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妥協了
半空中豎起四根指頭,地上驚呆了一、二、三、四……六個人。除了阿滿已經呆得無法做出其他的表情之外,其餘幾人驚愕之後,很快便思忖起來:他這是怎麼了?他想做什麼?
想將眼前的困境度過,彼此坦誠是應該的,西奚有這個想法,自南君而下都是歡迎的。哪怕西奚現在還沒這個想法,都要想辦法讓他接受。畢竟內戰不好打,損失是大家的。勝利者最終將接管失敗者,連同失敗者的損失一起。
然而,西奚轉變得快不打緊,這講話的方式就讓人不那麼舒服,繼而產生了疑惑。
蠻人講話率真直白,也是要分時候的。辟如一場仗打完了,各自表功,那就要講得明明白白。小夥子向姑娘表達愛意,誇一陣兒「你真好」,最後才繞回到「你願不願意跟我好」這個主題上來。
眼下,西奚拿打完仗表功的套路,來做小夥子跟姑娘示愛的事兒,怎麼看怎麼怪異。當然啦,直白一些不是不好,比如各方面都優秀極了的男女,自己就是個招牌,往哪裡一站,一堆人瘋搶,自然是可以用這種態度的。不過,也不排除態度生硬過於自傲,顯得不將對方看到眼裡,而慘遭拒絕了的。
西奚既非絕世美人,又非蓋世英雄,拿這種態度去向個絕世美人、蓋世英雄求愛。沒有立時暴起將他打成狗,是衛希夷修養變好了。
【你以為你是誰呀?你一直都這麼說話,王還沒打死你?王,你怎麼了?王!】衛希夷心裡,將南君也給懷疑上了,以為他過得慘,又或者老糊塗了。否則不足以解釋西奚是如何養成這樣一副性子的。前頭阿滿還一副大家都是受害者,要彼此體諒的樣子,後面西奚便闖進來要講條件……這變化是不是有點快了?
尤其是繼承人的問題,心腹、貴戚、重臣,當然都是有資格發表意見的,做國君的也希望他們越坦誠越好。但是!這個問題應該由王先提出來,又或者,由與雙方沒有什麼利害關係的重臣提出來。
不是假惺惺,不是不坦誠,而是……瞧現在這樣兒,弄得對方都不敢相信你,這不是打從一開頭兒,就沒定個好調子么?
這劍撥弩張的!
南君對西奚這副樣子卻另有看法,他是知道的西奚這個人,說聰明自然是稱不是聰慧果敢的,說笨,也實在是不笨。就是這樣的兩個條件,不聰明不笨,不夠堅定,才使西奚能夠投靠自己。他呢,得依附一個做決定的人,才能過得下去。先是依靠自己,後來是被太后所懾,最終又見勢不妙重投了自己。說白了,誰強跟著誰。
不夠堅毅果敢的人,雖不算笨,在行事上便難免東搖西擺,不止是立場,連他們的性情,也是如此。極易受環境左右,也容易受人影響。數年來,南君迫不得已,對他們採取了寬容的態度,這給了西奚一種錯覺「附逆的事情已經過去了,附逆尚且不曾被追求,我又何懼之有?」做錯事不用負責,養成了他的行事專橫,講話簡單粗暴。
讓一個專橫的人主動來談條件,可見西奚講話時的態度,還是有一些誠意的。南君只是沒有想到,他會來得這麼快,居然這麼快就能想明白。
「慢慢講,」南君緩緩地道,「你怎麼想起來過來說這些的?」
西奚梗著脖子,直白地說:「祭司們死得差不多啦,王,我都看出來的事情,您要看不明白,我是不信的。」
太直白了,女瑩被嗆到了,咳嗽了好幾聲,捂著嘴巴等南君發話。阿滿捶了兩下胸口,順過氣來,叫了一聲「爹」,便被西奚堵住了:「這事兒今天得說個明白。」
姜先暗暗搖頭,不知道是讚賞南君的氣度好,還是同情他數年未見,居然隱隱被轄制了好。從內亂到重歸一統,此事不易,值得欽佩,再次一統之後麻煩也不少啊!看這個樣子,哪怕女瑩順利為王,蠻人自己的事情且要費些周折,幾十年內,也只好在南方這塊地方上自己人跟自己人鬧著玩啦。
這麼一想,也是挺好的。
不過,表面上,姜先還是要站穩自己的立場,即公正客觀又偏向著女瑩。又必須使南君相信,他對蠻地的事情一點也不感興趣,不過是對熟人的普通相助。
不問話,姜先是不會主動回答的。
屠維的立場就很明顯了,他憎恨著太后的家族,對新后家族也沒有絲毫的好感。女兒站女瑩,於公於私,他都會支持女瑩。不過,現在他考慮的是——接下來要怎麼辦呢?
