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心中丘壑
都承旨跪於案后,看了一眼跪在殿上神色平靜的皇后,心中有數,執筆蘸墨。
真宗皇帝徐徐念道:「皇後趙氏自入主中宮,癖嗜奢侈,凡諸服御,莫不以珠玉綺綉綴飾,膳時有一器非金者,則怫然不悅。每見貌少妍者,即憎惡,欲置之死……今查其弄權後宮,威脅命婦,謀毒皇孫,實數十惡不赦。」
趙笙的嘴角帶著淡淡的微笑,原來自己的所作所為,他都記在心裡,等的就是要跟她清算的一日。這麼看來,自己這個皇后做的也並不是可有可無,至少在皇帝心裡,還留下過一星半點的痕迹。哪怕那些痕迹都與美好無關,也足夠回憶了。
都承旨一邊寫,一邊抹了抹額頭上的汗珠,看這樣子,皇上這是要廢后了?或者……直接一杯毒酒賜死?可是廢后,難道僅憑一紙詔書,不會引得滿堂非議?
真宗皇帝忽然停下來,看向趙笙。都承旨以為他改變主意,正要隔壁,卻聽皇帝問道:「朕問你,雅盈當年可是你害的?燕王在西夏之時,可是你派人刺殺的?」
趙笙朗聲答道:「非臣妾所為。」
真宗眯起眼睛,彷彿在思量趙笙所說的話有幾分真假。事到如今,她也沒有說謊的必要了吧?如果不是她還會有誰?若不是她,貶為庶人,歸於娘家,是不是有些過分了……真宗正陷於迷思,童玉在殿外高聲說:「皇上,蘇宰相,曹大人和趙大人等幾位重臣進宮了,現跪在殿外求見。」
真宗哼了聲,知道肯定是內宮有人走漏了風聲,這些大臣知道他要廢后,趕來勸諫了。可今天誰也無法改變他的心意。
「宣他們進來!」真宗吩咐道。
蘇行知等人躬身入殿,看到殿中的情景,心下已經瞭然,紛紛跪於趙笙之後,齊聲道:「廢后之事,請皇上三思!」
都承旨也伏在地上說:「請皇上三思!」
真宗皇帝態度堅決地說道:「我與皇后貌合神離多年,今次她更是鑄下大錯,企圖謀害朕的皇孫!燕王多年無子,好不容易有了這麼點血脈,皇後下此毒手,可見其心鄙陋!眾卿不用多說,都承旨,繼續擬旨!」
「皇上!」趙光中膝行到趙笙身邊,伏於地上,「皇后是先皇所立,怎可輕易廢除?縱然她有不對之處,您有別的方法可以處罰,卻萬萬不能廢后啊!這會是國本動搖,眾臣非議,上天恐也會降下凶兆!」
「休得危言聳聽!朕乃天子,上天知道朕如此處置,不會怪罪!」真宗斥道。趙光中還欲再說,身後蘇行知暗中扯了扯他的腰帶,大聲道:「聖意已定,臣等亦以為是,無庸更議。」其它的大臣知道蘇相此話是在提醒廢后一舉勢在必行,再行勸阻,皇上一怒之下可能會貶官降罪,誰都不想丟了頸上烏沙,所以也不再反對了。
都承旨擬好了旨,捧著聖旨出來去了舍人院。林勛方才看到蘇行知等人進去,還以為會改變皇上的想法,沒想到皇上這次這麼堅決。
林勛讓霍然把春華交給了童玉,等蘇行知等人從殿內走出來,紛紛向林勛見禮。趙光中則是握著拳頭走到林勛面前,抬頭看他:「燕王為何要如此咄咄逼人?」
「趙大人此言差矣。皇后欲殺本王妻兒,難道本王要坐以待斃?」林勛挑了挑眉。趙光中幾次與之交手,都鎩羽而歸,今次皇后被廢,太子之位岌岌可危,最大的受益者還不是林勛等幾位皇者?他回去得飛鴿傳書,通知太子早作防範才行。
林勛等趙光中走了,才返回殿中,帝后一跪一坐,仍在說話。
他們的神情不像做了多年夫妻,反而像是放下了恩怨的舊識,兩個人都是如釋重負的樣子。
