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攻取
孤清的銀月,高懸天空。
冬天海濱之地,凜冽海風呼嘯個不停,氣溫極其陰冷,士兵們通通縮回了城樓,只留幾個倒霉鬼頂著嚴寒瞭哨,縮頭縮腦抱著槍桿,時不時凄苦地搓著手掌取暖,城底下,成片的帳篷駐於野地,讓他們不敢掉以輕心,真箇是身涼心也涼,通體生寒。
二更時分。
「殺!!」猛不丁的,城下傳來喊殺聲,靜謐的夜裡,顯得特別突兀。
暸哨的士兵慌了起來:「來人啊~,暴民進攻東城門了!」
城樓敲響緊急鐘聲,士兵們在旗官罵罵咧咧聲中,不滿地掀開暖和被窩,手忙腳亂穿戴整理,跌跌撞撞奔上城樓,果然,底下一隊暴民,正往城池移動。
「放炮!放炮!」百戶良勇睜著滿是血絲,睡不夠的眼,一邊嚷嚷,一邊踹著士兵。「愣什麼!點火!」
砰砰砰!
一輪彈丸飛掠過去,可惜,暴民距離太遠,一點皮毛都不損。
這時,金朝盔甲歪斜,仗劍跑上城樓:「什麼事?!」
良勇指指城下:「大人你看......」
暴民大約三百餘人,揚著竹矛嗚哇怪叫,可就是不前進一步,只在炮火邊緣遊走。
金朝蹙眉思索,不明白對方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呆看了半晌,對方依舊如此,金朝可就懶得跟暴民窮耗了。「瞪大眼睛,小心戒備!敵不退,你們也不許退!」
「卑職知道。」良勇滿肚腹誹,媽的,你回去摟娘們睡大覺,偏要擱咱們在牆頭喝西北風。
......
三更時分。
「殺!」
「來人!來人!北城門有敵!」
士兵們鬧哄哄地上至城頭,一字排開,刀槍火銃齊備,又是一通炮火。
片刻,金朝與沈三祝急切趕至北城樓。
往下一瞧,一千多暴民仍是那副欲進還退的架勢,金朝登時兩眼直冒火星,恨恨一劍砍向磚牆,咣當,劍折成兩段,忽然,腦海靈光一現,金朝嘿嘿笑道:「好啊,居然玩起虛張聲勢來了,他們也太小看我金朝了。」
北城千戶王如珂恭敬道:「大人可是認為,他們這是真真假假,想讓我軍忙於奔命,困頓疲憊之際,再進攻我州城?」
沈三祝擔憂道:「既然是真真假假,那總會有一次是真的,我方依然得防備,到時將士還不是疲憊不堪?」
金朝自信滿滿指著暴民:「沈大人請看,他們若想攻城,總該有攻城器具吧,但他們連把雲梯都沒有,難道徒手爬這兩丈五高的城牆嗎?哈哈哈。」
沈三祝恍然大悟,說到軍事,自己始終是不及指揮使大人的。「照這麼說,只要他們沒帶雲梯,我們就不必理會啰。」
「然也~!」
「二位大人高見。」王如珂的馬屁,可真是左右不落。
「吩咐下去,按班輪值,只要暴民沒有攻城器具,該歇息的好生歇息,由得暴民耍猴戲去吧。」
「卑職遵命。」
.......
四更時分。
「殺!」
守城衛兵探望一下,這次暴民出動了兩千人,看似聲勢更加奪人,但正如指揮使大人預見的那樣,手中沒有任何攻城器具。「哎,果真輪到來咱們南城門鬧騰了。」
另一名老兵搖頭惋嘆:「唉~,白天他們那一套一套的攻心手段,鬧得人心惶惶,著實有些手段,我還在想,暴民隊伍里,有什麼利害角色呢,看來也是一群上不了檯面的烏合之眾,兩、三下就被衛指揮使大人識破。」
「老藍,看你這可惜樣,恨不得給暴民開城門似的.......」
「噓!」老藍心虛地左右瞧瞧:「你想害我么?!」
小夥子壓低音量:「老藍,你是真想投敵呀?」
老藍眼睛盯著前方,作狀瞭望,卻蠕動嘴唇小聲道:「楚庄的名聲,在寧德可是大有威望,頭領叫楚公子,此人財力雄渾,對百姓卻愛護有加,時常效行孟嘗君之舉,如今的地主鄉紳,恨不得刮地三尺,地方官吏,個個弄法營私,相比起來,寧德的百姓真是太幸運了,其實我倒是希望他們能攻下州城。」
「老藍,你怎麼知道這些?」
「咱們閩東山哈一族(畲族),枝葉相連,彼此見面似親,有什麼訊息,都會不吝告知,想知道還不簡單。」
「噤聲,千戶大人上來了。」
這麼大的動靜,南城千戶也按捺不住,上來查看情況,不過所有事情都已在意料中,他沒有多耽擱,嘟囔著下城去了:「老子是吃飽了撐的!」
......
