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誘 惑
雲破月一直覺得柳一刀的手段比較有效。就像後來十二橡樹莊園羅燕所給予他的,即便不是完全喜歡,也很難一下子拒絕。
具體說,這些際遇與安排,也不是柳一刀有多高明。
高明的只是上面。
上面的頭頭。
領導。
高高在上,明察秋毫。永遠知道你想要什麼,他該給什麼,而且怎樣牢牢把你攥在手心?
於是才有了米飯之上那一隻紅油油的雞腿。
有了紅燒肉。
有那壇上好的窖藏女兒紅和秋露白!
雲破月就只能吃糙米飯、老腌蘿蔔。
那種硬得簡直能打死人的窩窩頭。
但是只要稍微聰明,就絕對不可以隨便抱怨。逆來順受。乖乖服從。因為身為囚徒,抱怨與反抗招致而來的結果通常不是改善生活,提高待遇,而是一頓暴打、或是強行勒令絕食。
三天,五天,七天。
這樣人會在焦躁、飢餓、欲生不得欲死不能的痛苦折磨中,獲得一次去鬼門關免費旅行與身體自動減肥的大好機會。
雲破月雖然只有十六歲,但經過伐木場背木頭和前不久那個漫長而嚴酷的冬天的折磨,已經學會了部分妥協。
妥協就是承認現實。
順從現實。
知道有些事情你不可改變。
學會了一點點聰明。不拿腦袋撞門框,或者用雞蛋碰石頭,這些看來顯而易見,卻偏偏有許多人弄不通。
所以得不償失、滿頭大包也就不奇怪了。
雲破月沒有傻乎乎地去要求人權,改善監獄生活,而是直接對柳一刀說:「我想吃雞腿。」
完全不婉約。
柳一刀回答也很乾脆:「行。」
「行嗎?」
「行。」
「怎樣行?」
「只要你給他們幹活……」
雲破月回答:「好。」
他當然曉得那「幹活」的含義。
但是毫不猶豫地答應。
因為除此以外,他別無選擇。
對比之下,那份色香味俱全的雞腿飯還是太誘人了。
接下去雲破月也說:「我不太懂。怎麼來?」
「不要怕,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如果你想學,我來教你。」柳一刀嘆了口氣,說,「恰好最近我突發奇想,想收個徒弟。」
「徒弟?」這卻在雲破月的意料之外。
「你知道我老了,六十三歲。有時候不愛動。開始喜歡睡覺,喜歡胡思亂想,躺在回憶上面過日子。」
「你可以不給他們幹活。我想你想必已經給那些人弄了不少錢?我說的是那些人,是捕快、當官的老爺和監獄里的老頭禁卒——」
「那不行。」
「不行?」
「不幹活非但沒有雞腿,沒有酒喝,而且這些人老早給我準備好了快刀和繩索,只要一天不活動,不是人頭落地,就是被套上繩索推上絞刑架……」
「這麼無情。」雲破月一驚,「看來你也沒得選擇?」
柳一刀說:「人活在世上,又有誰可以自由選擇?如果你明了道理,我可以坦白告訴你,就連高高在上的皇帝,也不能為所欲為!」
雲破月點頭:「我在聽。」
於是兩天之後,雲破月的飯碗中也出現了一隻雞腿。
當時這間屋子裡若是有第三個少年犯,他一定很羨慕,眼睛發紅。希望加入這個隊伍。投靠飛賊,為虎作倀。做他人財物的搬運工。
其用意不過乃是一隻油汪汪的雞腿。
又或者不僅僅是雞腿。
因為不能選擇。
或者臭味相投?
當然,如果願意,也可以理解為這是一種理想和追求。跟著飛賊學技巧,陪流氓進修業務……
是非的界限有時候分的也不是那麼明確。
主要看上邊的需要。
例如要飯和當和尚,本來也算不上什麼光彩的職業,充其量不過是社會閑散人員和不織而衣、不耕而食的佛門蠹蟲。
自從出了朱皇帝,一切迥然不同。
因為他老人家是要飯出身,在黃覺寺剃度出家。
最後勵志修身,率部造反,當了無與倫比的中華大帝國的皇帝。
現在黃覺寺已奉聖命,隆重建造。
聽說內部還特別開闢了「御用聖物紀念堂」,包括老皇帝當年穿過的袈裟,坐過的蒲團,敲過的木魚,用過的飯碗,蓋過的破被子。均罩在大玻璃櫥櫃內,燃起最名貴的西海檀香,再配備幾個花搖柳顫、美麗無雙的女導遊為之講解,以供國內外有興趣的遊客觀光瞻仰。
又比如靠販賣軍火起家的羅燕的男人辛老闆,研製新式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投放戰場,罪孽深重,素有「殺人王」之稱。
但是建國后老辛良心發現,及時轉制,用掙來的大量黑心錢,投資搞起了房地產開發。建設美麗新農村。屢受表彰,最近還當選了中央委員。
可見任何事情都不是一成不變的。
同樣是小偷小摸。調戲婦女。
放在名人、偉人、億萬富翁的身上是童年趣事,小插曲,為人所津津樂道。放在咱們頭上,就是劣跡昭彰。
壞在根上。
因為你曾經什麼也不是,現在什麼還不是,所以將來什麼都不是。不是之不是,必然更加映襯你的不堪。
世間之道,循規蹈矩者必為俗人,天馬行空者卓越不凡。
或者倒過來說:
俗人必須循規蹈矩,智者可以天馬行空。
又或者說:
小人物必須夾著尾巴做人,規規矩矩,老老實實。大人物則幹什麼都有解釋,而且必定能解釋得通。
想通這些當然是很久以後的事。
那時候雲破月已有所成就,嶄露頭角,人也步入中年。然而當初之所以跟柳一刀一塊兒偷盜財物,主要還是每天一隻雞腿的誘惑。
還有少年人強烈、旺盛的好奇心和與一條道跑到黑、絕不服輸的年輕氣盛。
沒有這個可能什麼事也做不成。
不摔跟頭不長記性。
前提是別摔得太狠,至少應該能讓人爬起來,摔殘或是摔死,那差不多就萬事皆休萬念俱灰了!
但是當雲破月後來在大明郵政局當差,包括認識羅燕的時候,他基本上已經忘記了柳一刀。
也可能是刻意去做。
因為畢竟偷竊財物並不是什麼能擺上桌面、光明正大的好人好事。
他沒有丟掉的只有那個老牌飛賊在將近兩年的時間裡傳授給他的輕身術和縮骨法。輕身為了飛檐走壁、躥房越脊,縮骨法卻是為了鑽狗洞,甚或鑽貓洞。
搬運他人財物有時候像戰場用兵。
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匪夷所思,神來之筆。
沒有這兩下子,就應該聽從那句古老的規勸,金盆洗手,退步抽身:做賊不妙,不如在家睡覺!
有些東西他想忘也忘不了。
這就好比人一旦學會用筷子吃飯,騎著兩輪木車去送郵件,雖然技藝不是與生俱來,但只要學會了,也不會無緣無故地消失。(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