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血脈
等三個人坐在炕上抹黑吃了餅,孟湘便開口道:「正好二郎你也回來了,就不要走了,明天看著家,我帶大郎去縣裡尋郎中去。」
她的一雙眼睛瞬也不瞬地直瞅著孟子期,就沖他剛剛在外面那副叛逆樣子,孟湘怕他又要鬧幺蛾子。
然而,孟子期只是撩了撩眼皮,看了孟扶蘇一樣,直哼哼,卻不說話。
孟扶蘇放下了餅,似笑非笑地瞅著他。
「怎麼了?」孟湘笑眯眯地看著他,卻讓孟子期背後一陣發冷。
「哼嗯……」他艱難地嚼著口中的餅,避開她的視線道:「我嘴疼,我牙也疼。」
見孟湘不接話,他便偷偷瞄了她一眼,捂著嘴道:「哎呀,我也難受啊,怎麼沒人給我找個郎中看看,哎呀——哎呀——」
他這副樣子,卻讓孟湘暗覺好笑,她直接伸手扯了扯孟子期的臉皮。
「哇!你幹嘛!」孟子期故意慘叫一聲,滿炕打滾哀嚎:「哎媽呀,疼死我了,好疼啊!」
孟扶蘇趁機在被子底下踹了他一下。
「啊,孟扶蘇踹人啦,你看啊!」他骨碌骨碌滾到孟湘身邊來,明明剛才還對她愛答不理的,現在就扯著她來對付他哥了。
孟扶蘇對著他微微一笑,「二郎,你想好再說。」
就孟湘來看,也不知他拿捏了孟子期的什麼把柄,孟子期雖然額角蹦出青筋,看上去惱火異常,卻硬生生地壓下了火氣,爬了起來,挨著牆坐著,瞪他一眼,狠狠咬一口餅,就好像嘴裡嚼著的實際上是他的肉一樣。
孟扶蘇見制住了他,便轉頭沖孟湘低聲道:「家裡不是沒錢嗎?」
孟湘放柔神色,還未開口——
「哼,我可有錢。」
「你的錢又是哪裡來的?」孟湘一直想問這個問題,但是一直沒有機會,今日可是好不容易問出口了。
孟子期一噎,「咳咳咳」猛烈地咳嗽了起來,簡直是一副要把肺都咳嗽出來的節奏。
孟湘好無奈地湊到他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慢著些吃,急什麼啊,又沒有人跟你搶。
「或者說……」她湊到他的臉頰邊,輕聲問道:「你掙錢的方式是不可見人的,嗯?」
孟子期一把甩開她的手,「咳咳——我就知道……」聲音聽上去怪氣憤的。
孟湘檢討了一下自己的語氣,萬般無奈,「那你想我用什麼語氣,我這是在擔心你啊。」
他悶不吭聲,待孟湘摸上他的腦袋的時候,他突然反應很大地一高從炕上跳了起來,「關心!關心!」他焦躁地在炕上跳來跳去,「你懂什麼啊!你就知道哭哭哭,什麼都不知道!現在,好嘛,又不知道哪塊兒石頭砸了腦袋非得說什麼擔心,現在知道擔心了,那早幹嘛去了啊!」
孟湘看著他發飆的模樣,單手抵著下巴,眼睛亮閃閃地看著他,就像是看著什麼很重要的東西,他突兀地撇過腦袋,用腳去踢孟扶蘇的小腿,「還有你也是!你就是個傻子!你的聰明勁兒都被你吃了嗎?慣來會欺負我,你怎麼不去欺負她啊!她是騙你的!騙你的!她心裡除了那個死人,沒有其他人啦!」
屋子裡倏忽一靜,即便是遲鈍的孟子期也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說了錯話,他有些難受地咬住下唇,瞪著眼睛橫了孟湘一眼,卻像是不敢與其對視似的,又立刻收回了視線,死死盯著被子上的補丁。
屋子裡本來就沒有照亮的,這下沒人說話,就越發顯得寂寥了。
許久,孟湘才長長嘆息一聲,她伸出手,又被他避開了,可他雖然避開了,卻露出越發煩躁的表情來。
孟湘臉上的表情越發柔和了,她執著地就要去捉他的手腕,他耐不過只得讓她抓著,卻冷著眼覷她。
「不是的,雖然我心裡想著你們的爹,但是,我也同樣想著你們,你們畢竟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我怎麼會不關心你們?」她一邊說著腳尖卻在被子底下綳直,就像要上舞台演出一樣,她要用自己每一絲神態,每一個動作來表達她的情感,她身上沒有一處是無用的,由骨到皮,由髮絲到腳尖,她想要說的話蘊含在她的身體里、她的動作里、她的神態里。
「為什麼這麼看著我?你還認為我說的是假話,是嗎?」她嘴角雖然掛著笑,眼中卻滿是傷感。
孟子期最討厭下雨天了,一下雨就讓他想起自己娘那總也流不完的淚水,惹得他心煩氣躁的,如今她未流淚,天也未下雨,他卻越發的躁動了。
她握著他的手腕,輕輕放在耳邊,那雙浸透了水汽的眼睛望向他,她另外一隻手正捂著自己的肚子,聲音如輕煙一般,「你知道嗎?當你還在我肚子里的時候,我就能夠聽到你心臟跳動的聲音了,與我的心臟挨得那樣近,你懷在我的肚子里,卻生在我心上,我們曾經共血脈,你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我怎麼可能不關心你?」
