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辛匯在陳國最後撈一把的美好願望最終成為鏡花水月,美牙既準備隨行去楚國,自然愈發盡心盡職,日日嘮叨不說,只恨不得小姐天天只喝湯水,早些變成其他媵女那般纖柔身姿,哪裡還肯再讓她沾上半分葷腥。
如此,轉眼到了初夏迎親之時,辛匯既是王女規格出嫁,陳國便以上卿送之楚境,楚國同樣派了同等身份的令尹迎接,謂之逆送。
浩浩蕩蕩的車隊出了陳都,城牆下的車馬漸漸模糊。遠遠的雙闕上面,一個寬衣廣袖的男子,背後的天空那樣的高遠,毫無破綻的純凈藍色,如同最美麗溪蓀鳶尾花瓣。
風鼓起他的衣袖,獵獵作響。
美牙小心翼翼的看了小姐一眼,她靜默的坐著,摸著手腕上一串獅負,剔透的金光隨著陽光翻轉。
「小姐,好像太子也來了呢。」
辛匯頓了頓,默然道:「太子乃是國之儲君,兩國聯姻,城門相送,也是禮數。」
她轉頭透過馬車的帷裳縫隙看向外面寬闊之地,祖母一席話仍猶在耳:珍兒,你是個好孩子。你母親走的早,這一串獅負本該她親自給你的,當年天子賞賜陳國共有兩串,一串在宮中,一串便在辛家,以後你有了女兒,再給她罷……你父親自然希望留你在身邊,但辛家的女兒,既受了辛家的富貴,必也要承擔辛家的責任。
馬車很大,裡面墊了厚厚的軟墊,又歸置了三足曲木抱腰憑几供辛匯休息,但是縱然如此,因為馬車實在顛簸,不過半天,辛匯便覺得身子都快顛散架了,頭上精心裝扮的珠環也晃得歪七八糟,甫出陳國時的惆悵和不舍都全部變成了呻~吟和怨恨——
「美牙,我苦水都吐出來了,拿點蜜餞來……」
「美牙,我連坐著都沒力氣了,拿點肉糜來……」
美牙便苦口婆心道:「小姐,好不容易瘦了點,萬萬不可前功盡棄。」
辛匯左右的看了看自己胳膊,瘦的這一點還真沒看出來,為了減這麼點肉,眼睛下面都已經青黑,撲了厚厚的粉才勉強遮住。
減肥這回事,向來是盡人事,聽天命。
整日囚徒一般困在馬車中,帶著沉重的頭飾,辛匯漸漸覺得忍耐已到極限,加之祖母專門陪送的劉嬤嬤更是個難應付的角色,性子冷淡,但惱起來一張嘴巴頂十個潑婦。當初跟著祖母進的辛家,又陪著她長守佛堂,本已不理世事,偏偏被祖母生生塞了進來。
辛匯滿腔怒氣無從發散,只不停的詰問美牙:「還有多久到啊?何時才到啊?怎麼還沒到啊?」
劉嬤嬤聽了緩緩道:「小姐既為君夫人,自當收心踅身,謹言慎行,此番話被有心人聽見,必將有損陳國顏面。」
辛匯皮肉一僵,額頭一道黑線:「嬤嬤,你什麼時候進來的……」總是這麼神出鬼沒……
經過數日跋涉,終於到了楚國商雒,迎親使者早已在此等候多時,初夏的楚國,已有薄薄熱意,珠環玉繞的沉重嫁衣穿在辛匯身上恍若不透氣的盔甲。
劉嬤嬤從楚國派來的婢女中挑了兩個在外車服侍,她們說起話來溫聲軟語,別有一股子楚楚之態,看的美牙眼睛直,回來再和辛匯說話時,也掐細了聲音,提高了音調,聽的她一身惡寒哆嗦。
美牙雖然有時候性子呆些,但卻甚為親和,加之一副無害模樣,不多時便和兩個婢女混的熟悉。
自此,每日都唧唧噥噥往裡面遞話。
「聽說楚王甚是英偉不凡,勇武過人,曾經徒手擊斃猛虎,一拳就打在老虎頭上,打得它暈頭轉向,再一腳,就踩斷了尾巴……真的,小姐,那虎皮現在就在御書房的王座上擱著……」說的就像她親眼在林場樹上看到一般。
又一日,美牙回來頗有些心神不寧:「原來楚王並不是正經宮中養大的,卻是老楚王薨落之時,被保太后和柱國大將軍一起迎進宮中的……宮中都說,楚王殺業果報嚴重,定了幾門親事,好好的姑娘沒成親便暴斃……哎呀!小姐,老太太送的那道符帶上沒有?」
轉天,又有幾分殷切:「聽說楚國的大相國寺甚為靈驗,而主持還是從羌獨求經回來——到時候我們定要去好好求上幾道靈符才是。」
辛匯只管聽她聒噪,到了楚國境內,她反而安靜下來,順從的隨著楚人的安排,輕言少語,端莊嚴謹。
所有的路程和時間嚴格計算控制,卜尹卜算的吉日吉時正好進了國都大門,分毫不差。
