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分開了

104.分開了

南君父女與弋羅之間發生了什麼,屠維是不知道了,他正在愁著自己家的事兒。時隔七年,屠維再次見到女兒,是小心謹慎的,唯恐七年的背井離鄉,給女兒造成了什麼不好的影響。看了幾個月,發現女兒還是老樣子,這才放下心來。

因為沒有大變化,屠維現在犯起了愁。衛希夷是個爽快的姑娘,平常大概因為感興趣的事情太多,心思並不在男女之情上,長成了個大姑娘,也還是這樣。不是遲鈍,就是不關心。如果一個性情爽朗,心思不在男女之情上的姑娘,居然沒有一口拒絕一個青年男子。

屠維覺得,這事兒有點大!

他敢保證,要是閨女完全瞧不上姜先,她必然會明確拒絕。不拒絕,就是其實也……不拒絕。

衛希夷有點尷尬,平常雞崽雞崽的叫著,現在雞崽要叼她走了,猛然才想起來,自己個兒……到了可以談情說愛的年紀了。屠維沒看錯,她是不曾將心放在這些事情上,以往的許多事情她都沒有深想。現在回想一下,未免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了。

只有姜先,跟在他們身後,抬頭挺胸的。

話一出口,他便想明白了!自己之前,整個兒想反了!自己從小,就沒過痛快過過日子。打從第一面起,他就應該跟那個長辮子說:「你真好看!」他沒有講。離開蠻地的時候,他就應該說:「能跟我走嗎?」他也沒有講。到了龍首城,就該問:「能跟我去唐國嗎?」他還是沒有問。再見面了,就應該說:「我想娶你,好嗎?」他還是拖拖拖!

總想將一切都準備妥當了,能給姑娘一個優渥的環境,再將一顆心捧上,讓她什麼心都不用操。水到渠成。

父母師長都說他從小乖巧懂事,思慮周全。可有時候,這卻不是一件好事兒。太壓抑了!沒有真摯熱烈的情感,一切都彷彿是比著種種條件,合上了,就以為可以成。若是那樣,則申王才是具備一切條件的人吶!

如果人人都是如此,人世間也便沒有了什麼意思了。若衛希夷是這樣的人,她就不會放棄一切,跟女瑩南下,又在故國得到榮耀之後,再次北上了。

世上可以有盡在掌握中的事業,卻不存在全在掌握中的感情。若將二者混同,必然會走上岔路。

【我的生命,居然從來沒有燃燒過!】姜先有些不可思議地想。他當然知道,審時度勢,不肆意胡為,才能活得長久,方能成事。然而,人的一生,若只是如此循規蹈矩,不敢冒險,也就永遠成不了大事。

我才十六歲啊!明亮的篝火舔著庭院中年輕男女的面龐,姜先看著起鬨的人群,猛然間發現——我為什麼不可以坦率直白一些呢?說出來,有什麼不可以嗎?最差是被拒絕。難道要等到有十分的把握,才肯說出口?決定權在希夷手上,不在我手上啊!要將事情擺到她的面前,才有被同意的可能,擺都沒有擺,哪有成功的可能啊?

「差不多該成家了,找個條件還行的男人就嫁了」這種事情,它不會發生在希夷身上啊!我怎麼就……走了這麼條破路呢?!姜先後悔得想抽自己兩巴掌!整個兒錯了啊!他要娶個別國諸侯的閨女,這樣挺好的,甚至不用花這麼多的心思,他從生下來就具備了「條件」。想追求不走尋常路的姑娘,還用這辦法,不是找死?

等等,等會兒就算被打,也得問問「岳父」,當年,是怎麼成功的!

姜先鼓足了勇氣,跟著屠維到了衛家。

屠維原本奉命給姜先安排臨時的住處,因為有士卒在,便撥了整片的空房。王城人口不如先前的多,南君卻有先見之明,將王城營造得大些,人少地多,空房便有不少。如今一統,想遷居王城的人數月來不斷湧入,王城的人氣漸旺。姜先來得算早,彼時還有大片空房,屠維便挑了其中一區,用來安置他與衛希夷攜來的士卒。等他們北上了,房舍空下來,又可供後續到來的部族居住了。

地方離屠維的家也不大遠,屠維的住所在身份較高之人所居之處,離王宮也近。姜先遠來是客,身份尊貴,也當安排住得好些,便也住在屠維家附近。不回自己住處了,姜先被領到了屠維家。

屠維的家,姜先這段日子也來過,聽說跟他們在舊城住的格局一樣的時候,就更是找盡了借口過來觀摩。他的計劃里,是想將這構造記住了,因到唐都宮中,依樣畫葫蘆再建一個,給衛希夷一個驚喜的。

