,響起更加清楚而凄厲的迴音。
虛脫的宮娥們面色慘白,但是大多已經回復了神志,只有幾個原本便病得厲害的仍然昏睡著,晏隱將她們單獨安置。
他在人群中緩緩巡視,卻並沒喲發現苑齊的身影。
「少了一個人。」他緩緩道。
侍衛們面面相覷,轉頭看向後院已經連成火海之地,哪裡還有人影。
晏隱美目微眯:「井中可曾看過?」
「可是那井——也不可能藏得下人,上面都是厚厚的油層……將軍是懷疑,那女人,便是蠱母?」
「滅火。」晏隱面色一凜。
「如果她真是蠱母,那被燒死正好解了這疫症之困。」侍衛提醒道。
「她不可能是蠱母。」晏隱面色凝重,「如果她死了,再也找不到誰是蠱母。」
真正的蠱母,不懼怕火光,不受血肉引誘,他小心翼翼蟄伏,如同隱藏在黑暗地底的蟻后。國手秘制的藥粉沒有任何反應,它不在這裡,晏隱抬頭,循著那哭聲回應的方向,看向壽寧宮,面色變得凝重起來。
本來還是月色當空,卻突然飄來厚重沉悶的黑雲,如欽天監所預測的那樣,火燒到一半,轟隆的聲音響起,緊接著便是瓢潑大雨傾盆而下。
「分毫不差。」晏隱大步率先走進後院,已經燃盡的桐油留下斑駁的痕迹。火焰順著樹枝和牆縫綿延,被阻止於之外的隔離帶。
大雨澆滅殘餘的火光,一個侍衛上前一步,將傘遮住晏隱裸露的肩頭,但他大步向前,絲毫不畏懼裡面可能的參與蠱蟲,雨傘反而成了累贅。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流淌,晏隱左右一看,果斷走向唯一一口活井。
他站在古井邊,垂頭看去,面色含霜,嘴角上揚:「你自己上來,還是我拉你。」
一刻鐘后,幾乎窒息的苑齊趴在井邊上,晏隱蹲下來,看著那張蒼白的臉。
「果真是你。」他蹲下來,輕輕拍了拍她的臉。
便在他出手的瞬間,苑齊也跟著出手了,她的動作很快,幾乎沒人看見她怎麼拔刀,一把短刀已經直直扎向晏隱的眼睛,在這個緊促的時候,無論他多塊的速度後退或者躲避,都可能誒刺傷,而刀口蔚藍的暗影表明刀上餵了劇毒。
那一瞬間,苑齊的臉上帶著難言的恨意,甚至超過她面無表情的冷漠,貝齒在唇上咬出深深血跡。她只想要他的命。
「去死吧。」她冰冷喝道。
然而下一刻,她的手腕被晏隱扣住,他以同樣的速度不是推開她,而是將她拉進了懷裡,清楚的骨骼聲音響起,是她的腕骨斷了。
巨大的痛楚讓她眼前一黑,下一秒,她滾在地上,有軟鞭劃破夜空的聲音。
「給你個機會,現在說蠱母在哪裡,我還可以饒你一命。」
苑齊嘴角綻出一個冷漠的笑意,她一手握住手腕,抬頭去看這個男人,曾經他們有過無比接近的時光,而那時光對她而言,顯然是鍾侮辱。
她眼底的不屑激怒了男人,鞭子無情笞打下來,
軟鞭裡面裹了鐵刺,每一鞭抽在身上,總有破碎的衣襟混著血肉沾惹下來。
「還在等著你的主人來救你?你不過是一顆棄子罷了——已經暴露的棄子。」
「在哪裡?嗯?甘露殿?朱子房?壽寧宮?」他每報出一個名字,便緊隨著一鞭子抽在她身上,而兩旁的侍衛舉著雨傘,打著火把,在大雨滂沱的時候仔細照亮她一點一滴的表情,不錯過一絲細小的變化。