他將他自己的嘴唇咬的血跡斑駁,卻不說話,可那雙黑珍珠似的眼睛卻有些失神。
她貼著他手腕處的脈搏輕輕笑了起來,「我曾經被兒女之情蒙蔽了雙眼,可是,我走出來了,我知道我不對,可難道連改的機會也不給我嗎?子期……」她湊近了他,凝視著他的雙眸,認真道:「無論如何有一點永遠也改變不了,我是你娘,那是我即便因為夫君死去悲傷至極,也不曾忘記的;那是你痛恨卻也不能抹掉的,我們兩個流著一樣的血。」
孟湘慢慢鬆開他的手,而他恍若失神,手指微張,手臂無力地垂在身邊。
孟扶蘇原本只是安靜地看著,此時,卻一腳踹在他的小腿上,完全沒有察覺到的孟子期猛地被他踹倒在被子上。
「獃子,你又犯傻了。」
摔了一下他似乎才清醒過來,又重新恢復了活力,猛地壓向了孟扶蘇,「靠,你又欺負我!你欺負個沒完是不是!」
孟子期正像個小牛犢要跟他角力的時候,一雙溫暖的手蓋在了他的腦袋上,他的背脊陡然僵住了。
孟扶蘇則笑嘻嘻地欣賞著他傻了的模樣。
「不行喲,好孩子不能說髒話。」
「我……」他剛想說什麼,卻死死閉上了嘴。
「好嗎?」她離得近了些。
「啊!好啦,好啦!」孟子期一把推開他哥,自己卻縮到牆角去了,臉上還掛著不耐的神情,「麻煩死了。」
孟湘、孟扶蘇兩人對視一眼,一同笑了起來。
後來,孟子期還是閉緊嘴巴,不肯說自己的財物是從何處得來的,孟湘看了一眼一臉若無其事的大兒子,總覺得是他們兩個一同瞞著自己,雖然孟子期莽撞又易怒,做事情可能會不經大腦,可是孟扶蘇一向冷靜又心思活泛,而孟子期雖然跟他哥吵吵鬧鬧的,可大事上似乎更願意聽他哥的,既然有孟扶蘇把控著,他也不可能做出太出格的事情吧?
「子期剛才那樣果然是因為嫉妒了吧?嫉妒我關心你哥哥,而不關心你?」
「胡、胡說!誰嫉妒那個啦!」孟子期反應很大地反駁著。
孟湘卻露出包容的笑容來,「好好好,我的期哥兒沒有嫉妒,那你是寂寞了?想要跟我們一起去縣裡?」
「哼!我才不要去。」他直接將自己卷進被子里,只留下頭髮露在外面,兇巴巴道:「你們不要吵我,我要睡了。」
她輕輕拍著他的後背,柔聲哄道:「好,想必你也累了一天了,睡吧……」
「娘。」不知出於什麼緣故,孟扶蘇突然低低喚了她一聲。
「啊?」她壓低了聲音回應著,視線卻放在孟子期的臉上。
孟扶蘇蒼白的手指握住她的衣角,輕輕拽了拽,又落到褥子上,孟湘的視線自然那雙白的過分的手吸引了注意,她抬頭朝他望去,「怎麼了?」
「娘……錢……」他從褥子下面摸出了塊碎布,布裡面卻包裹了幾串銅錢,「我這裡有錢。」
孟湘握著他的手將那些錢重新塞在了他的懷中,「娘有錢,這些錢既然在你手上,那你就拿著,你攢這些錢也不容易。」
她沒有再問這些錢的來源,即便問想必他也不會說的,一旦撒了謊那會更加令她生氣,她允許他們不告訴她實情,但是不希望他們跟她撒謊。
「我給文婆子算命后她給了我一些錢,我還從我褥子底下找了個玉佩,準備去縣裡把它給當了。」說著,孟湘攤開了手,掌心正躺著一塊純白如雪的玉佩,上面鏤空雕刻清水芙蓉。
孟扶蘇看見那屋猛然瞪大了眼睛,雖然他從未見過,但這也不妨他推測出此物的貴重。
「娘,使不得!」他猛地喊出了聲,「這……這可能是娘以前的東西。」他的眸子幽深幽深的,不知在想著什麼。
「可是,既然我不記得了,那留著也沒什麼用處,還不如給你看病。」
孟扶蘇猛地搖頭,「娘,不要……這東西以後可能會帶來更大的好處……」
孟湘握緊了他的手指,「可是在我心裡沒有什麼比我孩兒的安危更重要的了。」
他蒼白的面容上突然像是喝了酒似的蒙上了一層紅暈,那雙眼中墨色像是要滴落出來,他張了張嘴,「可……」
孟湘微笑著,將那枚玉佩放進他的掌中,「既然你這樣說,那這枚玉佩你就收著吧。」
他猛地就要縮回手,卻被她死死按住,她露出一個調皮的笑容,「就當做是咱們家的傳家寶,你是長子自然由你拿著了。」
還沒等他再說什麼,孟湘便接著道:「明日咱們就早點趕路吧,文松明早幫人趕騾車去縣裡,剛好可以將咱們稍一程。」
孟扶蘇剛張開嘴,就聽卷在被子里的孟子期發出呼嚕聲,他低頭看自己的蠢弟弟。
孟湘翹了翹嘴角,「那早些休息吧。」
見娘消失在那扇布簾后,孟扶蘇望著正在打呼嚕的孟子期笑的溫柔極了,要是孟子期醒著,一定知道露出這種表情的孟扶蘇是又要開始折騰他了。
「唔……好冷……」孟子期的動物本能讓他抖了抖,卻捲走了更多的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