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寵冠六宮》春溪笛曉
第六章
首發於晉.江.文.學.城
宣旨宦官的到來,在小小的通州城掀起了不小的風波。前不久通州州牧調離,一直沒有新州牧赴任,通州大小官員們都提心弔膽,生怕來了個渾人。宣旨宦官還在路上,便有不少人千方百計打探消息。
宮裡出來的哪有簡單人物,好處收了,嘴巴卻沒鬆開,只笑著說是沈家有喜。這喜嘛,可以是沈家老夫人得了二品誥命,也可以是別的。比如聖上要重用沈大郎了。
於是沈家自己還沒得個准信,各方就拎著禮物上門來。沈雲初一個人守著家,應對得滴水不漏,禮是收了,可也統統回了大半,算是有來有往,不是白受財帛。沈家家大業大,不差這點東西。
來客知曉沈雲初是沈大郎獨子,越看越覺得他俊逸出塵。再看他進退有度,客人再多也不慌不亂,不由都動了心思——這沈家小郎君好像還沒議親?
客人們越發熱情,纏得沈雲初脫不了身,直至宣旨的秉筆太監魏公明到了,他才勉強把客人送走。
顧成晁還在沈家,本想著這邊還挺清凈的,沒想到只過了一夜沈家就熱鬧成這樣。他抿了抿唇,眼底含著幾分譏屑:「盛時賓客盈門,衰時門可羅雀。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熊漢聽了眉頭直跳。他側頭看去,只見顧成晁眸色沉沉,彷彿想起了什麼不愉快的事兒。
熊漢不由想到先皇后還在時,顧成晁舅家那邊盛極一時,可比眼下的沈家要顯赫多了。後來先皇後去了,聖上另立繼皇后,提撥了繼皇后外家,顧成晁舅家便漸漸失了勢。這回顧成晁被擄實在蹊蹺,聖上大怒之後讓他親自過來,莫不是有什麼深意?
顧成晁的脾氣倒是與那一位像極了,喜怒無常,難以捉摸。
熊漢在一旁守著顧成晁,顧成晁則把最後一塊拼圖拼上去。
拼圖畫的是「萬里山水圖」,上面的景和人都畫得極為細緻,要將百來塊拼圖拼起來並不容易,顧成晁花了一個早上才把它給拼完。他從小被當成儲君來教導,略通書畫,卻沒見過這樣的畫法,那山、那水、那人,瞧著都像是直接拓在上頭似的。
看來這沈家確有不尋常之處。
至少能弄出這些新鮮玩意兒的絕對不是尋常人物。
思及此,顧成晁心中冷嗤。
沈家祖上都是掌廚的,沈老太爺還娶了個屠夫之女,能有什麼不尋常,無非是遇上了高人,得了高人指點罷了。
想到那高人竟將沈家這種寒微之家點撥成朝中新貴,顧成晁心中一熱。若是能得那高人青眼,他哪用受這次這種罪?
別以為他不知道,他被擄走根本不是韃人做的,而是遭宮中之人算計!他若是死在外邊,或者落入韃人之手,誰會得利?顧成晁捏緊拳頭。
他母后之死也蹊蹺至極,偏他父皇眼瞎了,那麼明顯的事只當沒看見。母后一死,他便處處受制,算是明白了什麼叫舉步維艱。再看他父皇打壓他舅家打壓得那麼痛快,哪會不明白他父皇早有了壓下舅家的心思。
顧成晁指節發白。
他要活著。
他不僅要活著,還要坐穩太子之位——無論如何,他決不會讓那些人稱心如意!
為了沈家背後那高人,他應該想辦法和沈家交好,慢慢找出高人。早前那臭丫頭讓馬踹他的事,看來是不能再計較了,至少明面上不行……
顧成晁哼了一聲。一個乳臭未乾的野丫頭而已,將來他有的是辦法收拾她,眼下就先「不計前嫌」吧。
顧成晁站起來對熊漢說:「父皇派來的人都到了,主人家肯定也該回來了,我們去看看。」比起剛被解救出來的慘況,顧成晁顯然恢復了不少,找回了作為儲君應有的氣度。
熊漢察覺顧成晁的變化,心中輕鬆了不少。他隨著顧成晁往外走,出了門便撞上了沈雲初。
沈雲初依然斯文有禮:「小郎君,熊大人,方才客人太多,怠慢了。不知小郎君和熊大人可曾用過早飯?」
顧成晁說:「用了。」他打量著進退有度的沈雲初,越發覺得這少年也是經高人指點過得。他問,「府上這般熱鬧,可是有什麼喜事?」
沈雲初如實說了,有道:「宣旨的那位大人還帶了不少人,說是來接小郎君回去的。那位大人正在前廳等著,小郎君可要過去見見?」
顧成晁說:「也可。」他讓沈雲初領路,穿過庭院,來到了會客用的前廳。瞧見端坐在那飲茶的宦官,顧成晁心頭一跳。
這是他父皇和母后都很信重的秉筆太監魏公明。
魏公明年約四十五六,面白無須,臉盤兒微圓,像團麵糰兒。他笑起來溫厚無害,很容易取得別人的信任。
顧成晁也信任魏公明。
是魏公明讓他知曉他母后死得古怪,也是魏公明讓他知曉他如今的處境。
若是他聽了魏公明的提醒,平時多注意些,怎麼會被人擄到這兒來。乍然對上魏公明關切的目光,顧成晁眼眶竟有些發熱。母后死了,舅家被打壓了,父皇也不喜他這個太子,竟只有這閹人記著母后在時的情分,一再提醒他小心提防。
顧成晁沉浸在感動中,魏公明卻不同。見顧成晁來了,他連忙起身迎了上來,雙膝一跪,就那麼伏拜在地,臉上涕淚縱橫,聲音卻滿是歡喜:「殿下,看到你平安無事,老奴總算心安了。」
熊漢見魏公明這般作派,心中一凜。他對宦官沒什麼好感,聖上倚重宦官,在宮中設了掌印太監和秉筆太監,一個是負責草擬文書的,一個則負責蓋上大內玉印。一開始只是管著宮中事務,後來聖上日漸疲懶,有些朝中政務也由他們經手。
這些閹人甚至還慫恿聖上建立「監察署」,由閹人監察百官!
