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010章 舊日有恨

10|第010章 舊日有恨

法源寺興建於唐代,乃是歷朝古剎,外面有重重的圍牆,如今是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細雨像是牛毛針一樣落下,反而增添了幾分意境。

有傘的已經打起了各色的油紙傘,沒傘的也都抄著手在路上走,頗為享受。

這寺門口,統共就一條直道,固安伯府的馬車一路闖過來,暢行無阻,無人敢出來阻攔。

沒想到,眼瞧著已經到了寺門口了,竟然平地里殺出來一輛翠幄青帷的小破馬車。

哎喲喂,這膽子夠大的啊!

趕馬的車夫想也不想,直接開口叫攔路的滾蛋。

依著國舅爺這車的豪華程度,應當沒幾個不長眼的會跟自己抬杠。

誰曾想,他喊是喊了,卻換來對面堵路的那小破馬車車夫一通嘲笑的眼神。

「嘿,你們識相不識相?!」

霍小南站在馬車上,抱著馬鞭子,兩手往胸前一抄,年紀雖然小,身條卻已經很長,笑起來露出兩排白牙,看著可爽利。

「哎喲,真抱歉。小的我沒讀過書,也不識幾個大字,還真不認識『相』這玩意兒。要不,您教教我,看看怎麼識相?」

這話裡頭帶著笑意,還有濃烈的嘲諷。

還別說,戲班子里混過的人,嘴皮子就是比尋常人利索一些。

對面固安伯府的馬夫聽了,險些氣得七竅生煙。

端了馬鞭子,指著霍小南:「你,你,你……」

「你」了半天,什麼玩意兒也沒說出來。

霍小南笑了。

周圍不少悄悄看熱鬧的也忍不住偷笑起來。

固安伯府乃是當今中宮陳皇后的娘家,雖說皇后無子,可好歹固安伯陳景行還有個國丈的名頭,傳說這好幾年下來,借著國丈的名頭橫徵暴斂,坑蒙拐騙,也攢了不少家業下來。

現如今的固安伯國丈府,那叫一個富麗堂皇,人說比皇宮都還漂亮。

他們府上的馬車在外面橫衝直撞,也沒幾個人敢道幾聲不滿。

誰想到,別看人家這一輛小破馬車不起眼,竟然敢跟固安伯府抬杠?

眾人一下就好奇起來,雖不敢明目張胆地指指點點,可人流已經停了下來,轉眼寺門口就圍了里三層外三層。

固安伯府的馬車夫拉下了臉,威脅道:「你讓是不讓?!」

霍小南依舊抱歉地笑:「小的我倒是想讓,可我們家主子發了話,不讓!」

說著,霍小南兩手抱拳,朝著前面拱了拱。

「不好意思,恕難從命嘍!」

這動作叫一個英俊瀟洒,不少人都看亮了眼。

不過,有人嘆息,這樣漂亮的翩翩少年郎,怎麼就是個馬車夫呢?

同時,也有人為這少年郎擔心。

固安伯府可不是好惹的啊。

正想著,那豪華的馬車裡就傳來了一聲冷哼。

馬車帘子一掀,一名華服青年走了出來,手上還戴了一枚黃玉扳指。那扳指通體沉黃,深紅的血紋慢慢爬開,依著玉石原有的紋理雕成了五朵祥雲模樣,首尾相銜,連成一圈。

其餘的不看,光這一枚扳指,只怕已價值連城。

有識貨的已經倒吸一口涼氣。

再看這青年,神情睥睨,桃花眼多情,不過失之輕佻,帶幾分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味道。

他漫不經心地瞥向霍小南。

「還當是什麼大人物呢,原來是個沒長眼睛的愣頭青。你知道我是誰嗎?」

青年用戴了黃玉扳指的大拇指指著自己的鼻子。

霍小南聞言搖搖頭:「不認識。」

「哈!」

那青年頓時大笑起來,四處看了看,像是聽見了什麼荒謬的事情一樣:「京城裡竟然還有不認識本大爺的,今兒真是開了眼界了。來來來,你來告訴他,告訴他我是誰!」

青年伸手一指面前的馬夫。

馬夫明白意思,連忙點頭哈腰,接著看向對面,伸手一指,吹捧了起來。

「小子你聽好了,這一位就是固安伯府的世子爺,當朝國舅爺,皇後娘娘的弟弟,我們家少爺,陳望公子!聽明白的趕緊滾開!」

青年,也就是陳望,倨傲地將下巴抬起來。

他輕輕轉動著大拇指上的黃玉扳指,睨著霍小南。

霍小南心底頗為不屑。

他回頭看了一眼,車裡面沒動靜,自家小姐想必是不會改主意。

說實話,很少見到謝馥跟人作對,除了一個老是跟她抬杠的張離珠之外,謝馥基本都是與人為善。

這一次這般強硬說了「不讓」兩個字,只怕裡面還有自己不知道的隱情。

霍小南心思電轉,看著陳望的目光嘲諷起來,卻將兩手一抱:「原來是國舅爺,失敬,失敬。」

「算你還有點眼色。既然知道我是誰了,就趕緊滾開吧,恕你無罪。」

陳望看似大度地擺了擺手。

「……這……」霍小南臉上露出為難的表情,最後惡劣地一笑,「恕難從命。」

「你!」

陳望萬萬沒想到對方竟然如此冥頑不靈!

