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如今想來,她確實不曾給過他任何近似承諾的言語,只是自然而然地滾到床上去,是他自己自作多情,把純粹的肉體交集,過度引申了。
他當自己是她的男人,可她,從未認定自己是他的女人,兩年下來,開口提過無數次婚姻,她未曾允過。
他後來才發現,某些事情其實有一定的規律可循,每當他試探地提及婚姻,想進一步改變他們的關係時,她就會鬧個小花邊出來。
一開始沒留意,後來才懂,她如果是想藉由這種方式與他拉開距離,或是向他宣告什麼,那麼,很清楚。
她不要他、不稀罕楊夫人的名分,真的很清楚。
門鎖轉動聲傳來,他抬眼望去。
「咦,你今天來得有些早。」
何止早,都看完一份報紙,也清楚拜讀完她近期的艷情史了。
龔雲顰將帶來的消夜放到桌上,目光觸及桌面上的報紙,愣了愣,旋即若無其事地走向他。
她還是沒打算解釋嗎?
楊仲齊盯著她的反應,她卻只是迎上前來,吻他。
總是如此,帶著消夜來,熱烈交歡大半夜,然後吃點東西,補充體力,再疲倦睡去。
他們之間,除了肉體的糾纏,還剩下些什麼?
突然間,覺得好膩。
他要的,從來都不只是情慾上的宣洩而已,那樣的關係,太空虛。
扯開她,退開一步,同時看見她錯愕的表情。
他從沒拒絕過她,這是第一次。
「我沒心情。」身體真的熱不起來,那篇報導,讓他整個人都冷透到骨子裡去了,甚至覺得……有點臟。
他楊仲齊,自負了一輩子,驕傲多到可以當飯吃,如果不是她,他又怎麼可能容許別人作踐他到這般地步?
「你——」她張了張嘴。其實誰都知道問題在哪裡,卻誰也沒有真正說出口。他在等,等她一言半語的表示。其實,他不會不相信她,只要她有開口解釋的
意願,說什麼都好。
而她,卻只是沈默,任僵窘的死寂,一再蔓延……
他吸了吸氣,又道:「前幾天,叔趙問起我——的事。」
「你說了?」她一臉驚慌。
需要這麼大反應嗎?是有多見不得人?「我沒說是你,但他希望,我能找個機會帶你回去……以妻子的身分。」
「我不要!」
總是如此,只要提到結婚,她永遠是慌亂、逃避。
「為什麼?給我一個理由,我說過,我不可能跟你這樣一直耗下去。」
她僵默了好半晌,遲遲不出聲。
不說是嗎?「那我回去了。」
他轉身,穿回外套,在玄關穿鞋時,她猶豫的嗓輕輕傳來……
「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回到婆婆出事的那一夜,你會怎麼選擇?」
他停下動作,直起身,審視她的表情。
「原來,你仍舊在報復我?」以為已事過境遷,是他想得太單純,她從來沒有一刻,忘記婆婆的死、以及對他的怨。
「不,不是——」不知該如何解釋,她抿抿唇,又道:「我只是想知道,你有沒有後悔過?如果知道這會讓你失去我,你還會不會拋下我?」讓她一個人,恐懼地面對那一切。
他靜默了。
他知道她要的答案是什麼,這一刻,無論真相是什麼,他的回答只能有一個,就算是要欺騙她……
「不,我沒有後悔過。」掙扎了片刻,還是選擇吐實,不願對她有一絲一毫的欺瞞與不誠懇。「就算讓我再選擇一次,我還是會救叔趙,不惜代價。」
即便,會失去她。
她輕輕地笑,早知答案會是這樣。這才是楊仲齊,一點也不意外。
「你問我原因,這就是原因。」因為她知道,同樣的事若在未來發生,他還是會為了他對爺爺的承諾,為了他對家族的使命與責任感,選擇放棄她。
「你以為,女人要的是什麼?你的財富?你的成就?你的社會地位?不是的,仲齊,販夫走卒我都甘願嫁,只要我的丈夫,把我擺在第一位,全心全意,這樣就夠了。」而他,永遠都做不到,在他的人生里,她不會是他的第一個選擇,她不要一個隨時會為了任何事,犠牲掉她的男人。
被他舍在身後的那個人,很難堪。
他永遠不會理解——「當你的女人,很苦。」
這是當年,她來不及對他說出口的真心話,她不想讓自己,再落入那樣的痛苦深淵裡。
楊仲齊愕然望她。
從來沒有想過,答案會是這一個。他肩上背負著太多東西,心裡的考量重重疊疊,若她要的是他這一生全部的愛情,他給得起,平凡夫妻,執手晨昏,他又何嘗不想?但他的人生還有太多的事物,自身的需求,永遠擺在最後面,無法一心一意,只看著她。
她要的全心全意——他做不到。
那天晚上,離開小套房后,他想了很多,徹夜輾轉無眠。
到最後,他終於懂了。
她說,不要一個無法全心全意的丈夫。這句話,不過是變相地在控訴他,當年捨棄了她。
這件事,一直是她心中的陰影,她一輩子都無法忘卻,他曾經棄她於不顧,害她失去唯一的親人,受人欺凌,孤立無援。
她對他,始終有怨,從無一刻釋懷過。
她說……當你的女人,很苦。
其實是在說……楊仲齊,你是個失敗的丈夫。
那道傷,很深、很深地刻劃在心裡,淡不去,痛得沒有辦法毫無芥蒂地再次接受他,回到他身邊來。
她其實很矛盾,不敢要,又走不開,因為心裡,對他還有太多的眷戀——她愛他,這點他比誰都清楚,所以才會讓他們陷在今天這樣,進退不得的尷尬局面里。
那道傷,是他劃下的,說到底,終究還是他欠了她。
他懂了。
從那一日起,他再也不干預她外頭還有誰——即便,真的有過誰。
他只能等,拿歲月來跟她耗。
也許等到她真正釋懷的那天,便有他們的未來。
也或許,等到她情淡,然後,真正地走向另一個人。
無所謂了,這麼些年來,他哪一刻不是在等?差別只在於——過去,有顧政勳時,他的等待還有個時限,而現在,他不知道有誰,等待卻是漫無止境。
【第18場不捨得轉身,怕你哭泣時,沒人理會】
又過了兩年,這幾年之間,他看著親人們一個個有了穩定的歸屬,大堂哥、季楚、季燕、幼秦,還有最讓他放不下心的叔趙,也都在婚姻里,從磨合階段、離婚風波、懷孕過程,然後到現在,享受孕育新生命的喜悅……
這就是人生必經的階段吧,無論笑淚悲歡,總是充實了自己的生命,不像他,始終停留在原地,夜深人靜,雙人床上只有他一人,他的一切,無論榮耀或悲歡,身邊沒有人能夠分享,合握起雙掌,只是一片空虛。
就連心性不定的叔魏,都有了曉寒,唯獨他,什麼都沒有。
許多時候,他其實也會寂寞。
大堂哥近來也頻頻在問他,有沒有適合的對象?考不考慮定下來?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子?需不需要替他介紹?別凈顧著弟妹還有工作,偶爾也要替自己盤算一下,都三十七歲了,沒多少年好蹉跎……
是啊,眼看都要坐三望四了,他還有多少年可以等?
