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打起來
帶著脂粉香氣的、來歷不明的可疑物品,脂粉是上等貨,一掏出來便滿室生香。衛希夷低頭一看,試探著問:「大公主?」屠維的為人,大家都很了解,沒有往奇怪的方向上去想,這節骨眼上,被他捎帶回來的東西,必有意義。聯繫到今天屠維的去處,以及絲帕上的字,衛希夷便出了真相——這是女媤的手筆。
屠維點點頭:「是她。」
女杼道:「她與車正?」
「不是太子,是太子府上的人。」
二人對太子慶的稱呼里,透出的訊息令庚玩味許久。
太叔玉搖頭道:「奇怪,奇怪。」
「怎麼?」
太叔玉道:「他們兄妹不睦很久了,他們的母親也幾近癲狂,透過車正府上的人傳出來的訊息……不可輕信。」
屠維猶豫道:「你是說,會是陷阱?」
太叔玉道:「不得不防。王宮豈容隨意進出?車正向來嚴苛,府上會有聽命於外人的僕人?更何況還有他們的母親,不知何時便要生出事端來,可靠么?」
此言有理。
衛希夷將手中的絲帕往案上一拋,表示將女媤的事情先放到一邊。人心總是偏的,若絲帕出自女瑩手筆,她就是爬牆頭鑽狗洞,也要將人帶出來,換了女媤……嗯,先放到一邊吧。換了一個屠維同樣會關心的話題:「太子怎麼講?」
屠維頓了一下:「他,長大啦。」
「咦?」
屠維思考著怎麼樣將與車正的會面講出來:「我看他已經察覺出這天邑也不是盡善盡美,然而心結難解。」天邑如今的情勢,較之蠻地,又能好上多少呢?申王其人,在許多事情上,也未必比南君就好。
【什麼心結呀?他還當自己是太子?自己爬樹上餓著了,想下來吃飯,又嫌往下爬樣子不雅觀,要人給他搬梯子呢!做他娘的美夢去吧!】知道屠維對南君一家感情頗深,庚將這樣的腹誹放在了心裡。口中假惺惺地道:「是還沒看透吧?」
屠維問道:「怎麼沒看透呢?」
庚正色道:「自己要想做的事情,千難萬險,也是要去做的。他妹妹比他難得多,還不是回去了?這兩個人,比妹子多吃了這麼多年飯,白受了這麼多年的奉養,一個要人救,一個要人請,還是決心不堅定。」
衛希夷發現,一旦庚想要勸說的時候,也是可以做到有理有據又不氣人的。再看屠維,也已經從擔憂里走了出來:「我沒有對他講太多。以後要是撿到了,就給送到南方去吧。」庚也沒說錯,女瑩能夠不忘父親、不忘故國,這一兄一姐,對比之下實在是糟糕。屠維自己,可以設法幫他們一幫,眼前局勢之下,多少人壓上身家性命放手一搏,確是不該為他們令認真生活的人去冒險了。
庚心裡又默默地加了一句:【若他們像他們妹妹那樣手裡有兵馬,也不是不可以費點心血的。】
太叔玉道:「希夷與唐公成婚,我等須離開天邑,屆時告知二位。他們要走,便帶上,不肯,就只好等他們自己想通啦。」
這個建議比庚說話又柔和一些,屠維面上浮起一絲淺笑來:「到時候我親自跑這一趟。」
最麻煩的事情過去了,各人開始交待自己這一日的收穫。屠維此行,也不行說是沒有收穫,車正與女媤,若不是設了陷阱的話,便是生出了與申王分離之意了。祁叔玉那裡,收穫也不過如此——不同的是,他要遊說的是夏伯等人,手中勢力與車正、女媤,卻是霄壤之別,值得再次試探的。
最痛快的要屬衛希夷,她已經與姜節取得了諒解。
然而,在這個時候,唯一的問題反而是不曾出門的女杼提出來的:「都可靠嗎?」
室里沉默了一下,庚慢騰騰地道:「最可靠的,難道不是城外的三千精兵嗎?」
女杼低聲道:「落腳的地方,還是要的,我看瓠地就不錯的。」
