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金手指
出現在姜婉腦中的,是一些零散的畫面,沒有聲音,只有片段。她看到裴祐換下了他常穿的青色襕衫,穿上了一身嶄新的月白襕衫,立於美輪美奐雕樑畫棟的大殿之上,侃侃而談;她看到他面露喜色地跪下,而位於大殿上首龍椅之上,穿著龍袍疑似皇帝的男人笑得開懷;她看到他參加了一場酒宴,接受眾多書生的恭賀,面頰紅潤,喜色完全無法遮掩。
等那些畫面散去,姜婉回神,才發現自己還拉著裴祐的手。而被她拉著的裴祐,面色紅得醉人,不知所措地僵立著,似乎想要收回自己的手,卻因為姜婉太過用力而一時收不回來。
姜婉忙鬆開裴祐,往後退了一步,為了救裴祐,她不慎把臉盆給弄掉了,已經洗好的衣裳散落一地,她撿起來,也不跟裴祐多說什麼,又放清水裡漂洗了數遍,擠干放回臉盆里。
一是氣他那樣想她,二是疑惑剛剛自己看到的究竟是怎麼回事,姜婉不想跟裴祐說話。
裴祐一直杵在原地,無措地看著姜婉清洗衣物,面上的紅暈還未褪去,想起方才她對自己的質問,只覺十分羞愧。
當初他答應他娘,再不跟姜婉來往,那時候,他娘說的,他都信了,後來送還東西,他不可能說什麼,她似乎也在她爹娘的面前應下了些什麼……然而那之後的幾次接觸,他忽然就懷疑起了之前對他娘的話深信不疑的自己。他娘眼睛看不見了,能知道的東西,都是旁人說給她的,事實上,他娘並不可能了解姜婉。而他,自然也對姜婉並非全都了解,然而,單單就他二人平日里的接觸來看,他心底事實上是不信那些話的。他時常在院子里,在樹下讀書,他知道她平日里都愛待在家中,很少出門,又怎麼可能去勾引別人呢?
他太輕信,她的質問讓他心跳不止,回想起那清澈惱恨的雙眸,他胸中忍不住生出些許煩悶來。
姜婉就在他眼前,可她卻好像再也不願多看他一眼似的,專註洗著衣裳,將呆站在一旁的他襯得像個傻瓜。
「姜姑娘……」裴祐訥訥開口,可只是叫了一聲,他又面紅耳赤,說不出口了。
姜婉沒理他,自管自洗著衣裳,很快,所有衣裳都清洗乾淨,她抱著臉盆起身,看也不看裴祐,冷著臉掉頭就走。
裴祐心裡不知怎麼的一慌,心底忽然就生出了勇氣,踏前一步道:「姜姑娘,請……請留步!」
姜婉想,要不留下聽聽看他會說些什麼,畢竟他主動跟她搭話的機會太少,於是她停下腳步,側臉對著他,冷淡地說:「裴先生還想說些什麼?你若是再說些惹我生氣的話,我可對你不客氣了。」
裴祐面色通紅,連連擺手道:「不、不會了!方才是我……我的不是。我,我不該輕信那些的,流言畢竟是流言,並非事實,信了它們實是我的不是。」他一向孝順,此刻也不會說他娘的壞話,只把那些事都當成了他聽到的流言,而非他娘親口所述。若只是流言,或許他也不會如此輕信吧……畢竟,那時候他已跟她見過好多次,他明明知道她是怎樣的人了。
「裴先生,你這是向我賠不是?」姜婉嘴角勾起一個微妙的弧度,又很快壓下來,轉頭看他,表情是刻意的冷淡。
裴祐差點被她那閃亮的目光逼得逃開視線,然而這回,他剋制住了本能的逃避慾望,點頭萬分誠懇地說道:「是的,姜姑娘。是我的不對,我向你賠個不是。」
「那你也知道那些個流言都是假的了?」姜婉道。
裴祐忙道:「知道,知道。」
姜婉想了想,沒什麼可說的了。剛才憤怒得恨不得撕了他的心情因為他的這些話而變得雨過天晴,知道自己錯了,還肯道歉,裴祐還是有救的,那麼她就大方地原諒他好了。
「那行吧,裴先生你快洗衣裳吧,再晚些她們就該來了。」姜婉面上終於帶了些柔和之色,卻又故意裝腔作勢地說。
「是,是的!」裴祐這才想起自己的衣裳還沒洗完,一時間又是一陣手忙腳亂。
姜婉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起來,見裴祐獃獃地看過來,她又是一笑,轉身走了。
裴祐望著姜婉離去的背影,回想起方才那笑容,心裡也忍不住有些淡淡的歡喜。姜姑娘笑了,那她就是不生他的氣,原諒他了吧?