明滅的火光,照耀在她血跡斑斕的衣衫上,愈發襯托那張臉的纖弱和白皙。
明滅的火光,照耀在她血跡斑斕的衣衫上,愈發襯托那張臉的纖弱和白皙。晏隱的鞭子敲到好處避開了這張臉。
碎裂的衣衫中,苑齊的躺在地上。
左右侍衛皆是側目而立,視而不見。在世人眼裡,晏大將軍出身名門,身份尊貴,而且慣常笑意拳拳,與人和善,加之光鮮亮麗的衣著淡化了他曾經的戎馬氣息,以至於很多人自己都漸漸忘了,這位將軍,是以私生子的身份,跟著王上從亂軍中殺回菁華宮入主楚國的。他本身便和楚都中那些養尊處優的紈絝子弟不一樣。
而這些精心挑選和培訓的侍衛,他們每一個人雖然身帶晏家族紋,但是都曾在朱子房中秘密宣誓過對楚王的效忠和絕對服從。
所以,即使面對的是號稱後宮無冕之王、各大家族在宮中的線人和門徑,對宮中和家族舉重若輕有著權宜決策權利的女官,他們也並不會百分之百服從。
「我在囚真堂就任過一段時間。」晏隱收了鞭子,純純善誘,「那裡的人,甚至有的後悔生而為人。你和他們還不一樣,你是女人,有更多辦法讓你開口。」
苑齊白著一張臉,聞言眼眸微亮,帶著毫不掩飾的挑釁,她終於開口了:「那些手段,將軍不是已經讓我試過了嗎?」
晏隱看著她,女人的脖頸纖細,胸前衣衫半碎,美好而破碎的身體有一種奇異的美感。
他一鞭子卷在她脖頸上,看她幾乎窒息般掙扎,只一點點將她獵物般拉進自己。
那樣的輕蔑而厭惡眼神,讓他心頭涌動陣陣殺意。
他一點一點縮進手中的鞭子,看她掙扎喘息,然而她忽然卻鬆開了緊緊拽住鞭子的手,緩緩的笑了,晏隱看著她,那陰森森而瘮人的笑扭曲在她臉上鐫刻,她的聲音含糊不清,但是每一個字都像是卯足了勁,撞在他胸口,她說:「你就不怕今天我死了,做鬼纏著你嗎?」
晏隱忽地鬆開鞭子,捏住她小巧的下巴,他的聲音冷硬:「求之不得。」
天空響起沉悶的雷聲,這場醞釀已久的驚雷在雲邊滾動,蠢蠢欲動。
閃電照亮她臉上細枝末節的表情。
晏隱鬆開手,洞悉了她的挑釁和企圖:「我不會讓你死的。」
他轉過臉:「帶下去。」
西戎的蠱毒最終發作之時,便如同那壽寧宮發瘋的宮娥一般,嗜血而瘋狂。如果最初的蠱真的是苑齊種下,她既不是蠱母。
那這個宮中,誰會是和她有血緣關係的人?
只有同樣的血脈,才能成為蠱母最初的宿主,一旦它成熟,便可以破體而出,屆時,將可能在任何人身上產下蟲卵。
是翠兒?保太后?還是——楚后?
有尖利的聲音在雷電中低顫,那樣的聲音,並非人類才能發出。
晏隱收回手上的鞭子,上面斑斑點點還沾了些許血液。
「走!」他折身而出。
坤和宮和壽寧宮最近的道路一半掩映在葉樹叢中,他快步而行,當初和楚王的對話依舊清晰。
「如果,蠱母不在那個齊女身上,而是在翠兒身上呢?」
「殺。」
「那若是保太後身上。」
聲音一瞬間停滯,楚王緩緩道:「乳母為我付出甚多,將她禁在壽寧宮,派人陪她最後一段時間吧。」
「如果是楚後身上呢。」晏隱再問。
楚王看他:「辛氏陳國人,苑齊乃齊女,如何可能有血緣之親。」
晏隱緩緩笑道:「王上忘了,微臣實乃楚人。」
不也和辛匯是同母異父的至親血脈嗎?
