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青樓重生
一室昏黃的燈光,映出窄小的單人床上,婦人被病痛折磨得蠟黃的臉。才三十齣頭的年紀,卻是鬢髮皆白,眼窩深深凹陷。兩隻渾濁的眼球凸起,乾涸得起皮的嘴唇顫抖翕動:「絮兒,娘就要走了,你可怎麼辦?」
「你從小在青樓長大,哪怕冰清玉潔,又哪有好人家的男子肯娶你?」婦人的眼裡流下渾濁的淚,順著眼角沒入枯槁的白髮,「你已經十五歲了,再蹉跎不得了。」
說到這裡,渾濁的眼中陡然迸出一股明亮:「去找你爹!你是他的親生骨肉,他不能不管你!我們不求別的,只求他給你安排一樁穩妥的親事,讓你給好人家的男子做正妻,哪怕是平民百姓呢?」
「答應我,絮兒!」婦人死死瞪大眼睛,將兩隻渾濁的眼珠瞪得更加凸出,「等娘一死,你就去找你爹!不要說你是在青樓長大,諒那個賤人也不敢揭穿你!」
「答應我,絮兒!答應我!」婦人一聲聲的祈求,逐漸化為凄厲的尖銳,彷彿地獄深處的厲鬼,掙動著鎖鏈,仰頭凄嚎。
場景忽然一變。
一截冰冷的劍鋒,刺破低調卻奢華的衣料,從胸口透出。劍勢未停,迅猛向前,直將她和她身前的男人串在一起,釘在牆上。
身後傳來一個陰冷刻毒的聲音:「賤人!你果然背叛了本王!既如此,本王就成全你們!」
「王爺,冤枉……」男人口裡溢著血沫,滿眼驚慌與後悔。
胸口冷冰冰的,痛得呼吸都困難。江絮低下頭,看著胸前透出的反射著冷芒的劍身,緩緩抬起雙手,握了上去。用盡最後一點力氣,一點點將劍身拔了出來。
畜生,不配跟她死在一起。
冷冰冰的劍鋒,在胸腔內划動,是江絮嘗過的最痛的滋味。終於,劍尖從男人的身體里拔出來,失去劍身的支撐,哐當一聲,男人捂著胸口跪倒在地上。江絮看著他的臉上湧起恐懼,譏諷地呵笑。
「我沒有……」她吃力地轉過身,想對身後的人說,她沒有背叛他。但是拔出劍尖已經讓她耗盡全部的力氣。最後三個字,便沒有說出口,意識攸然陷入黑暗。
京城東側,花街柳巷中,遍布男歡女笑,脂粉香氣直飄三里,引人遐思。
花月樓,便是其中一座,門前站著容貌鮮妍的姑娘們,姿容妖嬈嫵媚。樓裡頭,更多穿著美艷的女子,偎在男人懷中歡笑。
就在花月樓的後院,雜役居住的一排低矮簡陋的小屋子裡,一名少女猛地坐起身,雙眼圓睜,大口大口喘著氣。
四周一片黑暗,僅僅從窄小的窗戶里透進一層微弱的月光。江絮聽到心臟在胸腔里激烈地跳著,咚咚,咚咚,震得她耳膜發疼。臉上傳來一抹涼意,江絮抹了把臉,冷冰冰的都是夢中流下的淚水。
原來是夢。
但又不是夢。
那是她可悲的一世當中,噩夢的開始,與噩夢的結束。
相依為命的母親忽染重疾,不治身亡。臨死前,再三懇求,讓她去找從未謀面的,高居戶部左侍郎之位的父親。
她還沒來得及問,母親便走了。她懷著滿腹疑問,什麼也沒帶,趁著上街採買,逃了出來,尋找侍郎府。
她找了三日,如喪家之犬,東躲西藏,忍飢挨餓,才終於找到了江府。不是戶部左侍郎的府邸,而且戶部尚書的府邸。
黑暗的屋子裡,靜悄悄的,就連血管跳動的聲音都清晰可見。江絮漸漸平息了喘息聲,才發覺口乾得厲害,掀開被子摸黑下了床。
初夏的夜裡,寒涼如水。周身被涼意包裹,然而滿心的恨意,卻沒有減淡半分。
江子興,她的父親,虛偽薄情的男人。馮氏,江府的主母,面甜心毒的女人。
為了母親的屍骨能埋在江家的祖墳,不至於成為孤魂野鬼,她成了他們手裡的一把刀,拚命鑽營,給江府帶來權勢利益。
她甚至讓江家從寒門士族,變成皇親國戚。
屋裡黑暗的光線,絲毫沒有阻礙江絮的腳步,徑直走到桌邊,摸上茶壺。
她給他們當牛做馬,謀盡榮華,到頭來他們卸磨殺驢,倒是痛快!
