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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寵冠六宮》/春溪笛曉
第三十七章
秋風颯颯,草色微黃。馬球比賽如期舉行,兩邊的能耐都不小,拉來不少「贊助」,是以兩邊都換上了不同衣色的馬球服,看起來都精神得很。
東華郡王病體初愈,自然是不適合下場的,與顏舜華、程詠絮坐在一起當看客。東華郡王和顏舜華挨著坐,神色自如地給顏舜華遞果子送茶點,有風來了還側身擋一擋。
顏舜華專註地看著比賽,沒察覺有什麼不對,旁邊的程詠絮卻暗訝在心。
中場休息時,顏舜華跑下去給沈雲初他們遞水,聽李卓然進行「戰術指導」,一臉的興緻盎然。
程詠絮沒動。她看了眼同樣坐在原處的東華郡王,終是忍不住開口:「清棠兄。」
東華郡王望向程詠絮,目光溫厚平和。
程詠絮心中沒來由地一痛。此人與沈雲初有幾分相像,都是待人溫和、脾氣好的,可對待外人總是疏離客氣,只有遇上真心相待之人才會流露幾分親近。她說:「沈家——」
程詠絮話剛起頭,東華郡王就淡淡地說:「別人的家事,永旭兄還是不要多提為好。」他知道程詠絮要說什麼,但沈家自己人都沒和顏舜華提起,一個外人提什麼呢?他望向場中一臉興高采烈的顏舜華,「晚晚還小,大家都不想她太煩惱。晚晚長大以後的話,自然是各憑本事。」
程詠絮愣愣地看著東華郡王。東華郡王說話不慢不緊,話中卻透著難言的自信。他不阻止顏舜華和沈雲初的親近,不阻止顏舜華對沈家的依賴,反而還主動拉近於沈家人的關係。
各憑本事?
程詠絮說:「婚姻大事,難道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東華郡王說:「我父親已逝,母親再嫁,家中已沒什麼人了。我的婚姻之事自然是我自己做主,」他的目光沒從顏舜華身上收回,臉上掠過迷人心魄的笑,「若是兩情相悅,我定會親自求娶。」
程詠絮本是心意堅定之人,見東華郡王這麼一笑也有些恍惚。她的目光落到場中。中場休息結束了,沈雲初和潘成金等人又回到場中,上馬準備比賽。秋風吹起沈雲初的衣角,令他馬上的風姿更為出塵。顏舜華朝他們高喊:「好好打!這次也要贏!」
學習會的人聽了,也都跟著高喊起來,助威聲一浪高過一浪,大有直接把君子社那邊碾壓過去的勢頭。傅昆本來拿著把秋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把玩著,瞧見這仗勢不由直起了身子,哈哈一笑:「有意思,真有意思。」他也叫左右和對方對喊,兩邊比拼起嗓門來了。
韓夫子臨時充當裁判,被兩邊震耳欲聾的助威聲弄得耳朵嗡嗡作響,氣得直跳腳:「安靜,安靜,都安靜!都別喊了,別影響比賽!」
韓夫子的鬍子被風吹得亂糟糟,邊跳腳邊叫喊的模樣實在可愛,場上場下的人都哈哈大笑,連一貫沒多少表情的李卓然都露出了一絲笑意,覺得這個秋天實在熱鬧。
程應星和其他夫子在遠處看著,目光轉到程詠絮那邊,發現她也正扶著看台上的欄杆高興地笑著,心情大為舒暢。整日埋頭苦讀不見得好,這樣熱鬧一下很不錯。
東華郡王也早就站了起來,只是他的目光始終只追逐著顏舜華,眼底含著淺淺的笑意。她還是適合這樣高高興興的,願這一世所有煩惱憂愁都不會再找上她。
夕陽西斜,比賽結束,君子社連輸兩場,加上上次的賭約,君子社算是徹底敗了。傅昆走過來,說道:「按照約定,我們君子社併入你們學習會?」
顏舜華一笑,說道:「不用了,我覺得這樣更好。」
傅昆挑挑眉。
顏舜華說:「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有競爭,大家才有緊迫感嘛。下次我們再比!你們這次輸了,每人給藏書樓捐一本書怎麼樣?」捐書是最適合的,有錢的可以直接買,沒錢的到外面抄,每個生員都可以拿出來。