現在,這些都扔一邊兒,先保證不會被姑娘爹打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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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維並不曾暴怒,牽著女兒的手,一路牽到了正房,將閨女拉到了自己身邊坐著,將客座讓給姜先。家中奴隸非常有眼色地上了醒酒湯,挾起托盤,一道煙地跑掉了——總覺得再不跑,會有什麼奇怪的事情發生。

衛希夷瞅瞅她爹,覺得屠維有話要說,便默默地抱起湯碗,喝湯。借著喝湯的動作,掩飾著內心的不安。其實想想,雞崽人也還可以的。別的不知道,可他長得好看,看起來順眼吶!

姜先坐得像根標槍,筆直筆直的,臉上是興奮的紅,主動說:「我是認真的,我說的都是真話!」

屠維一陣頭疼:「唐公,不用那麼大聲。」

姜先臉更紅了,壓低了一點聲音道:「希夷……」

屠維一口醒酒湯噴了出來,姜先這聲音不但低了,還軟了——你TM跟誰撒嬌呢?!

衛希夷:「啊?」

屠維不想噴湯,他想噴血了。

一拍桌子,屠維問道:「唐公,您怎麼看上希夷的?」

姜先道:「您叫我阿先就行,希夷都這麼叫的。您問的這個,不該希夷我問,我答她的么?」

【對了,還有這個,都是套路。】衛希夷瞪大了眼睛,很快翻出了這一段記憶。

屠維詫異了:【這是唐公?別是有人冒充的吧?】唐公是什麼樣子的呢?循規蹈矩,不能說不好,小時候也是乖巧得令人心疼的。然而,總是讓人覺得缺了些什麼。不那麼容易讓人覺得愉悅。現在這個樣子,雖然讓人想打,卻添了絲活氣。

拽拽閨女,屠維道:「問你呢,想不想答他?」

姜先緊張了起來。

衛希夷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屠維心中一陣絕望,我閨女居然會害羞了?!你等等,你怎麼……突然就會害羞了,這不對呀。真看上他了嗎?

衛希夷認真想了一下,答道:「我現在心裡亂的,說不明白,不想問。」

姜先緊張了起來,不想問,是不關心這件事嗎?這可不是好兆頭,他自己回答了:「我就是,從小時候看到你,就覺得親近,長大了,更喜歡,就是喜歡。看你幹什麼都喜歡,說不上哪兒不好。你討厭我嗎?」

「那倒沒有。」

「沒有不喜歡,就是……」能考慮一下我嗎?

「你是拐帶婦女嗎?」屠維不幹了,「打懵了再搶走的事兒,可不行。」

姜先道:「我可打不過她。」

「哼。」

兩人的爭吵中,衛希夷托腮看著他們倆。姜先今天確實令她吃驚了,她不討厭姜先,雖然說太叔玉比他好多了,可是……

「阿先,你今晚和以前很不一樣,你怎麼了?」

姜先:……「突然覺得,蠻人這個樣子,也很好,有什麼就說出來。坦坦蕩蕩,做人才有意思。希夷,給我個話,好嗎?」

屠維:……我還看著呢!

衛希夷搖搖頭,誠懇地道:「你是個好人。」

姜先心都涼了,好人可不好當哇!

衛希夷續道:「是我的時候還沒到。」

「呃?」

「就像你今天突然想跟我說這些話一樣,我現在沒有這樣突然的想法。」

「等你想的時候,告訴我好嗎?能考慮一下我吧?」

「我到時候想到了誰,就會告訴誰。」

屠維可算放心了,他閨女對男女之情開竅晚不打緊,不隨風搖擺就行了!拍拍膝蓋,屠維起身,又是一個開明的父親了:「你們慢慢聊。」打了個哈欠,一搖三擺地,他回房休息去了。一道走,一道嘀咕:「哎喲,要北上,包袱還沒打呢。不知道阿應變什麼樣兒了……」

屋子裡,一男一女,面面相覷。姜先不想走,又不知道能說些什麼。熱炭團兒似的心,被澆了一盆冷水,照說該涼下來的。他偏偏還覺得衛希夷這樣挺好,誠實極了,一點也不矯情。衛希夷呢,有些疑惑,不曉得姜先這是……怎麼了。兩人呆坐了一陣兒,一起看著油燈的火苗跳來跳去,居然都不覺得煩。