還借了燕王的手!
江絮倒了杯涼茶,灌進口中,冰冷的水順著喉嚨一路往下,澆得體內透心的涼。然而,再涼也涼不過心口,被一劍穿胸的冰冷。
她想起臨死前,馮安宜大睜的眼睛,以及不可置信的神情。
馮安宜是馮氏的娘家侄子,也是太師府的嫡孫,卻在一個茶館里,被一劍穿胸刺死。隱沒在黑暗中的嘴角,勾起譏諷的弧度。
馮氏一定想不到吧?她用馮安宜誘她出來,到頭來卻折了馮安宜的性命。
她又怎麼會想到呢?他們只看得見她獲得燕王的青睞,誰知道她付出了多少,才打動了以決絕酷烈著稱的燕王?
馮安宜,害得燕王誤會,死不足惜。
只可恨,江子興和馮氏,卻枕著她給他們帶去的榮華,一世安樂。
江絮心中燃起熊熊的恨意。一杯又一杯的涼水,也澆不滅分毫。
「絮兒?絮兒?」這時,床上傳來一個帶著困惑的聲音。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后,一朵昏黃的光暈漸漸亮起。
微弱的黃色光暈,緩緩點亮了黑寂的夜,也把江絮心中的陰暗沖淡一分。
「娘,我口渴,便下來喝杯水。」江絮說道,將餘下的半杯冷水,仰頭一飲而盡。
「怎麼連衣裳也沒有披?」借著微弱的燈光,看清桌邊的情形,陶氏不禁微嗔。
桌邊,站著一道纖細的身影,只著薄薄的中衣,隨意趿著鞋子,短小的褻褲掩不及,露出一截圓潤白皙的腳後跟。烏黑長發如瀑,直垂腰下,光滑而柔順。肥大的褻衣,掩不住她玲瓏有致的身姿,在昏黃的光暈下我見猶憐。
「並不冷呀,已是夏季了呢。」江絮回過頭來,看向陶氏,微微一笑。借著昏黃的燈光,看清陶氏的左臉,目光一緊。
只見陶氏的左臉上,印著幾道深深的疤痕,從眼角下一直劃到嘴角,十分醜陋。
江絮記得清清楚楚,那是她三歲的時候,一個醉酒的客人闖到後院,看到陶氏便拉拉扯扯起來。陶氏雖然脫身了,卻引起了風言風語。
陶氏生得美麗,哪怕被繁重的活計纏身,姿容已經損了三分,也比樓里的花魁漂亮數倍。花月樓里,不少人嫉妒陶氏的美貌,借著此事,各種難聽的話都傳了出來。陶氏有口難辯,氣得拿了剪刀,在臉上狠狠劃了下去,才止住了風言風語。
後來,說過風涼話的姑娘們,不小心用了沒淘弄乾凈的香粉,全都毀了容貌,再也接不到客人,被鴇母攆了出去。只不過,陶氏的美貌卻再也回不來了。
「哪裡就不冷了?初夏的夜裡涼的很,你快快喝完上床來。」陶氏不贊同地皺起眉頭,沖她連連招手。昏黃的燈光下,陶氏的眼神充滿慈愛,襯得那些可怖的疤痕,也不那麼嚇人了。
「這就來。」江絮轉過身,將茶壺擺回原位。
茶壺並不是什麼好質地,乃是粗瓷燒成,壺嘴已經缺了口。茶杯亦是粗瓷捏成,杯沿上還磕壞了幾個豁口,不留神就要劃破嘴。
餘光一掃,借著昏黃的光線,只見窄小又簡陋的屋裡,僅有一張低矮木床,一隻漆皮掉盡的衣櫃,一張缺了一條腿,被江絮尋了幾根樹枝纏起來充作桌腿的小圓桌。
這樣簡陋的居處,卻是她們能爭取到的最好的處境了。前些年,她們連屋子都沒有,是睡在石頭邊上的。每逢颳風下雨,母女兩個便不得不抱緊對方,苦苦捱著。
「快上床來,娘給你捂一捂。」床上,陶氏不停催促道。