落腳的地方,說好了,要從老虞王幾位年長的兒子那裡搶上一搶的。理由都是現在的,他們是老虞王不承認的兒子,佔據了老虞王的故土,這是不應該的。而己方正好有老虞王承認的兒子祁叔玉,又有老虞王承認的太子所出之子虞公涅。名正而言順,想打,隨時都可以。
太叔玉心中盪起波瀾,有些不太敢相信:「這便要動手了嗎?」
衛希夷奇怪地道:「哥你好奇怪啊,我早就想問你了,那幫子廢物,你怎麼會容他們到現在的?不早打扁了算完?」
太叔玉苦笑了一下,其實夏夫人講的,也不全是因為立場問題對申王的苛責。申王確實有制衡的意思,且又有不肯令虞國坐大的想法,隱約壓抑著太叔玉。又逢虞公涅少年時彆扭已極,太叔玉疲於奔命,這件事情便耽誤了下來。
女杼橫了她一眼:「要打便打,啰嗦什麼?打完了好辦婚事。」
「哎~」得到母親允許,衛希夷開心地答應了下來。
中土情勢,太叔玉比妹妹研究得深,提醒道:「我手上有許多地圖,但是天文地理,與昔時不同了。」一發大水,河流泛濫的有、改道的有,道路被沖毀的有,山路被沖塌的也有。
庚笑道:「這個卻是我先想到啦。」輿圖,她已經準備好了。
祁叔玉道:「好,我這就命人去請阿涅過來。」虞公涅是再正統不過的虞國繼承人,由他出面打旗,衛希夷作為「幫忙的」參與戰爭,合情合理合法。也可藉此約定衛希夷在中土的疆域範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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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公涅來得很快,他這些日子,有些憂慮。別人一家團圓,連后爹都有了,他……
今天,這是為了什麼呢?
「這就要動手?」懷揣心事的青年被驚呆了!先前說過到要動手,他是知道的。萬萬沒想到,這群人居然是認真的!
太叔玉道:「是。阿涅你怎麼看?」
虞公涅還能怎麼看?!要說不心動,那是騙人的。甚至,在衛希夷回來之前,眼前天邑漸漸控制不住諸侯,他的心思就活絡了開來。哪怕不能恢復祖父時期的榮光,也要出一口惡氣!再者,自己與太叔剩下的國土那麼少,阿昌阿茂也不夠分吶!
現在有人打頭,並且已經在做了,虞公涅慨然道:「算我一個!」
他自打老實了起來,也認認真真關心自己國政,對僅剩國土也是知情的。當下攤開了自己能出的兵力,又問衛希夷:「你的補給夠不夠?」他還積蓄了一些糧草哩!若非這些國家尚有積蓄,天下早該大亂了。
衛希夷道:「夠用到拿下來新地方收租稅的。」
虞公涅畢竟是年輕人,說到自己關切的事情上,熱血漸漸恢復,大叫一聲:「圖來!」
他決定分一分地。
虞公涅少時待叔父刻薄,卻不是一個蠢人。此番反攻,主力明顯是衛希夷的人,縱使看在祁叔玉的面子上,也不能讓人做白工。更何況,衛希夷明說了要塊落腳的地方。虞公涅狠一狠心,哪怕自己維持著現有的國土,只要不便宜了那些逆賊,都行!
攤開輿圖來,虞公涅大方地與衛希夷分戰利品。他先分別分了五城與祁昌、祁茂,其次才談到自己與衛希夷、祁叔玉均分土地、人口、城池。
夏夫人驚喜不已,她首重丈夫,其次便是兒子們呢。大概,哪個貴婦人最擔心的,除了丈夫橫死、國破家亡,便是兒子生得少了不安全,生得多了,又怕他們沒地方分,不能保持貴公子的生活。
虞公涅如此知情識趣,夏夫人笑逐顏開——明天再回娘家接著磨!