楚王沉默一瞬:「我會先送她前往恩思湖。」
恩思湖的湖心島,楚宮絕對的禁地。
「微臣明白了。」晏隱頷首。
此刻,他正循著方向,壽寧宮的位置,沒有預想中的火光,這意味著,某種情況下,壽寧宮出了意外。
留守在那裡的齊女翠兒成了危險的粉齏,稍不留神,便覆蓋整個王宮。
在路上,他碰見行色匆匆前來的侍衛。
「王上詢問將軍,一切可否順利。」侍衛一路疾馳,聲音急促。
「都在掌控中。」晏隱道,揮手讓他退下,而手上的鞭彬捏得更緊,鞭柄上面特製的機關壓下,整條長鞭不同聲色淬滿了毒液。
遠遠的,在漸漸所笑的雨幕中,他看見一個異樣龐大的女人,穿著長長的宮裙,正從高高的拱橋上走下來,而拱橋的另一側,幾個內侍正在拚命推動船體,想要那船舫脫離岸邊的位置。
一道閃電劈下來,照亮女人幾乎腫脹變形的臉,她的臉還抹了許多胭脂,看起來紅紅透亮,既可怖又噁心。
她一手按在肚子上,一手摸著自己的頭髮,一搖一步往下走。
走到了拱橋向下的位置,這時候,她彷彿才看見辛匯等一襲人,因為內侍等人先前的強行阻攔,辛匯幾縷長發散亂,頗有幾分狼狽,面色因為氣惱泛出異樣的粉紅,她身著宮裝,寬大而又累贅,索性將它們在身前纏了一纏。
內侍們恭謹而堅決的態度,無論她拿出楚后的威儀,還是小女子的輕言細語,他們都是油鹽不進,只說楚王在湖心島為她準備了晚宴。
那翠兒在宮中四面窸窸窣窣的尖叫聲中走來,她眼睛泛著奇異的黃,側臉看著辛匯,忽的眉頭一皺,似乎想起什麼。
「我記得你。」她唧唧咕咕。
辛匯瞠目,這個翠兒數日不見,竟然變成了這般模樣,幾個內侍面色大變,立刻加大力氣開始推船,但是平時只是停泊在岸邊的船隻,此刻竟然像是被人緊緊抓住一般,無論怎麼用力,都紋絲不動。
翠兒眼睛突然睜大:「就是你,你的肚子……」她歪著頭一想,「那天真人也給你仙丹了——你也想勾引真人不成!」
她的聲音陰惻惻,說是說話,更像是從喉嚨擠壓出來。
她說的是那日假山之後,玉蟾真人給她的那丹藥。
「看來你不止身體病了,連腦子也壞了。」辛匯咋舌。
「不對,你腦子本來就不對。」
翠兒完全沒有聽她說話,她伸手摸自己的肚子,再抬起頭,眼神愈加可怖:「真人是我的。」
他自然是她的,從她第一次在姑母的宮殿中,看著那紗簾掀開,聽著玉佩輕響,看著他帶著芙蓉冠款步出來。
等到他青色長袍衣角掃過跪伏在地的指尖,鼻尖聞到他那淡淡而奇異的香味,似煙火又似蠱惑。
她自然也玩不了,當她向慕舉頭,痴痴看著他,從他寬大的琵琶袖看到那一方素色護領,在往上便是牡丹花瓣形狀的嘴唇。
那一瞬間,身體裡面就像是有某種東西,在緩緩蘇醒,她迷戀那覺醒般酸楚而又抽搐的感覺,讓她常常在暈眩懷中得以見到她的玉蟾真人。
而今日,就在那些惡人想要將她推進布滿桐油的後院時,也是他如謫仙般出現,將她救於水火。
他也是在意她的,他那麼輕言細語和她說話,和那隻會板著臉軍旅出身的楚王完全不一樣,他那麼清貴,又那麼溫柔,卻單單隻對她說話。
可惜她聽不見他再說什麼,她為他害了相思,想他想得幾乎聽不見其他的聲音,甚至常常看不清其他東西。