裴祐禁不住勾起唇角,然而只一刻,他又想起了他娘對姜婉的誤解,而令他覺得黯然的是,這種誤解他無法向他娘解釋。他曾經解釋過的,可他娘並不相信,他萬萬不可再在他娘面前提起姜婉,提起她的好,否則他娘只會以為她又來「勾引」他了。
他嘆息了一聲,蹲下繼續洗他的衣裳,總算在那些婦人來之前洗完回了家,只是心裡卻多裝了件心事。
回到家中的姜婉,心裡也惦記著在河邊發生的事。那些畫面,細細回想起來,似乎是裴祐高中時的模樣,可為什麼她會看到?畢竟還沒有發生,也不知會不會發生啊……難不成她是太希望他高中,然後娶了她讓她當官太太,所以才會犯白日夢?
姜婉實在想不通這事,或許是一大清早在河邊吹了風有些著涼,或許是情緒太過大起大落引起的疲憊,接下來的一整個白天,姜婉都覺得腦袋有些昏昏沉沉的,精神不濟,做什麼事都沒興趣。
好在第二日一早醒來,昨日睡下時身上的疲憊又煙消雲散,姜婉心情很好,慶幸自己躲過了一次感冒。這時代普通感個冒都可能死了啊,當然要好好保重身體,別生了病。
過不了兩日就是中秋,因著今年白得了十幾兩銀子,姜家又去了一次昌平縣城。此時縣城內已有節日氣氛,常去的集市之中搭蓋了蘆棚,滿置新鮮的瓜果蔬菜,如桃,榴,梨,棗之類,各種各樣的顏色看得人食指大動,恨不得全都買回去。
集市上人多,摩肩繼踵,好不熱鬧,沒一會兒姜婉就跟家人走散了。她也不在意,來的路上就說好了,今日集市上人肯定多,要是走散了,就在集市口見。大白天的,也不用擔心會遇到什麼危險。
昌平縣作為一個小縣城,治安很不錯。雖說姜婉平日里總能聽到知縣公子的花邊新聞,想來知縣他就算為了兒子的花銷,也撈了不少好處。不過這位知縣不僅僅會撈銀子,也會幹實事,昌平縣裡犯罪率比較低,百姓安居樂業,倒也挺喜歡這位知縣。據說前一任知縣光撈銀子不干事,那時候縣裡甚至出了好幾起殺人越貨的大案,弄得人心惶惶,被上頭知曉后,前任知縣便被革職查辦了,新派任的這位知縣有手段,有能力,把那幾起大案給破了,得到了百姓的愛戴,雖說百姓們也知道他貪,可前一任也貪啊,沒見前任做出點什麼來,反倒讓百姓吃盡了苦頭,因此對於現任知縣,沒人有不滿——知縣大人他貪也貪的是那些商人富戶的銀子,也貪不到他們這些小老百姓頭上啊!
