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007章 兩枚半
滿月皺著眉湊了上來,神情有些凝重:「奴婢找人去查查。」
「查查吧,不過查不到也算了。」
窗外有一片紫竹,是謝馥前不久才養下的,微微濕潤的地面上的確有幾個泥印。
有人剛剛從這裡離開,想必是聽了壁角走了。
謝馥把兩人剛才說過的話在腦子裡過了一遍,也沒發現有什麼不妥,便踱步回來。
「回頭叫人看好院門,別什麼阿貓阿狗都跑進來。」
「是。」
滿月應了一聲,這一次卻沒把窗關上,而是大打開。
高府外面的花園小徑上。
丫鬟玲玉腳步匆匆,不時回頭看一眼,一顆心還怦怦狂跳。
她在園子里繞了一圈,才回了東廂。
東廂里住的是高拱唯一的庶子,高妙珍的房間就在右面次間。
玲玉上前推開門,進了屋,又連忙返身關上門。
高妙珍正把玩著手腕上那一串銀鈴,想起自己在高拱書房裡的那一幕幕,恨意不禁上心頭。
忽然聽見開門聲,她抬眼一看:「玲玉?」
玲玉是高妙珍身邊的丫鬟,素來頗得她信任。
這會兒怎麼慌慌張張的?
「出什麼事了?」
「小姐,剛剛我……」玲玉一時倉促,沒顧許多,湊上來就在高妙珍耳邊說話,嘀咕了幾句。
高妙珍瞪圓了眼睛,長大嘴巴。
「什麼,她要會情郎?!」
「小姐,可小點聲兒,別讓人聽去了。」
玲玉不過偶然停留,聽見謝馥主僕二人說話,半天沒明白她們在說什麼,可說什麼法源寺會情郎,卻聽得一清二楚。
高妙珍站了起來,在屋內踱步,腕上的鈴鐺隨著她的腳步輕輕晃動,發出「叮鈴」的響聲。
高妙珍眼底的神光,漸漸變得險惡起來。
她微微咬著牙:「祖父時時刻刻向著她,她能得到我得不到的東西。現在竟敢做這等敗壞門楣的事情,她怎麼對得起我們一家上下?」
「奴婢也沒想到,表小姐看著檢點,私底下竟然這般放蕩。回頭事情若是傳出去,可叫您怎麼辦?」
畢竟一家子可算是榮辱一體。
玲玉道:「回頭可得想個法子好好看住她。」
「看住她?為什麼要看住她?」
高妙珍一笑,掐著自己的手腕,站在那邊,看上去甜甜的。
玲玉驚訝地抬起頭來。
高妙珍道:「我不但不會看住她,還要縱容她。這個家裡,她不過一個外人,憑什麼踩到我頭上來?!這一次,我要叫所有人好好睜大眼睛看清楚,誰才是高家的姑娘!區區一個外人,還影響不了我的名聲。」
玲玉聽明白了,倒抽了一口涼氣。
高妙珍素性是個頗為小氣的人,可卻也沒明著跟謝馥鬧過,這一次到底是怎麼了?
玲玉還待再勸,覺得這樣對高妙珍自己不好。
外頭忽然傳來吵鬧聲。
「怎麼回事?」高妙珍皺了眉。
前院里,下人們齊齊迎了出去。
管家高福站在正屋門口,遠遠看了看,只覺得奇怪。
僕役上來稟報:「張大學士府派了人來,說有件東西要面呈表小姐。」
「張大學士府?」
乖乖,沒聽錯吧?
高福有些不敢相信,他略一思索:「派個人去請下小姐。」
「是。」
下人小跑著去了,高福皺眉朝著前面去。
謝馥屋裡也聽見外面吵鬧,正打算叫人去打聽打聽,沒想到小丫鬟喜兒就跑了進來。
「姑娘,姑娘,方才管家那邊叫人來通稟,說是張大學士府有派人來,有東西要呈給您。」
「哪個府?」
謝馥疑心自己聽錯了,與詫異的滿月對望了一眼。
喜兒歪著頭:「張大學士府啊。」
那不就是張離珠他們一家子嗎?
有東西要呈給自己,這倒是稀奇。
滿月扶著她起身,給她理了理袖上的褶皺:「多半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幾分好心。」
「無妨,先看看去。」
謝馥倒不介意那邊到底要做什麼,請自己出去,自己去就是了。
大張旗鼓,又是在高府的地盤上,慢說是張離珠手段一般,便是她本事再大,也翻不出什麼浪花來。
謝馥放心地帶著丫鬟朝前廳去。
張大學士府派來的是兩名管事婆子,此刻正在前廳之中靜候著。
外頭家丁一聲通稟:「小姐來了。」
管家高福連忙直了直身子,打起精神,瞧見謝馥走進門了,便一躬身:「給小姐請安。」
「高管家客氣了,起來吧。」
廳里照舊兩排椅子一溜兒排開,謝馥走過去,挑了右手第一把坐下。
侍女奉茶的速度也很快,那叫一個利落乾淨又落落大方。
兩名婆子見了,更不敢怠慢了。
原本她們被派過來,就有些忐忑,這一下知道謝馥在高府的地位果真如傳言中那般,便連忙上前行禮。
兩人一道福了個身。
「老奴們給表小姐請安。」
話說完,管家高福不著痕迹地皺了皺眉,心下對這兩個婆子已經不喜。
好生生叫個「小姐」能死嗎?
