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漏雨
「呃……」
「好了,你也不用為難了,我也看不上你。」孟湘雙手抱胸上上下下掃視著他,「你還是先養好身子吧。」
孟扶蘇的胸口更悶了,他盯著他娘的側臉,不知出於什麼心理突然出聲道:「你不恨我嗎?」
孟湘脫了鞋,直接盤腿坐在炕上,擺出一副洗耳恭聽、徹夜長談的架勢,「為什麼這麼說?」
他無措地垂下了頭。
「你是在愧疚吧?就為了今天他們要把我投河的事情?」
孟扶蘇頭垂的更深了,卻沒有說話。
「好吧!」孟湘突然一拍手,把他嚇了一跳,她卻一臉認真地盯著他問道:「那我問你,你有能力救我嗎?」
他的雙手捏在一起,搖了搖頭。
「那如果你有能力救我的話,會眼睜睜看著我被弄死嗎?」
「怎麼可能……」即便他再討厭他娘的懦弱,再恨他娘出了那個男人外幾乎什麼都不在乎,而那個男人去世之後就一直是一副等死的模樣,可她畢竟是他娘啊,他表現的再冷漠,他的心卻不是石頭做的,他怎麼可能眼睜睜看著她去死。
「這不就結了。」孟湘一臉輕鬆地按著大腿將這件事蓋棺定論,「這件事並不是你的錯,你只是做了一個最好的選擇罷了,雖然這個選擇對你來說是有些殘忍,可你也無能為力不是。而且,就算是我,當時也不可能將被救的希望放在你一個孩子身上,更何況……」
她露出一個溫柔的微笑,「這個世界既然有大人在,你們這些孩子就只需要玩就好了。」
他一時間有些失神,卻在她的目光下慢慢漲紅了臉,頭低的更低了,孟湘又趁機將他的頭髮揉亂。
雖然她原諒了他,可他卻無法原諒自己,他默默看著自己的手掌慢慢攥緊,無能為力,只被當作一個孩子的感覺真是太糟糕了。
「對了,期哥兒呢?」
「又跟人打架去了吧。」孟扶蘇不在意道。
「嗯?」孟湘發出一聲疑問,下一刻他就見她娘趴在炕上朝他看去。
「你……你在幹嘛!」他猛地往後躥了一下,卻「嘭」的一聲一頭撞在了牆上。
她卻一臉好似什麼都沒有發生的模樣,重新直起身子,笑道:「果然,大郎你長大了喲。」
「那是因為從來就沒有好好注意到我吧!」
「呀,原來大郎還是這麼執著地想要取得娘的注意喲。」
孟扶蘇捂住額角,頭痛極了,雖然娘不像以前那樣唯唯諾諾了,但是,卻好像比以前更棘手了。
「你弟弟整日不著家,也不知道這次又要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孟湘隨意說著,試圖打探一下孟子期的情況,而她剛才趴在炕上打量孟扶蘇,就是想要透過他來看看他的弟弟是什麼模樣,雖然說兩個人是雙生子,可孟湘實在想象不出一個病弱的猴兒精,還到處跟人打架會是個什麼模樣,而孟九娘自己記憶里的孟子期就更不用提了,那是比孟扶蘇還要朦朧的一片身影,既然是雙生子長得也該是一樣的,可不知道為什麼這孟九娘偏偏就是對他不喜。
「你以前可從不問他的情況,也使得他與你的關係越來越差,到底還是你太任性了,活脫脫跟他是……」孟扶蘇又擺出那副說教的架勢來,這次沒有等他說完,孟湘便伸出手指一彈,彈在了他的額頭上。
「你再這麼絮叨的話可真就成了小老頭了。」
孟扶蘇瞪她,她卻是一貫的有恃無恐,「我是你娘,別老是你呀你的,來,叫聲娘聽聽。」
孟扶蘇冷淡地撇過了頭,「你也不用著急,他一向能把自己照顧的挺好,家裡的米呀鹽啊什麼的不都一向是他弄回來的嘛,算算家裡的東西吃光了他自己便會回來的。」
原來孟子期竟然是這樣一個孩子。
「以前你一向不在意,所以也不知道這些。」他的話說的是淡淡的,可孟湘還是從中聽到了他的抱怨。
她無奈地笑了笑,有些事情總是說是沒用的,關鍵還是要靠做。
「那你早些睡吧,等我帶你去找個郎中看看你的身體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盡量把你的身體調養好。」她一面說著一面鑽進布簾中,又探出臉道:「你也不要憂思過重,像個小老頭似的就不好玩了嘛。」說罷,她便刺溜一下重新鑽進了簾幔內。
孟扶蘇盯著那簾幔重新恢復平靜,才輕聲自語道:「好玩……那是什麼啊……」
夜風鑽過著脫落的窗紙縫隙呼呼地往屋子裡灌,也將他的話吹散了,屋子裡重歸於寧靜,卻比以往多了一絲人氣。
然而,隔在簾幔兩端的人都沒有睡著,卻都盡量放緩呼吸裝作已經睡著的樣子,畢竟今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了。
孟扶蘇覺得眼前的一切說不得都是他在做夢,等他一覺睡醒可能一切又都恢復到了原來的模樣,如果是夢的話,那他不睡是不是就不會醒來了?
