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斗
胡柞倡也是乾脆,吩咐手下卸貨至廢墟上,圈地豎旗。
「薛掌柜,你的傷不礙事吧」楚峰見薛掌柜仍在徘徊,不由關心一句。
「死不了,不知公子還需不需要老朽幫忙?」
「那就有勞薛掌柜了。」
「公子客氣。」
薛掌柜欣然投到忙碌中,有他主持,事情進展比胡柞倡等門外漢要順暢多了。薛掌柜乃本地人,臨時聘用,卻能不畏總商暴力恐嚇,支撐到現在,遇危沒有偷偷溜掉,且還來通風報信,也算是一片赤誠,楚峰對這類人的風骨和氣節,向來高看一眼。
「哎哎哎,你們幹什麼呢?!」
正忙活著,一夥四、五十人靠過來,打頭是名留八字鬍的傢伙,弔兒郎當,一看就能讓人輕易給他烙上『地痞』的標籤。
薛掌柜很四海的拱手,好顏好色的迎過去。「在下薛東谷,是此間掌柜,不知兄弟怎麼稱呼?」
「老子是這一帶『管爺』,來看看你們有無資格做買賣。」八字眉氣焰囂張,很不可一世。
薛東谷順眉諂笑說:「小老兒初來乍到,還未曾拜過地方,失禮之處,還望包含,小老兒這就立刻補過......」
沒想對方一把將他推了個踉蹌,直闖闖走進場來。八字鬍左右望望,陰陽怪氣道:「你這處沒貼罩門,也敢潑膽做買賣?!」
其餘幫眾罵罵咧咧往前壓,狀似一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
楚峰蹙眉問:「罩門是什麼?」
胡柞倡敬聲解釋:「大人,是平安費,地頭給已經納了捐的店鋪或人家,出具一張葫蘆式之紙,曰『罩門』,貼了罩門的,一應地痞不會上門滋擾,沒貼的,地頭會支使群痞終日登門索要,直到對方妥協為止。」
媽的!是保護費,這行當也真夠古老的。楚峰氣樂了。「來啊,將他們腿打瘸!」
眾親衛早就看不慣,聞令轟然暴起動手,隱匿於各處暗哨也都蜂擁而出。
雙方人數相當,但楚峰親衛可是萬里挑一的,地痞哪會是對手,才一個照面,就被撂倒二十多人,無一不是傷筋錯骨,陣陣哀號聲,頓時響徹街坊,八字鬍受創最重,兩條小腳畸形一般扭曲,人早已昏厥過去,最後能走脫的,僅餘三、四名機靈點的地痞。
附近店鋪老闆、掌柜,眼裡現出了驚懼,紛紛低眉垂頭,退回店內。
圍觀群眾指指點點,表情俱是歡喜,顯然平日里受這伙地痞的氣也是不少,今天只覺出一個痛快。
「閃開閃開!官府辦案!都想吃牢房嗎!!」一夥官差粗暴推開民眾,擠入場中,可一瞧那滿地傷號,心底就不禁泛涼,俗話說不是猛龍不過江,這伙外地人只怕不是省油燈。
「你們這誰是主事?!」
楚峰閑庭信步走出來:「我。」
捕快頭兒黎旦上下審量楚峰幾眼:「府衙聞報有人鬧市,果然屬實,各位,就隨我走一趟衙門吧。」
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八總商的手段不能不讓人佩服,不過這套對付普通商人可以,對付他楚峰,未免過於低劣了。
楚峰從懷裡亮出官憑,慢條斯理道:「本官初臨貴境,受市痞滋擾,教訓他們一下算什麼鬧市?南京雖非天子腳下,可也是我朝龍興之地,事事關乎天家顏面,這裡竟然成了社鼷橫行、頑徒不法之境,各位身為地方典吏,對此有何交待?」
胡柞倡為之啞然失笑。那句『本官』,說得一個直溜,大人果然天生就是做官的人。
「這......」黎旦受知府大人之命,前來拿人,沒想到對方居然是個官兒,事態變化讓他措手不及,總商們的消息,實在太烏龍了。
楚峰打著圓場說:「還請諸位捕快大哥,將一干宵小鎖拿偵問,復我南京清平。」
面對上官質問,黎旦唯有悻悻應和:「那是,那是。咳,來人!把這幫混賬押回府衙!」
衙役們也挺能隨風轉舵,一下子便毫無生澀地將角色轉換過來,轟然動作。
「黎二哥!我們是李家......」
「閉嘴!」
衙役一巴掌扇停了混混的嘴,虎狼般提溜著退去。
一忽兒,場面便清掃一空,南京捕快的辦事效率,楚峰略為感到滿意。「薛掌柜,重新開始吧。」
未等薛東谷回答,遠處突然又傳出聲音。
「慢慢慢!慢來!」
楚峰等人不禁愣怔,怎麼?還沒完啊?!