傅昆眸光流轉,盯著顏舜華直看。這小姑娘年紀小,想得卻多,經過這段時間的融合,君子社早就自成一體,若是強行併入學習會,恐怕只會讓學習會內部分成兩半,還不如一切照舊,兩相競爭,良性循環。傅昆說:「行,那就每人捐一本書。我再出錢把藏書樓修一修、擴一擴,免得以後書放不下。」
顏舜華一頓。
以後啊……
顏舜華展顏一笑:「好啊,那就靠傅兄了。」
傅昆說:「顏家妹妹哪裡的話,願賭服輸,我不會耍賴的。」他伸出一根尾指,「要不要拉鉤為證?」
這是在嘲笑顏舜華乳臭未乾了。
顏舜華倒不在意,反正她就是還小,才七歲!她抬起手與傅昆勾勾指頭,笑眯眯地說:「拉鉤為證!」
傅昆又笑了。他覺得這小姑娘總能讓他開懷一笑,光憑這一點,他就樂意和這小姑娘玩耍。他收起手,又把玩起手中的秋扇來。有人看到別人無憂無慮,總想好好護著她;他呢,永遠不會那麼好心,他就想看看這小姑娘會不會哭,哭出來又是什麼模樣,會不會比笑著的時候更有趣。
顏舜華不知道傅昆藏著什麼心思,她回去宣布賭約內容的更改。這段時間都當對方是敵人,學習會的人也不大樂意接收君子社成員,賭約內容這麼一改倒讓大夥都鬆了口氣。
有的是人想加入學習會呢,他們才不想君子社並進來!
都傍晚了,大夥齊齊去食堂吃飯,算是慶功。顏舜華托李卓然帶來不少食材,麻煩廚房的柳師傅幫自己做好,算是給所有人加菜。他們坐在勤學湖旁,看著凋零的垂柳,看著波光粼粼的湖面,看著遠處鍍著金光的群山,覺得心中一片安寧,眼前也一片光明。
有人忍不住說:「就算不是賭約,我也想去做些事情。」
其他人也接話:「我家那邊就像石崗村一樣窮,要是能幫家鄉一把,不當官我也願意。」「是啊,我讀書不就是為了這個嗎?」「我家倒不是這樣,不過看到他們的變化,我覺得很有成就感。」
顏舜華把他們七嘴八舌的議論聽在耳里,轉頭看向東華郡王。
東華郡王朝她一笑。
這正是他們選擇鹿鳴書院的原因。這裡都是少年人,沒有經歷太多的磋磨,沒有被世事磨平心志,他們血猶熱、心猶紅,是朝廷的未來。程應星雖已心灰意冷,這麼多年都不願再出仕,卻也算不上不問世事。從這裡開始,改變更多的人,改變更多的地方——他們不急,慢慢來。
此時有人走了過來,笑著問:「吃什麼呢?這麼熱鬧!」
顏舜華與東華郡王轉頭看去,卻見一個中年文士由遠而近,身上穿著州丞的青袍,一派儒雅從容,竟是近日一直在跟進「賭約」的林州丞。
顏舜華自然是最高興的:「林叔您來了?我們在吃晚飯,您要一起嗎?」
林州丞說:「走了一下午,我也餓了,我也去嘗嘗你們的飯菜。」
顏舜華說:「林叔您有口福了,今晚我們加菜!」
「加菜?」林州丞舒顏一笑,「有什麼好事嗎?」
顏舜華總覺得林州丞好像有哪裡不同了,仔細一瞧,原來是林州丞身上那種沉鬱一掃而空。他眉目舒朗,笑容真切,不再是從前那種神遊在外的感覺。顏舜華知道林州丞應該是看開了一些東西,也替他高興,當下就給林州丞說起剛才激烈又熱鬧的馬球比賽。
林州丞聽著聽著,也想起年少時的意氣風發。他說:「改天我們府衙也來一場。」
顏舜華的立場是很堅定的:「您打不過大舅舅!」
林州丞卻悠悠地笑了:「我自然是和沈大人同隊。」
顏舜華瞠目結舌。
林州丞捧了飯來,坐下與其他生員閑談。東華郡王見顏舜華一臉高興,也笑了起來,一臉自如地遞給顏舜華一杯茶。
顏舜華接過喝了,才察覺是東華郡王遞來的。她轉頭望向東華郡王。
東華郡王說:「茶冷了?」
顏舜華搖頭。
東華郡王總是這樣鎮定自若,做什麼事都不會讓人覺得突兀。他在這邊已經呆了兩三個月,悄無聲息地融入到書院之中,好像真的想在這邊長長久久地呆下去。
顏舜華不是愛多想的人,可對上東華郡王那專註的目光,她總覺得有些東西就藏在他的雙眼之中,只要她開口一問,他就會傾言相告。
只是,她要問嗎?