坐了好一陣兒,外面響起了梆子聲,姜先才戀戀不捨地起身:「那,我先回去了。明天,還見嗎?」

「嗯。」

「吶,還有北上的事兒要商議。」

「對呀。」

「那……我走了啊。」

「好,我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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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的慶典之後,總有人拿這事兒打趣姜先與衛希夷,屠維也不能倖免被問及:「孩子們自己的事兒,你插什麼手呢?」

好在都是識趣的人,也都記起來當事人之一,是多麼地一言不合就撥刀的一個人,止到即止。能仗著身份刨根問底的,就是南君了,他自己也遇到了一些困擾,向屠維提了一回之後,也不再問了。

女瑩冊封的大典,可是到了時候了。

南君如今對自己的家庭十分滿意,年輕的妻子與歸家的女兒,兩人達成了協議,皆顧全大局。沒了內亂內耗,才能將更多的精力放到外面的事情上,南君心情頗佳。也築了高台,點起祭火,下令宰殺牛羊,祭祀祖先神明,以女瑩為儲君。

這冊封的儀式,還是許后帶回來后加以改良的。早先,蠻人並無「冊封」之說,其後才有了這等禮儀,琢玉為版,刻上銘文,投入大江。又授印與女瑩,以定其儲君的身份,同時,將儲君之印頒示諸部,以明確女瑩的命令可以在國域內通行。

各部向儲君獻上了諸色珍寶,王宮擺起了宴席。女瑩很想拉著衛希夷一起享受這樣的時光,兩個姑娘卻被各自的父親帶開了——女瑩的好日子,依舊要與諸多重臣寒暄,且要與阿滿親親熱熱,給諸部一個明確的信號。而衛希夷,也被屠維領去見一見自己的「父老鄉親」,獠人。

衛希夷雖然自稱獠人,平生見過的獠人卻十分稀少,常見的只有一個屠維。蓋因小的時候,獠衛雖不算少,出征頻繁且衛希夷有空都去淘氣了。此後便是分離。今番歸來,獠人幾十年潛移默化,又有了衛希夷許諾的領土,開始願意與外界接觸,屠維自然要為女兒引見的。

有屠維照顧,又有子弟陸續得建功業,獠人們的生活且不算差,面上愁苦之色並不濃。打頭的老者臉上全是褶子,見到衛希夷,一看就喜歡上了,拍著巴掌笑道:「好好好!聽說了你的事兒,很好!」

屠維道:「這是族長。」當年維護部族,對屠維可看不上眼。

族長看屠維不大順眼,看衛希夷是順眼得很,絮絮叨叨地:「你爹這個,心眼太多,不夠痛快。不想能生出你這樣痛快的女兒來!你說一句話,我們便隨你走就是了!」

獠人比蠻人還要直白些,誰更強大強硬,就跟誰走,是沒有錯的。然而昔年外族也強大,屠維也是勇士,卻不知怎地,就不合族長的胃口了。

「心眼太多」的評價,引起了姜先的共鳴,卻不敢插言,總覺得這位老族長,可比屠維還難應付。

衛希夷微笑著應付老族長,覺得這位老族長實乃妙人,明明已經看清了形勢,以為無法再困居舊所——這天時這氣候,可不好應付——還要裝模作樣。假裝又不認真裝,一副的「我是假裝看姑娘的面子勉強同意,其實心裡早就很同意屠維了」的樣子。

真是……有趣!

老人家的面子還是要照顧的,固守了數十年的信條,一夕之間不得不屈從於現實,衛希夷想起了父親的話,對老族長卻平添了幾分敬意。一時之間,也是其樂融融。

再見到姜先,她心裡還有那麼一點不得勁兒的,捫心自問,還真不能當此人不存在。然而正像她說的,她的時候沒到。此時,衛希夷真心地盼望著,這個時候,早一點的到。無論在正確的時候,來的人是不是姜先,她都可明了心意,總比這麼懸著讓人好受些。

這麼想著,又看了姜先一眼,這一回,正撞上了姜先的目光。姜先沖她用力揮揮手,還學會眨眼睛了!衛希夷別過了頭去,咕噥了一聲。

老族長眯起了眼睛,將姜先上下打量了一下,忽然說道:「往常都是你爹回來看我們的。」

「呃?您說?」

「他呀,回去之後穿的衣裳可跟在這裡的不一樣,哎,穿我這樣的衣裳,」老族長衣裳的底色是黑色,而非藍色,「可到了這裡呢,衣裳就是藍的啦。我以前覺得藍的不好看,在這裡住幾天,也覺得藍得不比黑的差多少啦。姑娘,人是會變的,到什麼地方,變成什麼樣兒。在這裡,人人坦蕩,小夥子就坦蕩。到了都躲躲藏藏裝模作樣的地方,對你還是不是這樣呢?」