行事直白,做了自己憋了好幾年還沒做成的事情,實在是大快人心。又因為簡單粗暴,不免令人側目。想要做得更多,更痛快些,將舊賬算清,就要想好退路。如此看來,北上也不失為一個好的選擇。如果要北上,就要將孩子們的遺骨都帶上,要將族人安頓好了。女兒已經為族人爭得了土地城池,幾十年過去了,恰好給願意遷出來的族人一個安身之所,做成了自己最後要達到的目標,以後的路,看天意看獠人自己的努力。只要女瑩還在,獠人與女瑩便可結成盟友。互相都是安全的。屠維也可了結一樁天大的心愿。
這麼一想,頓時神清氣爽。他並不安土重遷,從家鄉到舊王城,再到新王城,期間不知道搬多少回家,有家人就好。痛痛快快地報仇,再開開心心地與家人過生活,屠維打定了主意,隨女兒北上看看。
屠維便代南君接了話:「你要說得如何明白?你問,王便要答了嗎?」
西奚是很想與屠維頂幾句的,但是不敢,這幾年,屠維恨他們恨得不行,卻拿他們沒辦法,他們又何嘗不是如此?屠維看起來,比衛希夷魁梧得多了,也能打得要命……
將臉一撇,西奚只管問南君:「王,如何?」
南君是個痛快人,也不再召集重臣商議,他心中其實早有了決斷。妻子和女兒各自的擔心,他都看在眼裡。心中的天平,加上國運的籌碼,便偏向了女兒一些,問話的時候還故意做出了公平的樣子,先問妻子,再問女兒:「你們怎麼看?」
阿滿被親爹氣得不行,想到兒子,又堅持住了:「話糙理不糙,請王定個章程下來,咱們一家各安其位。您說什麼,我們便怎麼做。」
女瑩說得更多些:「母族妻族,各有功過,互相攻訐,易為小人所趁,荊伯便是前鑒。各負血仇,再明白的道理,也要有信任才行,如何取信?」
南君給了女兒一個讚許的眼神,又問衛希夷:「阿瑩歸國,你有大功,你怎麼看?」
衛希夷道:「我知道,您想要這國、這家,太太平平的,我也不想昔日樂土變成墳場。阿瑩點頭,我便在此收手,不再主動殺人。誰要恨我,就讓他恨去,我要殺的人,已經殺得差不多了,誰想來殺我,就來好了,我保證還手!活人我是不怕的,死人,我會讓它再死一次的。原諒太淺薄了,淺薄的事,我不去做。我只有一個要求。」
「你說。」南君的脾氣出奇的好。
「我曾發誓,讓這世上再沒有會弔人的旗杆,再沒有逼死人的祭祀。這件事,我是會主動去做的。」
南君沉吟了一下,問道:「若是當初,我沒答應喜和羽呢?他們想被我承認,唯一的辦法,就是一起去死。」
「我不知道他們會怎麼樣,我只知道,誰都不能拿這個事兒逼我去死。他們已經去世了,沒法問他們的想法,既然爹說我和姐姐還是有點像的,我遇上這樣的事情,大概……是不會在乎反對的人的意見的。」
有本事來拆!拆不了,我將你們骨頭全拆了!
南君大笑:「那是你,是他們,還有許多無法在一起的人呢?用生命證明一件事情,是對選擇的尊重。前一條,除了男女自願赴死,我廢止絞刑。后一條,我答應你。」
衛希夷鄭重一禮,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不再多言。女瑩不招呼,她不會再開口、不會再有多餘的行動。女瑩得自己做一些事情,向整個國家證明她自己,而不是被一個上躥下跳的朋友搶去光彩。
南君再問姜先:「唐公有何教我?」
姜先微笑道:「前番南下,聽君一席談,獲益匪淺,本該有所回報,奈何我年幼,見識淺薄不敢妄議。若問我的看法,倒有一些。我只問一句——七年不見,諸位,互相了解嗎?還將公主與希夷視作頑童嗎?還以為還能再經歷一次分裂嗎?」他裝作不偏不倚的,將雙方都問到了。
南君也很想知道雙方是怎麼想的,以目示意,讓雙方來講,他與姜先二人心有默契,一搭一唱,將自個兒摘了出來,做了裁判。殊不知,他與姜先心中早有取捨,卻都作公平的模樣。西奚想與南君直接談判,那是不行了的。
【還有閨女好。】南君感慨不已,閨女沒回來,是他與西奚談判,分了君臣,卻沒顯出君的高位來。女瑩一回來,直面西奚,南君便超然了。
阿滿生怕好好的事情,再讓西奚的嘴巴給弄壞了,西奚急切入宮的原因,她從對話里也看明白了——祭司沒了,籌碼少了一大塊!果斷地放低了姿態:「求活而已。」再次聯姻之類的打算,是沒有了的,說擰了,激起那個殺神再來殺一回,怎麼辦?
