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青峰
雲安大世界此時還是白天,天清日朗,四周有許多動物徘徊,唯獨沒有人類生存的痕迹。小浣熊一蹬腿兒從他身上跳下去,朝他點點頭:「阿初在此稍待,我換隻腳力送你進山。」
浣熊落地之後就失了靈性,慢悠悠地朝結滿漿果的灌木叢爬去。連念初目送它離開,負手而立,靜靜地欣賞是處自然美景。
之前他看到雪山虛影時,還以為那只是一座普通山峰,到了近前才知道,這根本就是一座看不到頭的連綿山脈,可能比他出身的那條大河主幹道還要長。山體正是陸澤身上浮起的那道虛影的模樣,細看來山中飛泉流瀑、重巒疊嶂,景緻更是美得令人震憾。
或許是大千世界本來靈氣充裕,又或者是靠近靈山的緣故,這裡的空氣也比小千世界清靈得多,空中靈氣幾乎有種粘稠的膠質感,從四肢百駭壓向人體,不用刻意運功就能感覺靈氣滿盈身體。
連念初深吸了口氣,詩興大發——因為當初被點化時聽過首詩,他就覺得詩是好東西,成精之後也養出了念詩的愛好,好在行為和思想深層更靠近恩人——念道:「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
忽然有一道帶點笑意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回應他:「慚愧、慚愧,過獎、過獎,我自是不如阿初嫵媚。」
嗯?連念初轉身看去,草叢後有一頭高大的白鹿朝他走來,眼眸中含著舒朗的笑意,跟那隻愁眉苦臉的浣熊大不相同。
——概因浣熊身上那道神識斬得略早了點兒,沒等到連念初上論壇回復,本尊則是刷到了他沒結籽的好消息,心情簡直豁然開朗,原先擔心被當作挾恩圖報之輩的念頭相較之下都不算什麼了。
白鹿走到連念初身邊,低下頸子和前腿,分出10個枝岔的成熟鹿角在他腿邊輕輕挨了一下:「坐上來吧。我山裡已經備下了休息的地方,你地方不熟,我帶著你比乘那法器方便。」
連念初趕緊擺了擺手,堅決推辭:「那怎麼行!不提岳兄是點化我的恩人,就當咱倆只是平輩論交的朋友,我也不能騎在你身上啊!」
白鹿的脖子揚起來,笑了一聲:「早晚你也得上到我身上,不差這頭白鹿。我的真靈離不開身體,光靠神識交流不方便,你就上來吧。」
不不不,岳兄你這話說得有點危險啊,你真的明白自己在說什麼嗎?
饒連念初是一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粉蓮花,也被這麼直白的邀約驚呆了。白鹿見他不肯上來,索性咬住他的衣服往後一甩,生生把他甩到了自己背上,撒開四蹄朝山上飛奔。鎖塵沒了主人駕馭,就飛高了一點,不緊不慢地跟在他們身後。
白鹿在山裡矯健如飛,踏著超過70度的陡峭山壁蹦蹦跳跳地輕鬆上了山,將他帶到半山腰一座白石搭成的清幽亭子里。亭中有一桌一凳,旁幾步外有一股清泉流過,亭外沿山徑生滿瑤草奇花,異香撲鼻。還有些靈性十足的動物里裡外外地忙活,在亭中石桌上擺了一桌山中珍果,旁邊還用精緻的小瓷爐煮了一壺熱騰騰的花果茶,桌上卻只有一隻茶碗。
連念初從鹿身上翻下來,看著那一桌一凳,遲疑地說:「岳兄你就打算讓我坐著吃喝,你自己在旁邊站著干瞧著?」太殘忍了吧?雖然本尊過不來,可是也能讓鹿吃個果子、喝口茶,他附在鹿身上的神識也能嘗到點兒味道不是?
回頭看時,那頭白鹿身上的靈性也消失了,邁開蹄子嘚兒嘚兒地朝山下跑去。連念初四下打量了一下,想看他又附在哪只動物身上。還沒找出來呢,岳青峰的聲音卻又在他耳邊迴響起來:「阿初請坐吧,我的本體就在這裡,用不著再附在哪只動物上才能和你交流。」
本體就在這兒?連念初感知到那些野獸在擺好果盤、茶具之後就都遠遠退出去了,他的恩人好像也不可能是茶爐、茶具或者白石亭子。畢竟對方是神道而不是妖修出身……
電光石火之間,他想起了白鹿那句「我自是不如阿初嫵媚」,也想起了自己之前念的「我見青山多嫵媚」。和陸澤分別時,識海中浮現出的身影不就是這座山嗎?他竟一直以為那是恩人給他留了居住地址,實際上腳下這座山才是岳兄的本體——
難怪岳兄說自己早晚要上到他身上,這不就真的站他身上了?!