五更天。
楚峰收攏了二百親衛、一千民壯,集合於西門。
李莫如躊躇一下,上前直諫:「少爺,這樣做還有用嗎?」最後的一次虛張聲勢,再也沒有任何城衛理會了,別說放炮,士兵甚至都懶得走上牆頭一望。
楚峰淡淡掃向他。「這次是真的進攻。」
李莫如一愣:「可是我們怎麼攻城?手頭一把雲梯也沒有。」
「有梯子敵人就是真的蹬城了,敵人還不得都起來?」楚峰長槍一戳,意氣風發道:「殺向城門!」
「殺!!」親衛率先衝鋒,一如當初甄選親衛時,聽令步入寒滲骨髓的海水中一樣,此刻城門緊閉,卻沒有一人遲疑。
民壯們你眼望我眼,不可想像,硬生生去砸門嗎?他們的思想,雖然還有一半還是屬於自己的,可是楚公子都一馬當先了,能怎麼辦?殺吧,少爺無所不能,相信只要抵達城門,少爺就會猶如神助,一掌劈開城門,贏取勝利了吧?
震天喊殺聲,再度響起。
近了,還有一百步。
城牆上的衛兵呆若木雞,全看傻了,暴民一往無前的樣子,好像城門開了個窟窿一般,可是城門明明安如泰山,而暴民手中毫無攀城器械,難道他們卯足氣勢,風風火火奔來,又打道回去?這是不是有點犯傻呀?
「殺!」
此時,西城門內部,傳來喊殺與真刀真槍的磕碰聲,城頭上的衛兵稍一遲滯,反應過來,徒然亂成一團。
還有五十步。
民壯不禁犯怵,莫非真是不撞南牆不回頭?
劈里啪啦!城頭燒鞭炮似的,響了十數聲,老親衛對此熟悉,那是火銃的聲音,不過城牆太高,彈丸勢必飄飛,傷不到人,但事情並非如他們所想像那樣,身後兩名弟兄一個蹌踉,居然中彈了,可惜,對於大集團作戰,明軍這寥寥數槍,完成構不成威脅。
二十步。
有的民壯已經微微放慢腳步,而親衛仍策步狂奔,不曾想過自己的腦袋會否撞得頭破血流。
五步。
吱呀~,厚重的城門突然間敞開一條縫隙,親衛們頓時振奮激亢,楚少爺玄機,非常人可以測度,就好比五十人對四千明軍,未到最好一刻,誰也揣測不了結局,城門,果然開了。
民壯們心神大震,天啊,這牆高城堅的州城,真就不費吹灰之力攻進來了,少爺天人也!
城門呼嚕嚕被推開,裡面兵戈搶攘,廝殺、絕氣之聲不絕於耳,敵我正打得熱火朝天,但戰況卻是一邊倒,州城兵躺了一地,傷亡過半,余者也都被壓縮於城角一處,斷了退路,而與他們對戰的,不是別人,卻是一直不見影蹤的戰飛和四百親衛,他們裝扮有點奇怪,行腳、菜農、挑夫各色各樣,若不是肩膀統一系了紅布條,大家差點以為城內民眾暴動了呢。
其實楚峰一個勁的奔來西門,除了按情分析外,是有那麼點一廂情願,不過事實是城門開了,他又一次締造了算無遺策的神話。
「投降不殺!」
「賤民!休想爺爺投降!」對方頗為硬氣,他們大部分是金朝親衛軍,身負死命。
楚峰打馬路過,聽罷不驚不喜,只漠然的說:「全殺了。」
囂張的旗官當即身中數矛,剩下的兵丁個個膽寒,亦無力招架那如雨的竹矛,一刻鐘不到,西城門一百多官兵,悉數被殲。
戰飛抱拳,虎虎地說:「少爺!戰飛幸不辱命!」
楚峰招呼道:「戰飛,你馬上去圍北門,活捉金朝、沈三祝。」
「是!」
「黎建昌帶千人去攻南門,楊得功帶千人去攻東門,喊話讓城衛投降,遇金朝、沈三祝,也盡量活捉。」
「是少爺。」
說罷,楚峰又大聲宣告:「各位父老兄弟,我楚峰答應了州城百姓,只取官家,你們掃蕩殘餘的時候,切記不可擾民,誰要是敢毀我諾言,殺無赦!」這一仗,勝利是沒有懸念了,而軍威和軍規,反而成了首要問題。其實三令五申,也只不過是不想給自己添麻煩,畢竟州城以後就是自家轄地,弄得生靈塗炭,有什麼意思,治理起來豈不更困難?