沒眼力見兒的。
謝馥掀了眼皮打量一眼,一個胖些,穿紅;一個瘦些,穿綠,手裡抱了個紫檀木的長匣子。
一胖一瘦,一紅一綠,倒是好搭配。
兩個人看著都有些惶惶然,想來今天這一趟不是什麼好差事。
她沒說話。
張大學士府穿紅的那個管事婆子上前了一步,低垂著頭道明了來意。
「表小姐昨日去了我們府上小姐辦的生辰宴,曾在義募上出價。不過您走得匆忙,卻沒帶走購得的畫卷。我們家小姐今兒想起來,特遣老奴等來給小姐送上。」
說著,從身旁婆子的手裡接過了長匣,雙手舉上。
出價?
謝馥在張離珠的生辰宴上,可就出過一次價。
她眉頭一挑,已經算出來了。
那件事,張離珠未免知道得太快了,約莫有明白人跟她說過,她今日才如此利索把東西送過來。
謝馥端起茶來,指頭一點,滿月便得了信兒,走上前去,將東西接過。
「難為張家小姐有心,還記掛著我家姑娘。」
滿月說著,側過身子來,自然地將匣子掀開,裡面躺著一幅已經捲起來的畫軸。
打開來一看,正是昨日在宴上看的那一幅。
滿月看向謝馥,等著她指示。
管家高福已經在旁邊瞪眼。
昨日謝馥只肯給張離珠的畫出價三枚銅板的事情,已經傳遍了京城,叫張離珠顏面無存。
眼下可有不少人等著這兩位主兒掐起來,巴不得看她們在白蘆館斗畫。
沒想到,這不過才過了一個晚上,張離珠竟然就把畫給送了回來。
老天爺,這可不是什麼銀子不銀子的事兒了。
這可關係到臉面啊!
更何況,當日出價的絕不止謝馥一個,規矩是價高者得,若這一幅畫最終給了謝馥,要怎麼跟別人解釋?
張離珠不該這麼糊塗呀。
高福能想到的,謝馥也能想到。
她沒動聲色,對著二人微微頷首:「替我謝過你們家小姐了。」
滿月於是明白,姑娘這是接受了,她把畫捲起來,重新放回匣子里。
兩名婆子卻沒走,方才說話的那個摸出了一個荷包,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些東西來。
「我家小姐還有話要帶給小姐。她說自己畫作拙劣,當不起您的賞識,三枚銅板太看得起,也太貴重。小姐著老奴等退回兩枚半。」
說完,婆子掌心朝上,兩手舉到前面去。
在她掌心裡,躺著兩枚隆慶通寶,另一枚卻被人斬斷,只留了半個。
銅錢兩枚半,要退給謝馥的。
「……」
所有人都懵了。
前面還說三枚銅板實在是欺人太甚,轉眼又說謝馥給三枚銅板是抬舉了。
就這還不算完,竟然還要退回來兩枚半。
這意思像是說:其實我張離珠的畫,只值半枚銅板!
張家姑娘昨晚上中風吃錯藥了不成?
前廳里早被這一個悶雷給炸得安安靜靜,大家一時都沒了話。
就連謝馥也沒想到,張離珠竟然能把姿態壓得這麼低。
她略怔了片刻,很快反應了過來。
唇邊不自覺帶上幾分笑意,謝馥說出口的話還算暖和:「離珠姐姐亦是個妙人,有心了。滿月,收下。」
滿月也已經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嘴角抽搐了一下,上前從婆子手裡接過了那兩枚半銅板。
兩婆子懸著的一顆心,總算落下去一半。
昨日張府中可好一陣的鬧騰,離珠小姐為謝馥出價的事情老大不高興。
可後來老大人回了府,聽說了消息,就把離珠小姐叫了過去,說了一會兒話。
出來時候,離珠小姐整個人就跟蔫了一樣,恨恨地拿剪子把園子里所有花木剪了個精光。
張離珠是氣得發瘋的。
她怎麼會想到謝馥還挖了個坑等著自己跳呢?
三枚銅板,說起來輕巧,當初馮保可才得了一個銅板!
現如今內宮之中,馮保說是第二把交椅,可張離珠知道張居正與馮保頗有幾分淵源,這馮保強勢的時候還要壓過掌印太監猛衝一頭。
自己若真敢硬挺著受了謝馥出的三枚銅板,不用說,以馮保那種古怪陰沉又難以捉摸的性子,回頭不定惹出什麼事來。
更不用說,祖父把自己叫進書房,說道了好一陣。
張離珠不傻,所以才安排了今天這一出。
謝馥想著,張離珠做到這個地步也就夠了。
第一先把畫送來了,這是向謝馥低了個頭,承認她的出價才是全場最「高」的。馮保畫作的三倍,豈能不高?
第二又退回了兩枚半的銅板,這是遙遙告訴馮保:小女才華不足,不敢妄與馮公公相提並論,小女只覺得自己的畫值半文錢。至於那三枚銅板,又不是我出價,你找謝馥去。
頭尾都做全了,只是得罪了其他出價的富家子弟淑女名媛們,還丟了面子。
若謝馥是張離珠,做完前頭那兩件事,還得再做一件,好歹挽回面子。
想起來複雜,說念頭,也不過就是那麼一彈指的功夫。
謝馥看向那兩名婆子,笑著道:「如今先送了畫,后還了兩文半。你們家小姐一定還安排了第三件事吧?不如一起說了。」
兩名婆子大驚,瞪大了眼睛。
一個脫口而出:「還有一件事,您是怎麼知道?」
難道謝馥在張府有耳目,竟這般料事如神?
謝馥波瀾不驚,微微一笑:「有嗎?」
「有。」
那婆子強壓下心裡的震驚,硬著頭皮應了一聲,從袖中取出一份白底描藍繪著幾支蘆葦的燙金請帖來,上前一步,恭敬地一彎身,呈給謝馥。
「小小姐吩咐,第三件事,便是將這請帖送到您手上,請表小姐收下。」
謝馥垂眸一掃,帖子上明晃晃寫著三個大字:
白蘆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