只見關市批驗所官呂成澤,帶著幾名官吏匆匆趕來。
楚峰暗生不妙。「呂大人。」
「楚大人,前番您來做買賣,本官不知情,真箇是大水沖了閻王廟,自家人不識自家人,罪過罪過。」呂成澤連連作揖,大明的官兒,就屬市、泊司一類最象商人。
「呂大人好說,今後楚某在這做買賣,就全仰仗大人照顧了。」
「呃。」呂成澤不無尷尬道:「楚大人有所不知,近來本地一些鹽商囤積居奇、任意漲價、摻假牟利,致令百姓怨聲頻頻,因而南京戶部責令權量市糴,一應鹽貨必須驗明真偽,再由總商評估物價,而後領取應天府簽發的憑條,方可買賣。如有違者,嚴懲不貸,楚大人,您看這......」
如果自己還是匪寇身份,大可當呂成澤在放屁,偏偏如今已經擢升為都指揮僉事,行事就免不了要受官家節制,做這撈么子官,也不見得都是好處。楚峰心忖:這兒不是自己地頭,犯不著明著較真,自找不痛快。「既然呂大人這麼說,楚某總要給幾分面子的。」
「多謝楚大人諒解。」
楚峰終於是清楚對手的能量了:勢力滔天。
怎麼應對呢?
哼,我在外間是個行為混沌的小乞丐,在基地里是個未來的殺戮機器,來到大明當的是山大王,哪種身份都跟循規蹈矩挨不上邊兒,法算什麼東西,跟我耍流氓,不知死字怎麼寫?!
「李思誠,將鹽送上船,暫時交給劉顯財拿去外地銷售。」
「是。」
「還有,讓孫四來見我。」
「是,大人。」
深夜,風不驚樹,蟲不嘲喧,只余更夫的梆子,隔時脆響幾下,南京越發顯得萬籟寂靜。
突然之間,轟隆幾聲巨響,大地震搖,寧靜瞬間破碎。
先是汪遠僑府邸,金碧輝煌的正門,被火藥炸得飛上半空,當堂死了幾個門房,四方院牆外,有人丟進來三、四十束火把,引燃了幾處屋頂,家丁驚呼救火,婢女恐尖叫豕突,護院四處奔走緝查,親眷宛如世界末日般,對著自家財物哭天搶地,整個府邸亂成一團。
而一江之畔的閻家,不曉得誰神不知鬼不覺的,將其一處偏院高牆鑿出一個大窟窿,引得不少梁頭君子、城狐社鼠手癢,三三兩兩入內盜竊,閻家小妾偶然經過,竟然發現有個污濁鬼正在啃雞翅,當場駭得魂兒都飛了,待家丁趕來,才發現這鬼是名乞丐,其人滿臉鍋灰,只露出一排磣人牙齒和兩隻精光閃閃眼睛,黑燈瞎火的猛然撞見,確實有些嚇人。
汪、閻二家頓時火冒三丈,誓要請兵圍城,掘出幕後惡人,可接踵而來的事情,當即令二人熄火。兩家停靠於碼頭,準備起運輸京的五十八艘船,悉數被人戳穿,船上241萬斤余鹽泄入長江,頃刻間長江水咸、魚蝦翻肚。另外,太平、豐腴二倉火起,燒掉正、余鹽23萬石。城內屬於二人名下的28店鋪,鋪化為灰燼。粗略估算一下,損失共計90萬兩銀。