孟湘到希望眼前的一切都不是夢,雖然日子是困難了些,又有兩個兒子要養,可是她有一雙健康的能跑能走能跳的腿,只要她的夢想還在又有什麼做不到的呢?
而想起那兩個兒子,孟湘就要好好規劃了,像現在這樣,一個病怏怏地躺在家裡,一個在外面瘋跑,說是能弄到米面之類的,但誰知道他是不是做了什麼危險的事情才換來這些東西的,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才是無盡的辛酸,既然她已經來到這裡,必然不需要自己的孩子來承受這種被社會過早催熟的痛苦,小孩子就應該多看看多玩玩,找到自己喜歡的東西、喜歡的領域,她不會為他們選擇未來的道路,興趣才是最好的老師。
一想到自家大兒子那副老成事故的模樣,她就忍不住嘆息,他才是十幾歲的孩子啊,要不是他娘太不著調了,他又何苦以一家之長的姿態來操持家裡,並不斷提點他娘,瞧他教訓她的樣子,就知道這樣的事情發生過也不止一回兩回了。
然而,再怎麼成熟也終歸是個孩子,會用冷漠來掩蓋被自己的娘傷害的千瘡百孔的心,也會用彆扭來表達不安;他如此敏感的,甚至不願意讓自己的眼淚被別人看到;他要強,在她說到他能力不足的時候,她看到了他那雙攥的發紅的手……
她一直想著這些,卻迷迷糊糊陷入了香甜的睡夢中,在夢中她夢見河渠村的雨下了三天三夜,河水泛濫成災,她被一個大浪捲入了河水中,苦苦掙扎著,卻被嗆了一口又一口的水,孟扶蘇在河面上飛速地朝她遊了過來,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他,他卻避開了她的手,轉到了她的背後推著她的後背,不斷喊著:「娘!娘!」
他把她推得難受極了,孟湘忍不住大喊:「娘什麼娘啊,叫我女王大人!」
下一刻,孟湘便猛地睜開了眼,眼前卻漆黑一片,只聽得「沙拉沙拉」和「吧嗒吧嗒」的聲響。
「吧嗒」一聲,好像有什麼掉在臉上,孟湘迷迷瞪瞪地抹了一把臉,卻抹了一手的水。
「哎?」她一下跳了起來,卻「嘶——」的一聲又坐了下去,光腳走山路的苦果終於咽進了肚子里,可她卻仍然很高興,雖然疼,但有知覺可比沒知覺強太多了,還沒等她高興多久,一扭頭就見炕沿邊模模糊糊站個人影,孟湘下意識地就操起炕上放的鞋子砸了過去。
「哎呦!」一個並不陌生的聲音響了起來。
「大郎?你站在這兒幹什麼!」
他無奈又鬱悶道:「你難道沒聽到下雨聲嗎?你難道沒有感覺到房子漏雨都漏到你臉上了嗎?我一直試圖叫醒你,結果你醒了卻用鞋子砸我。」
「哦……抱歉。」她撓了撓臉頰,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我睡糊塗了。」
外面沒有月亮照明,這房子里便黑的有些嚇人,孟扶蘇此時又不說話,她也看不見他是個什麼樣的表情,便抱著被子坐在炕上看著那一方向。
等了好久,他那邊才終於失去耐心道:「你還在等什麼啊?下地啊,再等一會兒就水漫金山了。」
孟湘這才磨磨蹭蹭地爬了下來,她剛下地,孟扶蘇便像是做過好多次那樣手一伸,正好將碗放在了漏雨那處。
聽著雨點砸在碗底清脆的聲響,她懶洋洋地打了一個哈欠,「要一直這麼看著?話說也看不到啊,哦,聽聲音可以知道水滿沒滿……還真是聰明……」
他也沒聽清她嘀嘀咕咕究竟說了些什麼,開口道:「你繼續睡吧,我看著倒水,反正我也睡不著。」
孟湘朝聲音的方向伸出手去,正好落在了他的腦袋上就使勁搓揉了兩下,柔聲道:「我家大郎最懂事了。」