他不是沒有其他好對象可選擇,只是……心底猶有一絲火苗未滅,每每心灰時,總忍不住想,他若就這樣轉身,放她一個人,孤單哭泣時,沒有人理會,該怎麼辦?
他還放不下。
有些事,若不是發生了某些觸發點,痛著痛著,久了其實也就麻痹了,說不準,他真的會就這樣麻木地等一輩子,但——
一旦真正讓他去面對,他發現心胸依然沒自己想的寬大,知道和看到,完全是兩回事。
那個周末,她說年底了,要在店裡忙查帳,不過去了。
他於是應了兄弟們的邀約,出來喝兩杯。偏偏,就這麼巧,遇上她……那個說要在店裡查帳的人。
她目光與他對上時,有一瞬的心慌。
他扯扯唇,沒表示什麼地收回目光。
她現在,連對他撒謊都會了。以前的她,待他那麼真誠,連說句違心論都還會臉紅結巴。
「咦?那個好像是婭婭的媽,叫什麼……」楊季楚留意到他目光短暫的停駐點,偏頭努力思考了一下。
「龔雲顰。」他淡淡接續。
小婭婭大家都很熟,婭婭的媽卻很不熟。她跟他的家人沒有太多交集,多數時候也只有來接小孩,偶爾會碰到,寒暄幾句客套話。
她從來都沒有那個心,想與他的親人拉近距離、打好關係,跟個陌生人沒兩樣。
「要不要去打聲招呼?」楊叔趙審視他的表情,問道。
「不必。」
「好像每次看到,跟她傳緋聞的都不是同一個耶。」楊叔魏驚嘆。「都一個孩子的媽了,行情還那麼好。」
跟她糾纏最深的那個,還就坐在你旁邊。
楊仲齊滿腔無奈,開口糾正。「婭婭是她前夫的小孩,她沒生過。」
拜託你資料也一下好不好?不要只會指令。
「咦?是嗎?我看婭婭五官跟她有幾分像。」一直以為是她生的耶。
「我倒是覺得婭婭眼眉間的神韻有些像二堂哥,連說話的樣子也愈來愈像。」楊季楚發表個人心得。畢竟是二堂哥一手教出來的孩子,以前也常覺得,二堂哥跟爺爺很像。
「這就是人家常說的,寵物養久了會愈像主人的意思嗎?」
「大堂哥,你的比喻很爛。」不過……好像也通。
楊仲齊無聲在心裡嘆氣。「不提她了,人家有多少桃花、生不生小孩,都跟我們沒關係。」
「輸人不輸陣,要不要跟她比一下?你要是有心,桃花也不會開輸她啊。」楊伯韓慫恿他。
「我比那個做什麼?」大堂哥還真是不死心,一逮到機會,就鼓勵他發展戀情。
從頭至尾,他沒再往她的方向望過一眼。
中途,他去了一趟廁所,在走道邊,被隨後而來的龔雲顰抓住手臂。
「仲齊,你聽我解釋——」
聽聽,這開場白,多八點檔。
他回首笑了笑。「你抓那麼緊,不怕被人看到?」
瞄了眼後頭經過的客人,她趕緊鬆手。
他意味不明地扯扯唇角,移步便往男廁去,諒她也沒膽跟來。
從廁所出來,她還等在門外,一見他,急忙道:「我今晚是真的在對帳,只是剛好——」
「我是你的誰?」他打斷她,反問。
她愕愕然張嘴,答不出來。
「既然什麼都不是,那就別說了。」他腳下未停,頭也不回地掠過她,回到兄弟們那方。
她,終舊沒有勇氣,走上前來。
約莫十點鐘過後,兄弟們手機開始很忙,陸陸續續地響。
這頭說——交代別喝太多,早點回家。
那頭問——什麼時候到家?替你準備消夜。
再有——吩咐喝酒別開車,我去接你。
最後一個響的,是楊叔趙。
也不知他家老佛爺說了什麼,他低頭猛笑。
掛了電話,才分享給兄弟們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