他眼神漸漸變冷:「沒想到這天底下竟然還有敬酒不吃吃罰酒的,你們家主人是誰?怎麼養了你這麼個不懂事的東西!」

霍小南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他回頭看了一眼:「二姑娘,他說您養了我這麼個東西,這是罵您眼神兒不好呢。」

坐在裡頭的謝馥手肘支著扶手,輕輕點著自己的太陽穴,聞言懶懶一笑:「哦?是嗎?這可就是瞎說了。」

她的聲音,清晰地傳了出去。

「我養的可不是個東西。」

眾人:「……」

全都傻了!

大家用一種奇異的憐憫眼神看向霍小南,霍小南頓時尷尬,心說怎麼還拿自己開涮了。

只是大家看著,他反而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看什麼看?我們家姑娘這是誇我呢!」

「噗嗤」一聲,馬車裡面的滿月實在忍不住,笑了出來,壓低了聲音道:「姑娘,您這也是太損了吧?」

謝馥面上掛笑,唇角彎彎,眼底淡淡。

「開個玩笑,可也是實話嘛。」

「呃……」

滿月忽然愣了,好像的確是哈。小南難道是個東西嗎?當然不是啦!

哎喲,這壓根兒就是個圈呀,小南這是把自己給套進去了,可憐,可憐,真可憐。

這會兒外面的陳望已經笑得前仰後合:「哈哈哈哈,沒想到,沒想到。你家主子還挺有趣兒的啊。我說,你主子都發話了,趕緊滾開,別耽擱了大傢伙兒。升斗小民,敢跟我斗?」

這話說得,到底誰耽擱?

原本謝馥眼見著就要下車的,是他們這一隊後來的一刻也等不得。

滿月只覺得固安伯府未免太霸道太囂張,她心裡氣不過,一把掀開帘子鑽了出來:「說誰升斗小民呢?」

「哎喲,還出來個小娘子,挺標緻的呀。」

陳望吹了個口哨。

他家庭殷實,素性風流,最喜在那勾欄瓦肆里晃悠,煉得了一雙識美的好眼睛。

這丫頭胖是胖了點,可手感一定不錯。

「升斗小民,說你們都是抬舉了。我固安伯府還沒把誰給放在眼——」

「睜大你的狗眼給本姑娘看清楚了!」

滿月毫不客氣地打斷了陳望的話,直接摸了一塊烏木牌子亮出來。

陳望不屑,嗤笑一聲:「不就是塊破牌子……」

忽然之間,戛然而止。

他像是吞了塊紅紅的火炭一樣,嗓子啞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那烏木牌子的形制沒有什麼大不了,可上頭刻著的卻是「高大學士府」五字!

高大學士,還能有誰?

不就是那高鬍子嗎!

那一瞬間,陳望簡直覺得自己腳底下一陣寒氣躥了上來,凍得他打了個激靈靈的冷戰,手一抖,險些把扳指給扔地上。

固安伯府雖是國丈府,可到底不過是有個沒實權的地方,高拱可不一樣,當朝首輔,手握重權,萬萬不是他們惹得起的。

陳望額頭上冷汗直冒,仔細一思考,卻發現自己已經下不來台了。

等高府的馬車讓道?明顯不可能!

難道,要自己主動讓道出去?

開什麼玩笑,他陳望還要不要在京城混啦,什麼都能不要,面子不能不要啊!