孟扶蘇推開她的手,不滿道:「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你睡不著是因為身體不舒服嗎?」她又將手往下移了移,貼在他的額頭上試了試,這下子他可算是沒有動作了,他並不能夠拒絕她的關心,因為那是曾是他做夢也在期待著的。
「不是。」他身體有些僵硬,聲音有些拘謹,「我就是睡不著罷了。」
「那我也不能讓自己身體不好的兒子來守一夜啊,你去睡吧,我來看著。」
「……你能夠在這麼黑的環境中準確找到位置嗎?」
「呃,反正試試看就知道了。」
孟扶蘇板著聲音道:「然後毀了唯一的被褥?」
「好吧。」她立刻舉手投降,「那我陪你說說話總行了吧?」
他沒有吭聲,想必就是默認了。
孟湘笑了笑,「我聽你說話的語氣好像是讀過書的。」
「因為我是上過學堂的,而且以前那個人在的時候,趕上心情好便教我幾個字。」
「後來身體不好在家就自己學,說起來,那書也是期哥兒拿回來的。」
所以,那孟二郎究竟做了什麼啊……
而且,她發現孟扶蘇提到孟朗總是用「那個人」來代替,似乎跟他的爹的隔閡不小。
「我家大郎一向聰明,想必自己學也是極快的。」孟湘表揚他,他卻沒有半點不好意思,頗有些洋洋得意道:「我也曾找那些上學堂的人比過,我比他們懂得還要多些。」
「哇,好厲害。」
「也沒什麼了,我要不是身體不好想必還能多學一些。」雖然謙虛了一句,可他那驕傲勁兒簡直要透過那簡短的話語撲過來了。
「大郎你既聰明又穩重,想必你一定決定以後要走什麼樣的路,將來想要成為什麼樣的人了吧?」孟湘這次的提問有些鄭重,身體也朝他的方向傾了傾。
而孟扶蘇沉吟了良久,才輕輕「嗯」了一聲。
這便是不方便跟她說了,孟湘也不失落,真誠地沖著他道:「我相信你所求終究會實現,因為你的努力老天都看得見。」
「說起老天,我之前好像聽你跟文婆提起算命的事情?」他試探地問道,剛剛問完又立刻加上一句,「我並非……算了。」
他等了好一會兒也沒聽見她的回答,便低聲說道:「我怎麼不知道你竟然還會算命了。」
她依舊沒有說話,這讓他心裡有些不安,便咬著唇試探性地問了聲:「娘?」
依舊沒有回答,他摸索過去,才發現他娘坐在炕上抱著被,居然倚著牆睡了過去。
可惜那聲她總是想要讓他叫的「娘」她是沒有聽到了。
孟扶蘇重新融進黑夜裡,就像之前無數個黑漆漆的雨夜一樣,但是這次不同了,這次他知道他娘一直在陪伴著他。
孟湘再次醒來是被「哐哐」的砸門聲吵醒了,間或伴隨著文寡婦中氣十足的叫喚聲,她一醒便發現自己正好好地躺在炕上,碗已經被收走了。
她簡單地拾掇了一下便下了地,往簾幔那邊一瞧,被子下面鼓起一個包,顯然是孟扶蘇正趴在被窩裡睡覺。
沒想到他睡覺的姿勢是這樣的,孟湘湊近了些,卻發現那隆起的包在不住的顫抖,心下突然感覺一陣不好,她猛地就掀開了他的被子,只見孟扶蘇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全身汗津津的,他閉著眼,眼睛下面還發青,嘴逼得緊緊的,嘴唇卻乾裂的起皮,臉頰紅紅的,像是燒熟了一樣,他雙手抱胸蜷縮著身子,身體卻止不住的一陣陣發抖。
孟湘立刻將手掌貼在他的額頭上,卻燙的燒手,似是察覺到她的靠近,他沙啞著聲音道:「我沒事兒,發發汗就好了。」
「這可不是發汗就能好的事兒,你身體本來就虛弱,再一發熱可不知會有什麼結果,要去找個郎中看看才行。」說罷,她便跳下炕,浸了一條布巾,先是潤了潤他的唇,又將那條布巾搭在了他的額頭上,還沒等她收回手,卻被拉住了手腕。
「沒、沒錢,不……不去找郎中……」說罷,他的手就有些乏力地滑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