姜婉跟大多數人抱著類似的想法,反正不是他貪,就是另一個人貪,只要能把地方管好,別讓老百姓過不下去,她管他貪不貪呢。
姜婉身上帶著幾十文錢,走走看看也沒見到什麼特別想買的,也就一路走馬觀花似的看了過去。
姜婉正準備往集市口走跟家人會合,前方的人突然多了起來,她有些不習慣這樣太過擁擠的環境,忙向旁邊躲去,準備暫避風頭,過了這人流量高峰再走。偏巧就在她躲向旁邊的時候,有個人正從前方分花拂柳似的穿行而來,恰巧跟她撞上。對方見她被他撞得後仰,忙伸出手來抓她,趕巧的是,他正好抓住了她的手。
姜婉如遭電擊似的僵住,眼前閃過無數個畫面。
撞她的人是個公子哥打扮,風度翩翩,容貌英俊,本來順手拉了她一把就鬆開了她想走的,可眼角一瞥發現跟他相撞的這位竟是個妙齡女子,看她的髮髻還未婚配,雖是一身農家打扮,難得的是她竟長了一副好樣貌。
於是,這位公子哥不走了,笑望向姜婉,柔聲道:「這位姑娘請見諒,方才是在下唐突了。不知姑娘貴姓?」他頓了頓,又道,「在下是……」
沒等他說完,就聽姜婉冷不丁地打斷他:「你是知縣公子?」
這位公子哥一愣,隨即將這歸咎於他名聲遠播,便略帶些得意地笑道:「在下正是謝承疇。姑娘真是慧眼如炬啊……」
他此言一出,姜婉整個人的表情都不對了。
就在這個男人拉住姜婉的那一刻,她腦中閃過了很多畫面:他在青樓跟一個華服男子爭風吃醋,兩人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互相都有損傷;縣衙之中,他和一位跟他有五分相似,身著知縣官服的中年男人跪在地上,一個面白無須的男人正在念著什麼,他和那位疑似他爹的人面色慘白,癱倒在地;牢房之中,跟他起了爭執的華服男子一臉得意地出現在他面前耀武揚威,而他面如死灰;刑場上,蕭瑟秋風之中,他被砍下了腦袋,鮮血濺了一地……
姜婉嚇得臉色都白了,好不容易才醒過神來看向面前之人,表情依然是止不住的驚慌失措。這個男人叫謝承疇,是知縣謝正滄的公子。她看到的畫面之中,有這兩人被下獄砍頭的景象,真實得好像是親眼所見。
姜婉忽然回想起她曾經在河邊抓到裴祐手時看到的畫面,她以為那些只是她的白日夢,只是她強烈願望的呈現,可現在,相似的一幕再次發生了,而且她本不知道面前的男子究竟是何人,只是通過她看到的畫面卻確認了他的身份,這實在令她震驚。
她明白了,那些畫面,不是白日夢,而是「未來」!也就是說,不知怎麼回事,在她穿越了這麼多天之後,上天終於送她了一個能看到未來的金手指!那麼說來,之前那一天她覺得身體不舒服,很疲勞,怕不是著涼了,而是這金手指的副作用吧?
姜婉思考的時間有點久,謝承疇擔憂道:「姑娘,姑娘?莫不是我撞壞了你?」
姜婉這才想起面前還有一個大活人——並且不久的將來,這個大活人將會身首異處。
「謝公子,將來你會在青樓與一位華服公子起紛爭,到時候還請你莫要跟他爭執,那人並非你能惹得起的,若你執意為之,將會為你和你的家人帶來殺身之禍,切記!」姜婉面容嚴肅,飛快地說完了這段話。
謝承疇一臉驚詫,皺眉道:「姑娘,你說什麼?」
姜婉道:「我這是在救你全家一命,聽與不聽,悉聽尊便!」
她說完,趁著人突然又變多,趕緊躲入了人群之中。謝承疇喊了她幾聲,可她沒一會兒便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他哪裡還找得著她?
「少爺,少爺!您不要一個人跑這麼快,小的都追不上您啦!」一個小廝氣喘吁吁地擠開人群來到謝承疇身邊。
謝承疇皺著眉,回想著剛才那個奇怪的姑娘說的奇怪的話,半晌也無法理解。
小廝沒注意到自家少爺的異樣,笑嘻嘻地說:「少爺,百花樓里最近新來了位姑娘,聽說美若天仙,賽過貂蟬,您看要不要找個日子去看看啊?」
「果真?」謝承疇立刻便被吸引了注意力,十分感興趣地笑道,「那本少爺可要去一睹風采了!」
至於剛才那姑娘所說的話,早被他忘到了腦後。
姜婉在人群里鑽來鑽去,好半天看身後那位知縣公子沒追來,她才放下心來。
此時她的心臟還在怦怦直跳。
剛才她下意識地選擇了將她看到的未來提前告訴謝承疇,提醒他小心。正如先前所言,昌平縣知縣謝正滄雖然貪,但將這兒治理得很好,要是換了個人來,還不知會變得怎樣,她很希望謝正滄能繼續當這知縣,她還打算要找商機發家致富的,要是沒有一個安穩的社會環境,哪裡還發家得起來?她可沒本事發災難財。還有一點就是,她不知道也就罷了,既然她知道一個人將會因為一個微不足道的選擇而累得全家身死,她當然不能袖手旁觀。至於知縣公子會不會聽她的話,能不能因此而躲開災難,那就不是她能控制的了。她如今已經做到了自己能做的全部。
好在這兒是集市,人多,她跑得快,沒被他抓住詳細問,不然她也說不清楚究竟她為什麼會知道。這個縣這麼大,她相信就算將來知縣兒子躲過一劫后回想起來,也找不到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