真宗讓童玉送趙笙回坤和宮,不久之後聖旨便將下達,皇后被貶為庶人,歸於趙家。這是趙笙自己的要求,對於她來說,這座皇宮困住了她前半生,後半生她就想安安靜靜地做個普通人。
林勛對真宗說:「兒臣還有一事想稟告父皇。」
「可是恢復朱氏名譽之事?」
「她在揚州城以葉婉之命生活,現在也不想興師動眾地恢復身份,只想在兒臣身邊做個側妃,然而兒臣也不想委屈她。現在的側妃孟氏,險隘**,這次皇后暗算綺羅,她也出力不少。兒臣想放她出府,又怕皇祖母那邊怪罪……」
真宗瞭然笑道:「你是想讓王府里只有朱氏一人?」
「父皇明鑒,她懷有身孕,兒臣不能時時周護,唯恐傷及他們母子分毫,因此實不能再讓有異心者同住。」
真宗皇帝沉吟了一下,事涉太后,的確是不好辦。但他看著林勛懇求的目光,便說:「你按自己的意思辦吧,太后那邊朕來處理。」
「謝父皇。」林勛行李之後,便起身走了。
郭貴妃端著補湯來看皇帝,撞見林勛出來,連忙避讓在旁邊。直看到林勛風塵僕僕地離去,身邊的女官秋葉說:「皇后被廢,太子那邊肯定會有所動作,加上秦王前番的動作,現在晉王殿下唯一的對手便是燕王了。」
郭貴妃斂袖往皇帝寢宮中走,沒有理會女官的話。
她並不想如此。雖然她私心裡也是希望自己的兒子當皇帝,可是沒有這些阻礙,皇上只會更加偏心燕王。畢竟燕王在軍中,在朝堂上,都有無與倫比的威信,這一點哪一個皇子都沒辦法與之相比。林陽成就了他,若他自小生在帝王之家,未必有今天這般出色。
所以她才在暗中不停地激化秦王和燕王的矛盾,太子和燕王的矛盾,卻沒想到這兩個人非但不聯合,卻更加地分崩離析,導致了今天的局面。
皇帝似乎很累,靠在龍紋方枕上,抬手揉著額頭。郭貴妃見狀連忙走過去,幫他揉捏著肩頸:「皇上操勞國事,可得注意休息。」
「你來了?」真宗笑著望向她,「皇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臣妾聽說了一些。皇上真的要把皇后廢了?」郭貴妃小心翼翼地問道。
「她自己要求歸家的,朕遂了她的心愿。這個皇后之位本就不是她的,她做了這麼多年,也足夠了。」真宗的目光幽沉,「只不過她不認當年你姐姐一事,也不認西夏刺殺燕王一事。朕想著,到了此刻,她也沒必要隱瞞了,莫非真的不是她?可除了她,還有誰對雅盈和霦兒如此恨之入骨?」
郭貴妃輕輕地搖了搖頭。別說她不知道,就算她知道,又怎敢在此敏感時刻,於皇帝面前輕言半句?一個弄不好,她多年經營,恐怕也要毀於一旦。
真宗將郭貴妃拉到面前,緩緩道:「此次廢后,對太子亦是試探。他若乖乖地從穎昌府回來,便還是太子,如若不然……」他的眼中浮動狠色,郭貴妃的雙手一抖,皇帝便笑了:「嚇到你了?這些話原不該說給你聽,只是不與你說,朕又要說給何人聽?」
「皇上若想說……臣妾聽著便是。」
真宗嘆了口氣,將郭貴妃拉到面前:「悅兒,朕到時恐怕要對不起你,也對不起霖兒。因為在朕的心中,如果太子不成器,燕王便是最好的人選。你不會怪朕吧?」
「臣妾怎麼敢呢?」郭貴妃笑道,心中卻冷如冰窟。這些年,你對我說的話,有哪些兌現過?許我后位,卻在趙笙被廢之後,隻字不提。封霖兒為晉王,說是無上榮寵,然而你心中最愛的依然是燕王。說來說去,你最愛的女人和最敬重的女人都不是我。但我不會失望,因為早就對你沒有期望了!