顏舜華到底不是未經世事的天真少女,有些眼神蘊藏著的情意她還是懂的。她從不愛逃避,只是與東華郡王相處時很舒心,要是他們之間的情誼突然變了質,這種舒心與平和會不會隨之消失?
東華郡王體貼地轉開話題:「是你的努力觸動了他。」他說的是林州丞。在他們所經歷的那個「未來」里,這個人一直到最後都默默無聞,但從種種跡象看來這人是有才能的,家世也不錯,要是他願儘力經營,通州必然又多了一能人。
顏舜華糾正:「不是我,是所有人。」
東華郡王毫無原則地改口:「是我說錯了。」
顏舜華莞爾。她實在沒辦法把眼前這人和記憶中的東華郡王聯繫在一起。
顏舜華忍不住盯著東華郡王看:「我總覺得你每天都和以前不太一樣。」
東華郡王說:「那是因為你每天都比以前多了解我一點。」他很高興她願意這樣注視他。
一種莫名的曖昧無聲無息地在他們之間蔓延。
顏舜華終是開口:「你是不是——」
話還未出口,就聽有人跑了過來:「林州丞!林州丞!欽使下來了,瀋州牧讓您回去迎接!」
林州丞站了起來,看了眼顏舜華,說道:「妙妙來信說她會隨欽使一塊回來,晚晚你要和我一起過去嗎?」三十來歲的大男人,提到女兒時竟有些局促不安。這不,還想拉上顏舜華一塊過去。
顏舜華說:「好!」
顏舜華望向東華郡王。
東華郡王也不在意話題被打斷,只說:「去吧,路上小心些。」
今日是學田繳納稅錢的日子,剛才有幾個佃戶過來了,沈雲初與程詠絮被安排去處理,此時正好忙完回來。聽到東華郡王這句囑咐,沈雲初心底那種不明不白的警惕又冒了出來。
沈雲初定定地看去,卻見東華郡王靜立一旁,眼底含著笑意,瞬也不瞬地望著顏舜華。似乎是察覺了他的到來,東華郡王轉頭看向他,微微地一笑,容色宛如雪夜梅開、春日風來,叫人暗暗心折。
沈雲初也朝他一笑,只是笑里多了幾分勉強。
這個人對他的晚晚有意。
東華郡王越是從容、越是不露聲色,沈雲初越是篤定這個猜測。
他的晚晚,擋得住這般人物的追求嗎?如果晚晚也喜歡上這個人……
沈雲初微微一頓,上前與顏舜華說話:「晚晚要和林叔一起回城裡嗎?」
顏舜華點頭:「表哥你要一起嗎?」
沈雲初說:「不了。」他摸了摸顏舜華的腦袋,「幫我向祖母和阿爹問好,阿爹平時總忘了吃飯,你記得提醒他幾句——晚晚的話沒有人敢不聽。」
顏舜華:「……說得好像我很蠻橫似的!」
沈雲初幽幽嘆氣:「那你是不想幫了。」
顏舜華說:「我又沒說不幫!」她一口答應,「包在我身上!」
沈雲初目送顏舜華翻身上馬,直至顏舜華與林州丞一行人的身影都已消失不見,他才收回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