洗去風塵的車輛行過城牆大門時,她突然咦了一聲,美牙透過帷裳看去,人來人往,並無甚特別。
「小姐?」
「沒想到這裡還能看到司閽。」美牙順著劉嬤嬤淡漠的眼睛看去,頓時心頭一跳,卻是幾個刖足的守門人,有的沒左腳,一個沒右腳,正卑微的跪伏在地上。
劉嬤嬤解釋給美牙聽:「這是過去一種處罰,犯官刖足后守門,稱之為閽人,但后因為過於殘忍,已被漸漸廢止。」
辛匯頓覺惡寒,加之今日烈日灼身,四肢無力,便又連連喝了兩口涼茶,這才稍微舒服些,只後背仍然汗出如漿。
略略休整后,便有備好馬車和親迎隊伍迎送夫人前往王宮。馬車在菁華宮菁華正門停下,然後兩旁婢女牽引蒙上一層薄紅金紗。美牙這便攙扶著辛匯並其他幾個伴嫁丫鬟款步而下,自金紗中走進早已布置好的華麗八抬巨攆。
坐定之後,便有楚人婢女跪伏於側,輕輕拉了拉攆旁的玉石風鈴。
十六個健壯的攆夫待到風鈴聲停,猛地使力,齊齊站起,但霎時人人都一定神,遲滯片刻,這才緩步行走。
從菁華門,經正門,午門,將一路直到後宮雲楚台,諸臣朝賀,萬士同樂,也有那好奇的夫人小姐議論紛紛。
「聽說陳王以侯女身份出嫁,且陳國大家辛氏唯一嫡女,妝奩頗豐……今日一見,果不其然,你看那攆轎,竟然十六個壯漢都費力。」
「是啊……聽說那辛女是陳國第一美人,我姑姑有看過陳國先前送來的其他畫像,各個都是花容月貌。」
「那辛女——夫人如何?可有看到?比之齊國吟霞公主如何?」
「夫人的畫像是單獨封冊送與王上,旁人並沒有機會看到,不如,你去問問王上……」
「討厭!」問話的女子面上一紅,微微著惱。
「……依我說,這樣好的美人他們為甚不自己留著,還不是畏我楚國威風,陳女雖好,哪有楚家女兒貼心。」便有年長些的夫人為眾女孩打氣道。
楚王早已侯在禮台,今日他冕服赤綬,高站廣台,風籠罩了整座宮殿,百官跪拜。他抬起頭,沉靜如水的眸子看著台下十六個大汗淋漓的攆夫。
雲楚台取層台累榭,秀出雲表之意,台高十丈,基廣二十有餘丈,曲欄拾級而上。
眾壯漢肌肉賁張,面色赤紅,肩上的步攆深深陷入肌肉,楚王嘴角緩緩綻出一個不動聲色的笑意。
看來安定侯確實疼愛這個女兒,這次的陪嫁,似乎真的超過預想。
但是,很快,他的笑意有點僵,停下的轎攆中,先出轎的一個婢女,和他想象的大小很有點不一樣。
緊接著,是第二個……稍微好那麼一點。
然後,她們躬身伸手,一隻白皙如玉的手緩緩伸了出來,他看見那柔軟如脂玉的手背上有四個小小的肉坑,寬大的婚服隨著耀目的黃金頭面和薄紗紅蓋一起探出轎身。
楚王慢慢吸了口氣。
也許,是穿的多些,陳國向來要比楚國涼些……
三人下來后,又下來兩人,皆是女生男貌一般粗壯,楚王還在看,步攆已經撤下,楚王微微一愣,接著樂尹揚手,曲音便起。
既拜天地,便入洞房,楚王曾在軍中歷練,是以頗有些不拘小節,眾將士趁機大肆祝酒,賓主言歡,自不待說。
洞房設在坤和宮東暖閣,洞房外東側過道里各豎立一座大紅鑲金色木影壁,兩個粘金瀝粉的喜字看起來富貴喜氣,拔步床外掛著百子帳,床頭懸挂大紅緞綉琴瑟和諧的床幔。
新房東房間的西窗下又設有餐幾,几上列有像征夫妻同席宴餐的豆、籩、簋、籃、俎,大概是和民間「以後一家人吃一鍋飯」一樣的意思。
一對雙喜桌燈照映著喜床前桌上用作合巹禮的瓠和同勞,室內紅燭搖曳,溫情脈脈。
辛匯迷迷糊糊被尚宮攙扶坐到喜床上,尚宮的手扶住她柔軟圓潤的胳膊,眉梢一動,很快不動聲色。
她另一手扶了辛匯的手,引導她坐下,已是黃昏之後,夜風微涼,而那手肌膚滾燙,幾乎要燃燒一般,手心也全是汗意,尚宮便以為她過於緊張,柔聲道:「奴婢先去為夫人沏一杯茶來解渴。」
她沏茶過來,卻見喝的滿身酒氣的楚王已經站在喜床前,正神色怪異的看著他的新娘。
尚宮順著楚王虛起來的眼睛看過去,不由心尖一顫,只見柔軟的喜床以夫人為中心,方圓三尺軟墊都坐的盡數塌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