郭貴妃等真宗皇帝睡了,給他蓋上薄裘才離開。一離開大殿的範疇,她就將秋葉招到身邊,匆匆交代了幾句話。
***
林勛離家的時候騎的是馬,回來的時候,卻坐著馬車。他先踏下馬車,然後從車上抱下一個八歲的女孩兒,一個英氣的少年隨後也跳了下來。
林勛牽著那個女孩兒走入府中,女孩仰頭問他:「三叔,三嬸嬸真的回來了嗎?」
「嗯。」林勛嘴角噙著柔和的笑,徑自往西院而去。
綺羅正靠在榻上休息,寧溪在旁邊做針線,聽到女孩子的聲音,不由愣了一下,就看見一個身影風似地衝進來,剛要撲向綺羅,響起林勛的吩咐,只是小心地叫道:「三嬸嬸!」
綺羅微微睜開眼睛,看到眼前可愛的女孩子,幾乎下意識地開口:「珊兒?」
「三嬸嬸,您還記得我?!」林珊爬上塌,依偎進綺羅懷裡,「娘說三嬸嬸去了很遠的地方,再也不會回來了。三嬸嬸,珊兒好想你。」
綺羅笑著摸她的頭髮:「我也想你。」
「三嬸。」少年磁性的聲音傳過來,綺羅抬頭,看見個頭已經到林勛胸前的少年老成地立在那裡,要不是他眼裡的水光出賣了他,估計要被他一本正經的做派給騙了。
「驍兒這麼大了。」綺羅欣慰地說,朝林驍伸出手。林驍猶豫了下,還是伸手握了上去。其實這個三嬸沒有比他大幾歲,以前在侯府的時候,卻對他關愛有加。知道她被火燒死的時候,他還偷偷地哭過幾次。
林勛是最後進來的,看到大中小三個人都是喜極而泣的模樣,便道:「珊兒,你不是要做桃花糕給三嬸嬸吃?」
「對啊!三嬸嬸,三叔說你有小弟弟了,是不是?」林珊看向綺羅的肚子。綺羅點了點頭,笑道:「也許是小妹妹。」
「妹妹好。」林驍說,「別跟珊兒一樣不聽話。」
林珊沖他做了個鬼臉,跳下塌:「我會做桃花糕了,我去做了給三嬸嬸嘗嘗看,好不好吃。」說著就興沖沖地出去了。綺羅連忙說:「寧溪,你去幫幫她,看著點,別出什麼事。」
「是小姐。」寧溪放下手中的活,尋林珊去了。
林勛和林驍坐在屋中,林驍跟綺羅說了這幾年的事情。後來大概覺得自己杵在這裡很礙眼,就對林勛說:「三叔,我去看看珊兒。」
林勛點頭,這屋裡便只剩下他跟綺羅兩個了。綺羅拉了拉身上的薄毯,將手放在紫金銅爐上烤了烤。
林勛坐到床邊,伸手把綺羅拉到懷裡抱著,用體溫暖她。綺羅不自在地掙了掙:「你別……孩子們都在外面。」
「晚上搬到我那兒去住。」林勛在綺羅耳邊呵氣般地說。
「我現在身子不方便……」綺羅推他的胸膛,林勛捏著她的下巴:「你以為我要對你做什麼?這裡這麼簡陋,當初讓你住這裡,不過是權宜之計。」
綺羅故意說:「我倒覺得這兒挺好的。搬到你那裡去,你的那位側妃還不知道怎麼使計害我。」
「晚上她就不在了,你不必顧忌她。」
綺羅不解地望著他,還沒等林勛解釋,霍然就沖了進來。看到屋中的情景,他又連忙轉身退出去,在門外說:「王爺,有人求見。」
「有人?」林勛皺眉。
霍然頭垂得更低:「您……您去了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