女瑩也大方地道:「王后與太后,畢竟不同。我飽受流離之苦,說話直白,您別介意。背叛過的,與一直忠心的,若是一樣的待遇,會令人心寒。棄暗投明的,與一條道走到黑的,若是一樣的待遇,也會令人心寒。各安其位,很好。」
阿滿沒想到她這麼好說話,也是驚訝,又有些擔憂地去看衛希夷。南君順勢問道:「你怎麼說?」
衛希夷道:「事有輕重急緩,人有親疏遠近,我亦如此,君亦如此。」
南君明白了,要是女瑩受了委屈,她還是會回來……殺人……的。
南君道:「就依你們吧。國家,還是不能沒有祭祀的,王后,還有祭司嗎?」
娘家再有祭司,也不能再派過來了,被殺掉了怎麼辦?阿滿道:「再沒有學成的啦,請王另擇賢良吧。」
南君嘆道:「哎呀,這麼說,好些祭祀便無人會啦。」
女瑩便推薦了衛希夷:「希夷知道呀,她的老師,是世上最好的老師,她什麼都會。」
南君感興趣地問道:「是當年容濯說過的那幾位老師嗎?」
衛希夷含笑點頭,屠維也趁勢說衛希夷答應了要回去給老師做事情的。南君問道:「有什麼事情,不能派人去做,必要你親至呢?你如今回到了家裡,有自己的封地,獠人才是你的部族,你可遷他們去居住,該將母親和弟弟接過來。招募自己的僚佐,經營自己的國家,有要做的事情,讓他們去做。」
女瑩咕噥道:「是為了我……」當時不明白,現在看懂了,風昊是怕她一個失國公主拖累了自己的學生。
衛希夷笑道:「是當年說好了的。那樣的名師,我哪能養得起呀?又不想錯過,就說,拜師,現在養不起,以後有什麼事兒,我都去為他做。得到的土地城池人口,皆要奉養老師。」
聽說她要走,西奚父女都鬆了一口氣,阿滿道:「你這麼有能耐,反過來他養你,都不虧呀。」
衛希夷口氣也和緩極了:「我可不能讓我老師顯得太隨便呀。」
說起家常來了,衛希夷心道,聽說我要走了,你們就高興成這樣,真是的,王可都看著呢。
南君卻與屠維想到了一起——我的閨女受苦了。
屠維想的是「要在我身邊,哪會讓閨女會為養不起老師而發愁?」
南君想的是「要在我身邊,哪會讓閨女反而不如臣女的老師好?」
淡淡的心疼湧上了兩個父親的心頭,直到阿滿說:「晚宴?」
南君起身道:「走,痛痛快快地喝酒唱歌跳舞!」聽說衛希夷要離開,南君不知是喜是憂。一打照面兒,南君就發現了,女瑩比幼年時多了些抑鬱之氣,比起衛希夷少了一份樂觀開朗,不如衛希夷那麼能夠吸引人追隨。讓女兒駕馭她?南君也說不出這種話來。除掉隱患?也是南君做不出來的事情。天資不如,有什麼辦法?若是屠維還有許多孩子,南君倒想將衛希夷收養作自己女兒,現在也說不出這話來了。
衛希夷是他看著長大的,挑不出毛病來,心地也好。南君也轉過「萬不得已,使了阿瑩與她划土分治」的想法,如今都不用了。南君有些悵然。
【我老了,勇氣不如以往了。居然覺得這樣也很好,唉……她們一南一北,形同分治,也算我如願了吧。】
被遺忘了的西奚:……「等等,事情還沒說完吶!」
阿滿糟心得要命,開口道:「是還忘了一樣,明天我便去操辦,補上王子的喜酒。」
南君欣慰地道:「很好。」
阿滿回了他一個苦笑,女瑩見狀,嘆了一句:「都不容易啊。」
「是啊,都有不容易。」阿滿附和了一句。
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和解,且將刀劍轉了個方向,不再相對,卻是真的。
南君不介意對西奚和氣一些,做出寬容的姿態來,好使他為自己再出些事,安撫部族。和藹地對西奚道:「瞧,她們倆不是挺好?」