而此刻,她看見了,那個妖艷賤貨,站在船頭上,衣衫不整,粉面含春,含情脈脈的看著這邊。
她也想來搶真人嗎?!和那些該死的賤婢一樣,偷偷的藏起真人的畫像,用她們骯髒的嘴喊著真人的名字。
翠兒心底生出噴薄的怒意,她想要說話,但是喉間只是發出一聲尖利的叫聲,如嬰孩的啼哭。然後她加快了速度,拖著長長的裙擺,邁著僵硬如木偶的腳,走向被僵固的船。
晏隱面色大變:果然是這個女人。
他長鞭出手,幾乎將全身的速度凝聚到足尖,發足狂奔上前。
外圍兩個內侍面色大變,但手上哪有武器,一人直接搬起旁邊的石頭,雙手用力狠狠砸在翠兒頭上,但是萬萬沒想到,整個石頭砸下去,只是將她頭砸了個窟窿,黑乎乎的血液流出來,翠兒轉過頭,看著那目瞪口呆的襲擊者,她尖叫一聲,一口咬了下去。
那個內侍立刻尖叫倒地不起,漸漸聲音弱下去,他的傷口變成黑沉沉的顏色。
楚王的貼身內侍滿頭大汗,一邊強撐站在船前,一邊大聲到:「夫人快走!」
辛匯看著三面環水一面被翠兒擋住去路的小路,滿頭大汗:這,這能往哪裡逃……
翠兒便如同發了瘋一般,無懼任何襲擊,堅定向船走去,幾個內侍完全不是她對手,而她的血彷彿劇毒一般,只要粘在人身上,肌膚和血肉便萎縮下去,在她終於扣住船舷往上爬動之時,辛匯甩了外面的罩衣,拿著一根廢棄的船槳,使勁去戳那恐怖的翠兒。
卻不想被她反手抓住船槳,直接一把給扯了過去。
辛匯滿頭大汗,而船上一時也沒有什麼可拆下的東西擋上一擋。
她急中生智,乾脆將那外衣扔過去,正好罩在翠兒腦袋上,與此同時,她一腳飛出,正中翠兒那腫脹的臉龐,好像什麼東西被踢破了……
而因為她這大力的一腳,整個船猛地一晃,而這一晃,便暴露船卻是有隱繩被人固定,因為缺少緩衝,她直接往後一揚,眼看便要落進水中。
辛匯猛地大吸了口氣,至少掉進水裡的一時不會窒息。
但是身後被一雙手穩穩托住,緊接著鼻尖便聞到一股似曾相識的味道。
她轉過頭,看見玉蟾真人清貴俊美的臉龐。
船舷的另一側,晏隱的鞭子已到,直接纏在翠兒的脖頸上,順勢一拉,連罩住的衣裳一起被拖了出去。
「將軍!」辛匯從未覺得他如此親切可人。
晏隱收回鞭子,眼睛看著玉蟾真人:「武安君,這是以俗禮入世了嗎?」
大約是香味刺激了脖頸被踹錯位的翠兒,那一團裹在衣裳裡面的物體扭扭捏捏努力向著船爬過來。
晏隱冷聲道:「常說這西戎毒蠱會受下蠱人的心性影響——」他轉頭嫌惡看向那一團意味不明的蠕動物體。
「這下蠱人對武安君用情至深啊。」
玉蟾真人——去掉了道袍堂而皇之束髮的武安君景瑋面色如常,他扣緊了懷中辛匯的肩膀。
「勞煩晏將軍告訴我弟弟,今夜湖心島,做哥哥的,想和他敘敘舊。」言罷,他腰間軟刀一揮,船側面不起眼的位置,幾根堅韌的天蠶絲盡數折斷,順著風向,船緩緩飄向湖心。
一個侍衛對毫無救護王后的行為不安:「將軍!」
晏隱將一罐藥粉全數灑在蠕動的翠兒身上:「他的指甲裡面,全是蠱毒。」
那握在肩膀上的指甲,只要稍稍用力,辛匯也許就是下一個姜翠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