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002章 故人
第002章故人
「四哥也在?」傅曉亮怔了怔,臉色更加難看拘束,遲疑地望向那輛吉普後座的人。天色暗,又隔著一層茶色的玻璃,距離有點兒遠,實在看不清那裡還有個人。
但是,關於這個人的點點滴滴,他是打小兒聽到大的。在這北京城裡,就沒幾個人是不知道俞庭君的。
當然,關於俞庭君和賀東堯的恩恩怨怨,也沒幾個人不了解。
但是,具體真要他們說出個所以然,卻又說不詳實了。只知道,這二人打小一個大院里長大的,那時還是鐵哥們的交情,後來不知怎麼就反目成仇了。到了今兒,那是見面就不對付,沒有大打出手就是輕的。
傅曉亮站那兒額頭冒汗,心裡罵車上那幫人沒義氣,朋友有難也不幫個。
邱睿似乎覺得他這表情挺好玩的,捏捏他的蘋果臉:「聽說你考上了H大的法學系?不錯啊,真給老傅家爭氣,不像哥幾個,整日的就胡吃海喝逛窯子。不簡單吶。還是那句話,你東子哥呢?叫出來見個面唄。」
傅曉亮哭喪著一張臉:「東子哥在俄國呢,元子哥,您也是知道的吶。」
「知道?哥知道個什麼?你匡我呢?他人不在這,能讓你把他的寶貝疙瘩開出來?」
「是接一東子哥的朋友,南地兒來的。」
「是女朋友吧?要不你東子哥那小氣性子,捨得把這寶貝車給你弄出來?妹妹呢?東子哥的女朋友,那不就是我們哥幾個的……朋友。」邱睿忙把那個「女」字噎回去,也不敢太過。這耍流氓也有個度啊。
清了清嗓子,邱睿又道:「趕緊的,叫出來看看。藏著掖著,以後都不見了啊?」
傅曉亮說:「別太過分了!」
邱睿一瞪眼,搭著他肩膀的手收緊:「你個小兔崽子,毛長齊了沒,大人的世界你懂嗎?還不把人叫出來見個。」
傅曉亮雖然犯怵,但也知道輕重。白嘉言這一出來,不但她自個兒沒臉,連帶著賀東堯都在俞庭君面前矮半頭了。他咬著牙,死活不鬆口,攢著小拳頭瞪視他,活像只發怒的小豹子。
周圍一陣噓聲。
邱睿好大的沒臉,當即面色陰沉,皮笑肉不笑的:「這是請不動呢?架子還挺大。」眼角的餘光給趙元一個臉色。
趙元壞笑著,徑直走到那輛房車面前。傅曉亮看出他的意圖,劇烈地掙紮起來,被邱睿一用力制住,使著暗勁拖到一邊,心裡想:毛頭小子,氣力還不小。面上卻笑眯眯的:「這是幹啥呢?見個面嘛。東子哥的女人,還見不得人了?」
趙元到那車前,抬手就要叩那玻璃窗。
誰知,車門「嘩啦」一聲拉開了。一個穿著白毛衣的年輕女人走下來,低頭將棉服的連帽摘下來,露出張微笑的面孔。
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是這麼正點的美女。趙元臉上換上道貌岸然的和煦微笑,揚手、打招呼:「哎啰,美女,認識個?」他是在法國留洋過的,一口半吊子法語,七拼八湊湊合到日常用語里,久而久之,倒也有那麼點他自個兒的「獨特風格」了。
白嘉言和他握手:「白嘉言,H大土木系的。」
「新生?」趙元壞笑,「以前沒見過你。」
「土木系那麼多人,你一一認識?」
「美女都認識。」
嘉言笑了笑,沒有多做解釋,轉身走到那輛吉普前。人群里幾個青年對她吹了幾聲口哨,嘴裡喊著「妹妹看過來」。嘉言也沒有在意,回以禮貌的微笑。她四處一望,只有車上後座隱約坐著的人還沒下車。她想,這就是這幫人的頭頭。她走過去,彎腰敲敲玻璃窗,柔聲道:「先生,關於事故調停和賠償,可以談一談嗎?」
車裡人沒反應。
她等了片刻,又敲了兩下。
半晌,車窗緩緩搖下。青年轉過臉來,在陰影里對她說:「可以。」雖然面孔隱在黑暗裡看不真切,但是這聲音——就算再過四年,她也記得。