這魏公明不及張福一派得聖心,在顧成晁面前這般「真情流露」,恐怕是見顧成晁年少無知好拿捏,故意讓顧成晁對他生出親近和依賴之心。
可惜即使事情是明擺著的,熊漢也不能說什麼。聖上那麼寵信宦官,朝臣勸諫得還少嗎?
一介外臣哪裡比得上日夜在面前悉心伺候的親近人。遠的不說,就說魏公明這一跪一哭,文武百官有哪個拉得下臉來做的?換了聖上或許還可以,眼下顧成晁還只是個半大小孩,誰做得出來?
好在魏公明有事在身,不曾跪哭太久。他讓隨行內侍好生伺候著顧成晁,等著沈老太爺和沈老夫人歸來。
別人不曉得,他卻是知道的,這沈老太爺可不僅是個小小的掌廚!真要只是個掌廚的,怎麼可能讓日理萬機的聖上記在心裡?又是拔擢他長子,又是親封他妻子,這般榮寵豈是常人能有的?
沈老太爺一踏進門,魏公明便望了過去,只見沈老太爺約莫五十六七歲,蓄著長鬍子,鬚髮像是天生就那麼白,竟見不到一絲絲黑。相較之下,他的臉龐瞧著要年輕得多,目光清明,絲毫不因年紀漸高而染上黃濁。
再看旁邊的沈老夫人,雖然出身寒微,但常年管著家業,竟也比尋常婦人多了幾分穩重雍容。
果然不是凡俗人!
魏公明臉上堆起了笑容:「沈老太爺,咱家是奉了宮裡的命令來宣旨的。」
於是沈家人跪了一地,領了封賞聖旨,送到祠堂那邊珍而重之地供起來。
由始至終,顏舜華都不曾在魏公明眼前出現。她本就不是沈家人,只在門外聽聽便可。聽著魏公明那把將陰狠毒辣藏得極好的嗓兒,顏舜華掌心冷汗直冒。
閹豎!
該死的閹豎!
若不是顧成晁信任這閹豎,縱著這閹豎禍亂朝綱,朝廷又怎至於失了北疆十二州!
這閹豎怎麼會出現在沈家?
顏舜華整顆心緊繃起來。
那瘋瘋癲癲的玄冥道人曾玄乎其玄地對她說過這麼一個道理:「某地上空一隻小小的蝴蝶扇動翅膀,可能會讓遙遠的彼地發生一場暴風雨。」見她懵懵懂懂,玄冥道人又讓人給她做了一副骨牌,在亭子中擺出複雜無比的牌陣。
瞧著像個巨大的堡壘,巍峨又雄壯。
玄冥道人只在第一個骨牌上輕輕一推,那骨牌便一路倒了下去,堡壘也隨之倒塌。她一直小心地收著那副骨牌,每次做決定時腦中就想到那座倒成一片的堡壘。
眼下她回來了,是不是就像玄冥道人所說的那隻蝴蝶一樣讓一切都變得不同了?顏舜華心中凜然,早日做好應對準備的想法越發堅定。
要有錢,要有人。
要保住舅舅們的性命。
錢是最容易的,要緊的是人和命,這個須得好好謀划。眼下事情已經與她記憶中有了偏差,她萬萬不能再依記憶行事。而京城耳目眾多,容易被人發現端倪,還是留在通州這邊方便。
大舅舅回來后將掌著邊軍、兼任通州州牧,下頭的人要逢迎他,少不了要通過內宅這邊賣好,到時她跟著舅娘就能接觸不少人。
顏舜華在心中盤算著,沒注意到不遠處有人在盯著自己。等那人走到她身邊,一把抓住她的手,她才錯愕地望著那張近在咫尺的熟悉的臉。
不是顧成晁又是誰。
顧成晁長得像他母親,丹鳳眼,仰月唇,粉雕玉琢,好不討喜。他的目光落在顏舜華臉上,才發現這小娃娃比遠遠瞧見時長得更好看,那漂亮的眉眼靈動可愛,叫人一看就挪不開眼。
顧成晁手掌收了收,不讓顏舜華掙開。他眼底頗有些歡喜:「可算找到你了!昨天我不知道那馬兒是你姥爺送你的,是我不對,」顧成晁沒有平日里的高高在上,也沒有那日被馬兒踹翻在地的狼狽。他誠懇地道完歉,像個再普通不過的小男孩一樣,滿臉歡欣地對顏舜華說,「我不會再搶你的馬了,你陪我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