一時之間,陳望真是站也不是,下也不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竟然愣在那邊了。

滿月瞧見對方這慫樣,就知道威懾已經起了效果。

今日坐一輛翠幄青帷的小車來,不過是因為自家姑娘並不喜歡高調,不過去個廟會,還主要是見度我大師,不用這麼大費周章。

誰想到,竟在門口碰上這麼個沒眼力見兒的紈絝。

滿月冷哼了一聲,正待開口嘲諷。

「阿彌陀佛!」

一聲佛號,忽然從寺門口傳過來。

滿月的話被擋了一下,沒能出口。

大家回頭看去,人群里頓時有人大喊了一聲:「度我大師!」

來的是一名大和尚。

月白的僧袍,外面扣著一條大紅色的袈裟,一手掐著手珠,一手作半合十禮束起,寶相莊嚴,眉毛微白,耳垂長長。

宣佛號的時候眼睛微閉,低低頭,這喧鬧的寺門口一下就安靜了下來,帶著幾分古剎禪意。

清明平和的雙眼,似寶殿上的佛陀,不起半分波瀾,透著一種對世人的悲憫與慈和。

霍小南與滿月對望了一眼,沒做聲。

今天來廟會的,大多都信一點佛,度我大師又是寺院高僧,他一出來,所有人便都有樣學樣,將手合十,道一聲:「阿彌陀佛。」

這時候,法源寺裡面撞響了一聲鍾,幾道雲氣在天空徘徊,被這幾聲悠長的鐘聲盪開,又漸漸聚攏。

天光在雲影里浮動,悠然又肅穆。

聽著那餘韻餘韻回蕩的鐘聲,謝馥怔然了片刻,微一垂眸,便起身掀了轎簾走出來。

滿月連忙抽了旁邊備下的傘,一把撐開,擋在謝馥的頭頂。

雨雖無傷大雅,可大庭廣眾之下,女兒家總該忌諱著一些,尤其是謝馥。

謝馥款款下了馬車,面對著法源寺門,面前只有度我大師與一干僧侶。

她素白如瓷的手掌也合十,打了個稽首。

「見過大師。」

度我大師微微一笑:「施主善念無窮,一念惡生,萬般皆空,世俗紛擾,何必糾纏?手一放,掌中無物萬物在。」

這是在說,別跟那個紈絝爭了,沒什麼意思。

謝馥能聽懂,也願意給度我大師這個面子,不過爭與不爭,就不必聽這無爭佛家的禪語了。

她亦點頭:「悉聽大師所言。」

後頭的霍小南聳聳肩,一鞭子甩到馬屁股上,「駕!」

馬車被拉著,繞了個彎兒,便停在了不遠處的樹下。

那邊陳望也沒聽到這老禿驢剛剛說的是什麼,不過瞧著很厲害的樣子。

高鬍子府里也就兩個姑娘,最出名的是那個永遠素麵朝天的謝二姑娘,難道這個就是?

陳望看著謝馥的背影,只覺得窈窕無比,能看到她背後披散的烏黑長發,雪玉般的耳垂,可偏偏就是半個正臉也瞧不見。

到底長什麼樣?

陳望下意識地轉了轉扳指,指腹摩挲著上頭一朵一朵的祥雲紋,又停下來,仔細看著前頭的背影。

不知為什麼,他心裡有些痒痒。

不過,度我大師一擺手,竟然親自對謝馥比了一個「請」的姿勢,竟然是要親自邀請謝馥進去。

謝馥垂首致謝,滿月給她撐著傘,便款步朝山門裡去了。

待她們消失,後頭才爆出一陣陣的嘩然之聲。

「大師是親自出來接那位小姐的嗎?」

「真是沒想到啊……」

「真是高大人府上那一位嗎?」

「哎喲,這架子可也真不小的。」

「還是頭一回聽說度我大師出來接人呢……」

「……」

議論聲未停。

陳望聽得清清楚楚,臉色不由得臭了下來,心裡怎麼想怎麼不是滋味。

自來只有自己仗勢欺人的份兒,今日竟然被人仗勢欺了!

好一個謝二姑娘!

哼,早晚有叫你好看的時候!

前面馬夫呆愣愣不知幹什麼,陳望一看,簡直氣不打一處來,朝著他一腳踹過去:「還不趕緊過去!」

馬夫挨了一腳,險些摔下車去,心裡委屈,連忙趕車去了。

「是,是,小的立刻就去!」

寺內,古木參天,禪音裊裊。

一道台階從山門外一直延伸向裡面,一階,一階,又一階。

台階的縫隙里,有蒼翠的老青苔,一隻樸素的僧鞋先踩了上來,接著是一隻精緻的繡鞋。

謝馥與度我大師拾級而上。

度我大師聲音渾厚而和善:「自認識施主以來,老衲還從未見施主心生惡念之時。不過一個小小爭端,施主忽然揪著不放,可是生了執念?」

「舊日有恨,我意難平。」

謝馥一笑,聽見背後有腳步聲,回頭看去。

霍小南已經停好了馬車,一路小跑過來跟上。

她復又迴轉頭去,繼續往前走,繡鞋踏在被善男信女們長期行走而打磨平滑的台階上,半點痕迹也不留,只有些微的青苔被壓彎了腰。

滿月打著傘,走在她身邊。

謝馥聲音也很平和:「那一年,國丈爺回會稽祭祖,事後開宴,我娘親前去赴宴。走的時候還好好的,回來三尺白綾一掛,懸樑自盡。」

忽然之間,沒有人說話。

滿月跟霍小南雖伴了謝馥這麼久,可也未知其中隱情,只聽說當年謝馥的娘親高氏,在會稽謝府莫名懸樑自盡,卻不知中間竟然還有一段因由。

他們不禁在想:這些事,謝馥可曾與高拱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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