嘉言僵硬地站在那裡,直到傅曉亮不斷拉扯她的衣袖。她回過神來,倒退一步,猛地推開傅曉亮,轉身朝那輛房車走去。腳下的步伐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最後幾乎是在奔跑。她不知道是怎麼拉開車門的,一屁股坐進去后,猛地將門甩上,抱緊了胳膊。
其餘幾人受驚地望著她,面面相覷,卻沒有一個人開口問她。
「四哥,現下怎麼辦?」邱睿徵詢。
俞庭君說:「涼拌。」抬手搖上車窗。
吉普車又在三環繞了會兒,七彎八拐地到了H大的東校區。都這個點了,裡面還燈火通明的,幾幢宿舍樓在鐵柵欄內燈火通明。傅曉亮熄火,對後座的嘉言說:「到了,言姐姐,我送你進去吧?」
嘉言下來,有點兒苦惱,這才想起,自己忘了告訴他自己是去研究生宿舍樓的。她在杭州時就是楊教授的門生了,後來教授回來,幾次通電給遠在杭州的她。她斟酌再三,才決定北上。教授對她恩重如山,母親去世后,她在杭州也沒有什麼挂念了。
傅曉亮拖著行李出來,見她遲遲不動,不由納罕:「怎麼了?」
嘉言想了想,還是和他解釋了一通,又說:「雖然時間不早了,但是,我還是得去看看教授,報個平安。」
「都這麼晚了,你還沒吃晚飯吧?明早再去唄,要不電話里聯繫,不也是報平安?」
嘉言微微一笑,卻說:「我得去。」
雖然這樣說,她再不好意思麻煩人家再繞個彎送她去了。把東西放到宿舍樓后,她告別了幾人,一個人去了後街路口打車。這個點兒不好打車,不過等了半個小時,還是被她打到了,報了地名,司機都從後視鏡多看了她一眼。
那車兜兜轉轉就到了地兒,在一軍區門口停下來。後面是個小土包,前面寬敞的大道兒,林蔭密布,晚上陰影斜斜地一片片挨著地兒散開。那一排哨兵看見她就跟沒看見似的,她自覺地去崗亭那兒登記,等著接領人。
楊教授的電話通了,接的卻不是他本人,對方說他姓賀,聲音很和藹,似乎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說是教授的好友,問她是不是白家小姑娘?嘉言說是的,請告訴我,教授在不在?老人笑呵呵地說,在啊,不過方才去禮堂了,一會兒就回,煩請稍等。
嘉言說謝謝。
放下電話,她站在崗亭外面安靜地等著。樹木葳蕤,遮天蔽日,裡面的林蔭道和以前一樣,老舊發白了的油柏路,在昏暗的路燈里散發著懷舊的氣息。小時候,她也和一幫孩子從這條路上來來回回地走,三五成群、拉幫結派的,姿態趾高氣揚。現在想著,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覺得少不更事有可愛的傻。大禮堂、練兵場、還有那大院食堂和一排兒民國時候留下來的老建築辦公樓,在記憶里蜷縮成模糊的樣子,最後定格在她和母親離開的那天傍晚。
母親不斷在哭,勤務兵為難地看著她們,十歲的她握住母親的手,拖著她頭也不回地離開。覆水難收,已經變了的心,就像已經過去的時光,永遠也無法倒流。
她正安靜站立,忽然,一道閃亮的燈光打過來,徑直照在她身上,把她整個人照得無所遁形。嘉言視野里一片白茫茫的亮光,抬手擋住視線。
過了半晌,她才適應了,退開兩步給讓開道兒。
是一輛黑色的吉普,茶色的擋風玻璃,特殊的牌照,從她面前緩緩馳過,徑直開進了大門。沒人阻攔,那兩排哨兵畢恭畢敬地給行注目禮,目送遠去。
因為有路障,車開得很慢。車身和她擦肩而過的時候,只有短短的一手之隔。那樣的距離,她與他之間——只隔著一道茶色的屏障。
她看得到他。
他卻目不斜視,一眼都沒有看她。
嘉言極力忍耐住心裡那種悸動和苦澀,深吸一口氣,面無表情地望向黑夜裡茂密安靜的林蔭道。她以為自己已經不記得了,她真的以為自己不記得了。但是,就在剛才,她看到那個人的那一刻,她忽然明白過來。
有些事情,有些人,不是一句忘記就真的可以忘記的?
說到底,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