由於從嘉靖中開始,預行開中,即今年年底開中明年鹽引,如此一來,內商實際上要早一年預付成本,也就是說,汪、閻二家明年的收入,全部泡湯。更要命的是缺貨,直接導致無法持續性搶佔市場,這是商賈最撓心的事。
八總商因利而聚,也會因利輪換排次,被第九名擠上來也並非不可能,汪遠僑、閻松林由此有了巨大危機感。
這齷齪事兒到底誰幹的?大夥雞吃放光蟲,心知肚明。
一夜之間,幾家歡喜幾家愁。
天剛灰濛濛的亮,五大總商又緊急匯在了一起。
「豈有此理!」汪遠僑齎怒地摔碎了一隻成化鬥彩瓷瓶。
吳天行拍拍他肩膀安撫:「老汪,咱們損了點毛皮,還沒傷到筋骨,犯不著動氣。」
「現在是損失問題嗎?這是臉面問題!楚峰擺明是在挑釁!」汪遠僑猶自不忿。
汪老大破天荒動了怒,原本脾氣暴躁的閻松林,反倒冷靜下來了。「對,如今關鍵是怎麼收拾那小子,別當咱們兩淮鹽商好欺!」
「松林老弟,你能不能別火上澆油?」展玉帛很是好整以暇,這次損失主要集中於汪遠僑和閻松林,其他人暫時無事,但他不敢擔保楚峰會遷怒自己,別看兩淮總商勢力強橫,攻擊固然周身是刀,可防禦卻也處處漏洞,如今家大業大了,尤其愛惜羽翼,穿鞋的怕了光腳的。「大家說,咱們能不能和楚峰做筆交易?」
「交易什麼?」吳天行大為不解。
展玉帛沉吟道:「關於楚峰那個粗鹽一石,換八斤精鹽的提議。」
李無量撫須思索后,接上話茬說:「不錯,枉各位也是精明商賈,怎麼就不會算賬了?各位想想,咱們賣一石私鹽,止得二十七兩七錢五分,而八斤青鹽,作價四兩的話,能獲三十二兩,若果作價五兩,那便是四十兩,其實是頗有賺頭的,且不用付賑濟銀、科罰銀、割沒銀等雜項,白花花的銀子,可以說是轉手即得呀~。」
展玉帛點頭贊同:「是的,近在福建寧德,沒有運輸盤剝之巨費,往返船資每引二兩銀子......不過,好像咱們只比往常多賺二兩辛苦錢而已,嘖嘖,那楚峰倒也精明之極,分分計較,這都叫他算到了。」
「我們不是應該同仇敵愾的嗎?」汪遠僑眼芒精精發亮。
汪遠僑積威已久,展玉帛也不敢太過忤逆他,呵呵笑道:「汪東家息怒,話是那樣說沒錯,但商人哪有永遠的敵人?倘若他願意賠償你和老閻的損失,大家能握手言歡,一塊兒發財,豈不妙矣?」
汪遠僑冷哼道:「咱們什麼時候淪落到圖那點小恩小惠了?!在兩淮就得尊奉咱們的規矩,否則總商受其擺布,還算什麼總商?!」
展玉帛悠悠品茗,不再言語。
汪遠僑深吸一口氣,平伏劇跳的心臟。「他楚峰會耍手段,難道我手段就會少嗎?倒要看看誰笑到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