江絮忽而咯咯一笑,趿著鞋子,往床邊飛奔過去,兩步上了床,將手往陶氏的咯吱窩裡一塞:「女兒多謝母親大人。」
前世種種,逐漸被江絮壓到了心底深處。上天垂憐,讓她重生回到母親還活著的時候,她便該知足惜福。
「也不知你一天天樂什麼?喝個冷水也樂成這樣。」陶氏好氣又好笑地道。
江絮眼兒彎彎,甜甜說道:「我有天底下最疼女兒的娘親,當然快樂呀!」
「貧嘴!」陶氏吹熄了小油燈,「快睡吧,明天還要調香呢,又要忙一整天。」
昏黃的燈光淡去,屋裡又恢復了漆黑寂靜。江絮的心,再次沉入黑暗。
等著吧!她的好爹爹、好繼母!想起臨死前聽到的秘密,江絮的眼底閃過深色。他們儘管睡著高床軟枕,享著仆婢成群。畢竟這樣的日子,可不多了!
等她和陶氏從青樓贖了身,在外面扎穩腳跟,那些握在她手裡的把柄,便會一點點遞出去。借刀殺人,可不是只有他們才會!
眼下最重要的,還是給陶氏養好身體。聽著身邊傳來的悠長呼吸聲,江絮微微皺起眉頭。前世就是這個時候,陶氏忽染重病,不出三日便不治而亡。這一世,可再不能如此。
再睜開眼,窗外已經泛起朦朧的灰白。
陶氏還睡著,江絮輕手輕腳地起床,對鏡梳了個毫無特色的髮式,又將厚厚的劉海放下來,遮住大半的眼睛,只露出半張下巴尖尖的小臉。
左看右看,仍是過於清秀了,便拿過小油燈,沾了些污油,在臉上薄薄塗了一層。
烏青色蓋過細膩紅潤的膚色,看起來老實巴交,毫無出彩之處,江絮這才滿意地點點頭,打開門走了出去。
她的相貌隨了陶氏,這幾年五官越長越開,樓里的人看她的眼光也漸漸變了。鴇母看她的眼神最為陰沉,彷彿後悔當年答應陶氏不讓她接客。江絮不得不把自己收拾得普普通通,務必不讓人多看她一眼。
此時,雜役們都起了,劈柴的劈柴,擔水的擔水,忙碌起來。江絮跟他們打過招呼,便往廚房裡走去。端了和陶氏的那份飯,便往外走。
「江絮啊,等等!」這時,一旁燒飯的鄭大娘扭著肥肥的屁股走了過來,油膩膩的手裡拿著一雙筷子,在碗里攪了攪,然後沖她擠了擠眼:「今兒做的香粉,能分給大娘一塊嗎?」
江絮看著碗里浮起來又沉下去的白生生的雞蛋,抬起頭對鄭大娘笑了笑:「您也知道,易媽媽給我的材料是有數的,我上交上去的如果少了,吃掛落的就是我了。」
「大娘知道!大娘怎麼會讓小絮為難呢?」鄭大娘沖她擠了擠眼,「大娘不要多,就給手指肚大小的一塊,就足夠啦!」
江絮笑了笑:「我盡量。」說完,湊在鄭大娘耳邊小聲甜甜道:「謝謝大娘的雞蛋啦。」
「小事,小事,別客氣。」鄭大娘有些受寵若驚,直等江絮的身影不見了,還沒從江絮那明媚之極的甜笑中回神。
半晌,喃喃道:「真是個好姑娘,可惜我家沒有小子,不然娶回家做兒媳婦該有多好?又嘴甜,又能幹,還熱心腸。」
江絮平日里極為勤快,誰劈個柴、擔個水,洗個衣、綉個花,調個香、制個粉,喊她從來不會推辭。上到鴇母、花魁,下到雜役、丫頭,沒有誰不喜歡她。故此,鴇母雖然一心想叫江絮下水,到底也顧忌眾人的情面,沒有來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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