西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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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上,南君開懷暢飲,命將幼子也帶了出來,將他放到女瑩的下手,讓姐姐帶著弟弟。女瑩笑道:「往常看希夷帶阿應,我好羨慕,如今我也有弟弟了。」
衛希夷道:「阿應有什麼好羨慕的?他都不肯說話。」
小王子年幼天真,見她長得好看,看得目不轉睛的,張口便是:「那我會說話,我多說。」
殿上殿下,笑作一片。
姜先是客,位置比諸臣皆高,笑著對南君說:「恭喜恭喜,家安國泰。」
南君帶著醉意問道:「只是不知唐公來意,千金之軀蹈煙瘴之地,為荊么?」
姜先大大方方地道:「也是,也不是。要我現在吞荊,可是難為我了。」
「那麼?」
「我就跟著有本事的人走,總不會吃虧的。」
南君借酒嘲笑他:「堂堂一國之君,跟著兩個丫頭走,不怕被人嘲笑怯懦無能嗎?」
「知道自己的本事能到哪裡,知道誰比自己厲害,是大智慧,可趨吉避凶。承認自己不如人,是大勇。」姜先語氣裡帶著淡淡的驕傲。
南君大笑,繼而正色問姜先的打算:「果真對荊國沒有想法嗎?」
【我看有想法的人是你吧?你老婆女兒才停下手,不打仗了,你就想去打別人了。】不過正好,姜先也想趁機在荊國撈一筆。
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南君約他明日細談。
兩人相談甚歡,西奚如坐針氈,他衝進宮裡,提了四個問題,南君全沒正面回答他!阿滿好像是聽懂了,他又不能在這個場和衝過去問王后:「剛才是怎麼回事?」
只好等,等到宴散,月上中天,才得了機會守在寢殿門外。等酒醉的南君睡了過去,等到阿滿將兒子也哄睡了,與阿滿再次商談。
見面先小小埋怨了一句:「你說要和解,我看他們不那麼好說話,大祭司死了,祭司們都快死光了。這樣的和解……」
阿滿正色問道:「不和解,您有別的辦法求活嗎?」
沒有!如果有,何必聽你的?西奚揉著鼻子咕噥著聽不清的髒話。
阿滿道:「公主說得清楚啦,以後不用擔心了。」
「什麼什麼?我怎麼沒聽明白?且沒有盟誓過的話,能信嗎?」
「王會傳位給公主,所以讓公主回答你了,」阿滿沒好氣地道,「不再惹事,便死不了,也不會做奴隸,只不要再以功臣自居了。真正的功臣,另有其人。」
「哎?」
「比功勞,咱們比不過別人一直忠心跟隨的。比武力,白天你也看到了。至於盟誓,王都交給公主了。公主知道,國家不能再內亂了,所以不會趕盡殺絕。」
「就這樣?」
「還想怎麼樣呢?便是趕盡殺絕了,又能如何?太后死了,大祭司也死了,我們還有什麼?部族嗎?沒有太后、沒有大祭司,還有我們統率。有朝一日,我們死了,自然另有統率之人,說不定還更聽話些。是我們想錯啦,一直以為屠維父女都是沒腦子的莽撞人,不會講道理,其實,他們一直在講著這世間最硬的道理。」
「那是什麼?」
「打得她嗎?打不過,就服,不服,就死。」
「怎麼能不講道理?」
「他們不講,他們將道理擺給你看。就是這樣。」
西奚沉默了,他的性情便是如此,跪得也痛快:「真的不會再有危險了?王收回了祭祀,別再插手。就像以前一樣,誰沾上這個還不聽話了,就得死。死了兩個大祭司了。」
西奚道:「我明白了。那?」
「我會把孩子交給公主去養,就這樣。」阿滿果斷地道。
西奚道:「好吧。我們這是走了什麼運呢?招來了北人,招來了許國的那個女人,自己卻輪落到如今的地步。」
「我白得了個女兒,也挺好的。公主與許國的聯繫已經斷了,您現在是她的外祖父了,拿出點樣子來。」
西奚一咬牙:「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