虞公涅慷慨大方,太叔玉也不得寸進尺,笑道:「大哥給我的,足夠啦。你們分。」
衛希夷見虞公涅不小氣,她便也不小氣,將手一指:「這裡離哥哥近些,方便照顧,我便只要這裡一城。」
虞公涅道:「不夠。」
「還沒說完,」衛希夷的手又畫了一個圈兒,「這裡、這裡、這裡,打下來以後歸我,另外,我要瓠城。」
虞公涅吸了口冷氣,兩頰泛上興奮的紅暈:「你胃口夠大呀!」衛希夷所指之處,除了女杼思念的瓠城,其餘皆是老虞王年長諸子之盟友、母族、妻族所在之地。
「我要這些地方,打的時候,你們也不能偷懶。」
虞公涅一拍輿圖:「成,就這麼干!」說完,又想起一事來,「哎,你不是要嫁唐公的嗎?打來打去的,你什麼時候嫁呀?」
「沒人壓在頭上,打他們不費什麼功夫的。」
「申王不會坐視不理的吧?」
「那就給他找點事情做。」這個,衛希夷也計劃好了。
「怎麼做?」
「他想讓太子治水,就讓他去嘛!咱們不管,先去唐地,等太子帶人走了,咱們就干咱們的。完了我請你吃酒。」全忘了少年時要揍他一頓的誓言。
虞公涅吞吞吐吐地說:「你還沒跟唐公商議呢。」
姜先的親戚在天邑的人有點多,他到現在還沒忙完。衛希夷臉上一紅:「他回來了,我便同他講。」
於是,計劃便定了下來——先在天邑結盟,促成太子嘉率部治水。然後偽往唐國,待太子嘉出行,再回過頭來,由虞公涅向諸伯宣戰。打完了,分贓,吃衛希夷的喜酒。等太子嘉失敗了,再來合力收拾殘局。虞公涅因得了比自己預期更多的分配,心情極好,許諾:「只要是你們治水,我必鼎力相助,絕無二話。」
夏夫人嗔道:「等人齊了,再說這發誓的話,都該餓了吧?先用飯。」她心情也好,整治酒宴比往日更盡心,滋味也更好。待到姜先到來,便即開宴。
席上,由衛希夷向姜先說了與虞公涅這裡的計劃。姜先道:「如此,甚好。」他今天的收穫也非常大,陳后回了娘家,還沒有被陳侯送回來,已可覷見陳侯等人的立場。陳侯等人近年對申王也隱有不滿,諸侯臣服申王,一則申國勢大,畏其威勢;二則申王勇威有為,追隨他征伐可分得好處。如今因天災,申國被削弱,而申王早在數年前,便被迫停止了征戰。
不曾反叛不朝,一則女兒還嫁與申王,二則申王雖被削弱,依舊比陳國為強,沒有盟友,不敢輕動,三則……不想做出頭鳥。
好處也沒了,威脅也緩了,如果有唐國這樣的大國做盟友,陳后還回了娘家。
姜先一出面,陳侯一系便有了抉擇。
祁叔玉笑道:「那便坐等他們通過消息了。」
姜先點點頭,問道:「明日要如何?」
庚道:「幫太子嘉掌了治水的事。」哪怕他能做成,也要他失敗,然後來收拾爛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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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依舊是忙碌的一天。其時申王並非日日召集群臣,多半是數日齊集群臣朝會一次,平日里便是與心腹等時常開些小會。前一日,大會不歡而散,第二日沒有準備好,申王便索性沒有再召集大會,而是召來了一些原本信得過的心腹。
放在以往,太叔玉必是在徵召之列的,這一次,太叔玉沒有被召見。相反,召見諸人,第一向申王表忠心,第二為太子嘉出主意,第三便要罵他「忘恩負義,辜負收留之恩」,而後聽申王調遣,該如何行事。
即便己方,人也分數等,國力強的、忠心的、有能力的,是一等;國力弱的、搖擺不定的、能力一般的,又是一等。忠心的,不須太費力氣便能結成同盟,國力強而搖擺不定的,則需要花費更多的時間。
無論是申王,還是姜先,雙方都在不停地拉攏同盟。這期間,雙方的盟友和支持者們也不斷地往天邑匯聚,即便是姜先的根基在唐國,也號稱要回唐國娶妻,先聚在一起,總是沒有錯的。兼之申王先前為太子嘉籌劃之時,已下令諸侯齊集,天邑重新呈現出了數年未見的熱鬧景象,冠蓋雲集,人頭攢動。
五日後,容濯攜帶長長的車隊到了天邑。十日後,陳侯與陳後到了,二人到便拜訪了屠維與女杼——在太叔府上——約定了婚姻之事。第十一日,夏伯諸子至,姬戲的兄長與姬無期的舅舅同時到來。第十二日,伯任至。
在此期間,申王卻又做了一件讓人驚訝的事情——他親至陳侯府上,想迎回陳后。陳侯也不客氣,使長子回絕了申王:「接王命,老朽不敢耽擱,路上走得太急,老骨頭顛散了。病得不輕,病榻前想多看看女兒。」
申王之本意,也不以為可以順利迎回陳后,做做樣子,以示「錯不在我」而已。萬一能夠將人接回來,也是意外的收穫。不出所料,陳后並不回來,申王自覺到了此時也沒有什麼好覺得遺憾的了。
緊接著,申王終於召見了太叔玉。
見面時,二人心中皆是感慨。申王心中,對夏伯等人之惱怒猶在太叔玉之上。夏伯與太叔玉結親,還是申王與元后二人的主意,當時一段美滿姻緣,卻成了如今夏伯背離自己的源頭。追根究底,還是夏伯不好!