連念初忽然有種站到鎖塵上飄著的衝動。不過人家桌椅都擺下了,茶果也備好了,甚至都讓他坐了那麼半天,現在再客氣那就是矯情了。他再度感覺到自己的根系是那麼的細弱,每一步都跟走在淤泥里一樣,腳底軟軟的,踩不瓷實,甚至不知自己怎麼坐到石凳上的。
岳青峰的聲音又在他識海里響起:「這次匆匆請你過來,準備得倉促了些。我這副身體也不能動彈,只有雙眼能張開,不能過來招呼你,你可別因為我這主人招呼不周就拘束了。」
「不拘束,岳兄你坐……我先坐了,我自己照顧自己,你別客氣。」他拿起茶壺倒了茶,起身先往對面桌子下澆了一杯,文縐縐地說:「岳兄,我先敬你一杯,以謝當年點化成人之恩,前日傳道贈簡之德。」
岳青峰苦笑一聲:「別再提恩德了,不然我真不敢再見你了!我特地請你到山裡來,就是為了說清此事——當初點化你的事我是不記得了,但是按你記憶里的情形,那時應當是我先受了你外形的觸動,對無為道有了更深體悟,在那之後斬卻了一部分因果和真靈,才會忘了你的。所以是你助我成道在先,我點化你只能算作回報,沒有你說的那麼大恩德。至於引你修神道……」
那怎麼能沒有呢!我說有就有!
連念初一按桌邊站起來,低頭對腳下青峰說:「岳兄這話就不對了!你能悟道,是因為你的意識在你見到我時做出了積極、正面、與天道相合的反應,而不是我這個外物主動改造了你的意識。沒有我,也會有別的蓮花在某一時刻觸動你,我對你沒那麼重要!可是如果沒有你點化我,我的花三天就會謝,然後就會有新的蓮花開出來。而我會在幾個月後結出一包蓮子,等蓮子散落到池底淤泥里,我的一生就無聲無息地結束了……」
青山無語。
其實蓮花結籽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但認識了這個花妖,見過他的人形之後,只要想一想他可能結籽、凋謝,在沒人知曉的地方默默沉入水底污泥中,岳青峰就有種難以接受的感覺。
……幸虧當時點化了他。
連念初呷了口酸甜的熱茶,堅定地說:「總之不管你怎麼說,我肯定是要報恩的!當初不知道岳兄你就是我要找的恩人的時候,我還想著等找著恩人之後再想辦法還清你的人情,現在還省了一份兒心呢。」
岳青峰沉默地聽完了他的意見,又勸道:「那報恩就報恩吧,換個方法,別再修神道了。我有親身經驗的,這麼做真的容易被信仰願力帶歪,甚至忘了初心。當初你是為了找出點化你的人才非得恢復白色不可,現在都找到我了,還執著於花的顏色幹什麼?粉色挺好看的,真的!」
早知道連念初是要找他報恩,他肯定不能提神道這麼不靠譜的辦法啊!要是當初能認出他來,直接告訴他自己就喜歡粉蓮花多好呢!
「還是白色好看。」連念初摸了摸自己雪白道袍,固執地搖頭:「我想變白都想了那麼多年,改不了了。再說了,萬一哪天你點化過我的那道分魂回來了,看見我變成了粉花,結果心境不穩,出什麼問題怎麼辦?」
不等岳青峰說什麼,他就把手一揮,也不管人家看得見看不見,繼續剖析:「岳兄你發的那張帖子我反覆看了好幾遍了,卻是看出一個問題。那些前輩真人問的東西你幾乎都答了,卻只避過了一條——有好幾位真人問過你,我如今不夠白了,會不會影響你心境,害你修行出問題,你卻始終沒回答過,對不對?」
說到「不白」這個傷心的話題時,連念初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粉嫩的手背,嘆了口氣:「不只記憶的問題,還有你送我玉簡時給我的信仰力量呢?你明知我的花不白,還硬給了我信仰之力,對你會不會有不好的影響?
一個曾經天真、單純、想報恩都找不著人的蓮花精,論壇上多了,竟然都能當偵探了!
岳青峰無聲嘆息,山頂林海的樹冠就像被風吹過一般波濤起伏,發出厚密的沙沙聲,打斷了連念初走向傳·銷邪路的初步計劃。他沉重地說:「不提此事,你之前跑的那一趟也夠辛苦了,先在我這兒歇上幾天,澄澈心神。別因為信仰之力管用就急功近利,走上岐途。我這山長千里有餘,寬也有四五百里,山裡有溪、澗、河、沼,都頗有些靈氣,你願意的話,不妨把原身栽進我的水裡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