王城新年的一大新聞,便是「衛希夷當眾被表白,屠維當眾打斷」,托衛希夷手起刀落將祭司砍了個精光的福,她是個名人,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士庶樂意傳播。老族長雖來得晚些,新年慶在自己老家過的,只趕上女瑩的大典,這件事情他還是知道了。

人雖老邁,能在老朽之齡作出改變的,又豈是真傻?且又一直對外人保持著警惕之心,提醒起來便不留餘力了。

衛希夷難得窘迫:「這事兒還沒定呢。」

「沒定就好,沒定就好,」老族人走起路來搖搖擺擺的,「哎,就算定了,也能反悔呀。這有什麼!咱們獠人吶,可不興他們外頭那一套,一輩子就捆一人身上了。合得來就合,合不來就散嘛!還是自己家裡好!」

「哎——」衛希夷還能說什麼呢?她只是想起來很小的時候,女杼說過的一些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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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先並不曉得,老得牙都快要掉沒了的老族長,他一點也不像看起來那樣搖搖欲墮,最大的任務主是保證多活兩天。好在衛希夷並非生長在獠人部落里,也對老族人約略介紹過的舊式的「夫妻不固定」的生活方式沒有太大的興趣。此事便算是暫時揭過了。

女瑩既已正位,天氣轉暖,另一件事情便被提了出來——北上。

衛希夷與姜先是必須走的,屠維要攜族人北上安置,女瑩需要有更多的功勞證明自己。眼下雨水還算少,再不動身,到雨水多了起來,就更難行走了。幾人湊到了一起,向南君辭行。

不想開春之後,南君反而生起了病。他一向身強體健,噴嚏也很少打,驟然一病,居然久病不愈。為防萬一,南君將女瑩留了下來,坐鎮王城,女瑩與衛希夷只得提前分離。

因南君生病,女瑩便引眾人到宮中與南君辭行,送行之事便由女瑩承擔。

南君注目屠維良久,對屠維道:「你我三十年相交,再不想到會分離。世事比天上雲彩的形狀還易變。」

屠維道:「我們總有三十年。」

南君點點頭,女瑩與衛希夷聽到南君的話,都要垂下淚來了,三十年的熟人都要分開了,何況於她們?

南君下面的話,卻與她們有關了。南君對屠維道:「我倒有個想法,須看你們願不願意。」

屠維忙問何事。

南君道:「她們兩個,從小就親近,如今不得不分開,我很難過。希夷對阿瑩,比阿瑩的親姐姐做得都要多、要好,讓她們結做姐妹吧。這樣,總有什麼連著她們,也好讓她們不那麼難過。」

屠維自然不會反對。

女瑩與衛希夷兩個也開心,女瑩道:「我怎麼沒想到這個呢?」

南君道:「你們自己去做吧。」

兩個姑娘臨行前便又認認真真,舉行了一場祭祀。

此事在蠻地也不罕見,收養陌生的孤兒,養為己出,又或者接受了丈夫、妻子帶過來的子女,也養作自己的孩子。更早些的時候,擊敗對方的部族,有將對方悉數變作奴隸的,也有將其中部分人收養的。遇到合意的人,視為手中同胞,從此福禍與共。

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這也不算是一件罕見的事情了,即使是國君,與人結盟也不算稀罕。女瑩與衛希夷,原本身份差得遠些,此番回來,衛希夷卻當得南君的首肯了。新王城連遇幾件喜事,再聽得有此事,凡閑著的,都過來圍觀。指指點點,看著兩個漂亮的姑娘。

祭祀是第一要的,其次是兩人交換了信物,衛希夷摸出了腰間的匕首:「這是黑金所制,勝在夠鋒利。」

女瑩遞出了自己準備好的信物,一半的印符:「這個,我也有一半,你但有事,持它來,我必傾盡全力。」

「你也一樣。」

「好。」

二人相視一笑。

女瑩跨前一步,將衛希夷擁在懷裡,哽咽著說:「小時候說,永遠不分開,嫁同一個丈夫,讓兒子們成為兄弟。現在,大約是不成了的。怎麼辦呢?不想分開。」

衛希夷低聲道:「阿瑩,你看,這裡的太陽和天邑的太陽有什麼不一樣?這裡的天,也是中山的天。我們是在同一個太陽、同一片天下的,沒有分開。不嫁同一個丈夫,算什麼分開?我們可以馳騁同一個天下。」

「說好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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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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