有夏伯做陪襯,太叔玉便沒有那麼面目可憎了,還得了申王一個不變的座位。申王打破了沉默:「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還只有十五歲。」
「是,」太叔玉眼中也有淡淡的懷念,「那時候,長兄還在。」
申王下面想說什麼,自己都嫌寡淡了。於人有恩這件事情,自己去追討,便落下了下乘。太叔玉哥哥死了,不得不依附自己,否則自己也得不到這樣的幹將。如今羽翼豐滿,有了新的盟友,與自己分開,也是人之常情。
殿中又是一陣的沉默。
這一次打破沉默的是太叔玉:「王,還請珍重。」
申王笑容微冷:「重不起來啦。」
「何妨退一步呢?」太叔玉做了最後的努力,能不起衝突,自然是最好的,雖然自己也知道,這不過是痴心妄想。申王經營數十年,勢力雖減,根基猶在。先前治水不成,今番不得不讓太子上陣,卻也不是完全沒有成算的。衛希夷與姜先在越地已有先例,即便不知內情,「疏浚」二字,便是無價之寶。王城中、申國內,總有能人,或可依此二字,有所收穫也未可知。
想到這裡,太叔玉又有些後悔,沒有早些想到這一點,萬一讓太子嘉做成此事,則……
必須要阻止!
申王一擺手:「你去吧。」
太叔玉一聲輕嘆,緩緩起身。申王似是又想起了什麼,問道:「你以為唐公好過太子?」
太叔玉定定一站住,慢慢地說:「擔心,疑惑而已。」
「擔心的什麼?又疑惑的時候?」
在快要離開的時候,卻突然說起了心裡話,這種奇怪的感覺籠罩了太叔玉。他又坐了起來:「王,太子真的會治水嗎?」
申王可疑地沉了。
太叔玉續道:「這便是令人擔心的地方了,怕被奪功而已。這一次是治水,下一次,又是什麼呢?太子若有能力,早該做成此事。」有能力,你拿大頭,別人什麼話也不會說。沒能力還要多佔,當別人傻么?
申王捏了捏手指,低聲問道:「還有呢?」
「我曾對夏伯說過,太子要與王一樣才行,他必須是可以自己開拓,而不是走王為他鋪好的路。」
【你還說過這話?!!!】此言乃是經夏夫人等輾轉傳給太子嘉的,並沒有經過申王之耳。申王大有知己之感,卻又惋惜:「怎麼不早對我講?」
太叔玉無奈地看看他,不說話。最該明白人已經知道了,至今沒有成效,跟你說有什麼用呢?「這樣的道理,王難道看不出來嗎?何須我多嘴呢?」
申王疲憊地道:「子不類父。」
「太子不錯了,」太叔玉公平的說,「只是遇上了洪水而已。」
「是啊,只是遇上了洪水而已。」申王咬牙切齒,沒再挽留太叔玉。不就是洪水嗎?治倒了就是了!
太叔玉默默地行禮辭出,回望宮城,不由感慨——以後恐怕,不得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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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王覺得準備妥當了的時候,姜先也準備得差不多了,兩個月的時間,也不知不覺地過去了。姜先盟友已結,還留在天邑,不過是為了不落人口實,只等申王定下治水之事,他便要佯回唐國了。
這一次的大朝會,出奇的和睦。申王主動定下了讓太子嘉治水,且為他指派了數名幫手,皆是申國能臣,以及忠於申王之人——並沒有姜先。姜先意外之餘,又有那麼一絲絲的失落與警惕——這是要做什麼?
自然是麻煩從哪裡來,就從哪裡解決掉。
凡事,想得太多的人總是會吃虧的,申王恢復了昔日的果斷之後,反是姜先被晾在了一邊。
摸摸鼻子,姜先硬著頭皮提出了自己要回國成親。申王笑吟吟地同意了,還許諾了許多禮物,也不提再接回陳后的事情。他這樣,正中衛希夷下懷,衛希夷也是一個與他一樣不喜歡「想得太多」的人。
太子嘉前腳出了天邑,衛希夷後腳便點起了兵馬,與虞公涅等號稱往唐國去吃喜酒的人匯合一處,才出天邑,便由虞公涅在曠野上打起了驅逐叛逆的大旗。
一場大戰,便在申王的眼皮子底下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