「是!」眾人轟然答應,分頭而去。
楚峰自領一千民壯,坐鎮北門。
戰飛、黎建昌、楊得功有好一段路相同。
百忙中,黎建昌不無恭維的說:「戰大哥,你城門開得簡直太準時了,否則咱們怕不得一頭撞向城門。」
楊得功哈哈大笑,末了,困惑道:「「對了戰大哥,咱們裡外各不相通,我也沒見少爺發過什麼暗訊,你怎麼配合得如此妙?」
戰飛若無其事道:「先前兩天,少爺就帶了信給我,四個門各有一次殺聲,最後一次讓我響應開門。」
楊得功好奇不已:「那少爺怎麼就知道西門沒被堵死?」
戰飛白痴似的看他:「因為我前三次開不了門,少爺肯定會想到只有西門沒封死。」
楊得功訕訕道:「要是敵人四個門都封了呢?」
戰飛輕鬆道:「那我就得在他們未封門之前提前起事,依親衛的能耐,四百人對二千明軍,別說扼守城門,拿下州城也不是什麼難事。」
二人貌似想問倒戰飛,又輪到黎建昌接著問:「那你們何不幹脆拿下州城,省得空帶幾千流民來,浪費楚庄糧食。」
戰飛小聲道:「這我早就想到了,不過少爺說,若民壯不參與圍攻,便無法將民眾捆綁在楚庄的陣營里,榮辱一體、福禍與共。再者拿下州城簡單,但安定秩序,震懾宵小,缺少人手可辦不成,少爺不想要一個凌亂、瘡痍的福寧。」
黎、楊二人恍然大悟,少爺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可謂天機算盡了。
......
「啟稟大人,西門失守。」
金朝等一幹將領,不可制止地長身而起。
「什麼?!」金朝恨恨道:「該死的!暴民一無器械,怎麼攻下西門?他們會飛天不成?!」
回報的軍士埋頭驚恐道:「回大人,城內有好幾百亂民,斬殺上百親軍后,開啟了城門。」
金朝眼珠子大睜,欲言又止。
前半夜還站牆頭上鄙夷暴民蠢笨,後半夜卻著了人家的道,暴民首領能人也,簡簡單單的宣言誑誘,就在百姓當中起了作用,果然有人經受不住金錢蠱惑,開門降迎了。有句話怎麼說來著:愚人笑在前,智者笑在後。如今,坐擁堅城的福寧防軍,成了個大笑柄。
眾將佐顏面全無,皆悻悻無語。
沈三祝哆嗦著嘴唇:「金大人,這如何是好?」
「賤民而已,老子......老子跟他們拼了!來啊!點齊人馬,反攻西門!」金朝神經質的大吼。
指揮僉事廖天幸出列,訥訥道:「大人,聽說暴民入城,底下的僉丁、弓兵已經跑了一大半,只剩衛軍二百餘人......」
「啊!」沈三祝臉色遽然煞白,這還打個屁啊,基本是塵埃落定了,州城,是暴民的了,倒是光棍的說:「咱們拿什麼拼啊金大人~,不如出城暫避吧。」
諸將連聲附和。「是啊大人,暴民勢強,非數人勇力可以擊敗,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金朝猶豫不決,扭曲的表情,已經出賣了他的內心,是既不捨得家產,又害怕送命,之前站在高高的城樓上,話當然說得漂亮,現在幾千暴民進城,利刃懸在頭上,他可就要掂量一下輕重了。
沈三祝似乎清楚金朝心中所想,誠言道:「金大人別捨不得那些身外之物,賊人搶了去,一時也花不了,既然事成謀反,咱們不如儘快趕去福州府訴告,求來兵馬,再收復福寧,到時連本帶利搶回來就是,在這送命,豈不更便宜他們?時間緊迫,金大人莫要遲疑了~。」
似乎是在回應他,外邊的喊殺聲,越來越響,愈來愈近。
將佐們焦急地齊聲請命:「金大人,走吧。」
「三門已經堵住,西門恐怕也有暴民把守,這......」金朝態度終於松下來了,勢比人強,自己就算渾身長著刀子,也無力回天了,還是依沈三祝所言,容后再圖吧。
指揮同知郭大力靈機一動:「大人,城樓處有吊籃,我們可以從那下去。」
金朝抽抽臉皮,哭笑不得,臨戰時,手下個個恛惶無措,逃命卻才思敏捷。
此時街道上清溜溜的,沒幾個走動的人,市民們早早關門下閘,躲避戰亂,凡在外的,基本是趁火打劫的盜匪,和咪頭蒼蠅一樣四處亂串的城防兵丁。
對付賊人很乾脆,督軍親衛不管是否敵我陣營,一律砍了,此舉不單震懾了盜賊,同樣也震懾了民壯,楚公子的話,當真是不打一絲折扣,話說這年頭,得勝者不燒殺搶奪,反而還誠信地做到與民無擾,真少見。
而數百城防兵結局最簡單,所謂的屯田軍戶,父死子承,經過幾代人,早已成了純粹的農民,不復當初悍勇,缺乏訓練,裝備簡陋,軍心渙散,兵員單薄,更是打都不用打了,有了楚峰之前的優待口號,幾乎是一觸即降。
值得稱道的反而是身在基層的兩名百戶,或許平時他們無法享受到什麼**,尚存熱血和報效之心,俱拚死殉職,然而,他們的烈舉,僅僅為了少數人,代表官家利益,所以,也只能如同滄海一栗,黯然湮沒於大潮之中,甚至連個名號也沒能留下。
至此,福寧城易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