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第 103 章
「緊急消息!雲省伏嶺山發生7.7級地震,大面積山體崩塌內陷!」
大半個秦市上空烏雲卷集、電光翻滾,厚重的雲層低低壓向山頭,仿若天傾,而下方山體不斷塌陷,又像是在天幕鎮壓下被迫崩碎下沉。空中的雷聲與地面震蕩的聲波混在一起,隆隆席捲了半個秦市,無數人從大樓中跑到街上,惶惶然等待這場地震結束。
奇異的是,周圍縣、鎮卻沒有半分震感,地面不搖不顫,只有那座山在人們眼前不停崩塌,傳出令人心顫的地動聲。
秦省地震局立刻通報全國,各級領導和軍隊極速反應過來,趕往地震中心救援。
大至村正處於這場震動的中心。
原先揮著鋤頭撕打,砍出人命也毫不畏懼的村民們終於怕了,抱著「武器」木然站在原地,看著周圍山頭原地崩塌。一名老人滿是皺紋的臉上淚痕交錯,大哭道:「我就知道這兩個外鄉人晦氣!山神怒了,老天怒了,要劈死他們了!」
他忽然看了方晴石一眼,滿臉都是深沉的恨意:「我們老方家哪兒對不起你,你個白眼兒狼,凈會招災惹禍。你爹當初就不該花大價錢把你買回來,養了你十幾年就養出你這麼個禍害來!咱們祖輩住的村子呀!山裡還有那麼多人啊——」
他這麼一哭,別人也蹲在地上嚎了起來。方父踩著高低不平的山路下來,掄著槍桿又想打方晴石。魏家三口兒卻不知什麼時候衝上來,從背後抱住孩子,一扭身用自己的後背替他擋鐵管。
槍桿落到空中,卻像是砸到了硬鋼塊似地反折回去,抽到他自己臉上,頓時掛了滿臉血。
方晴石眼角掃見這一幕,忍不住「啊」了一聲,看著那片鮮血后閃著凶光的眼,又不知該說什麼。徐芳雅連忙捂住他的眼睛,低聲安慰著:「嵐嵐不怕,嵐嵐不看這個,咱們是好人,老天爺要埋也埋壞人,不會傷到咱們的。」
方晴石感覺到她的身體在自己懷中顫抖,還有抱著自己的另外兩個人,也都在這場山崩中恐懼得身體發軟,卻還在努力護住他。他努力適應這種感覺,反過來環住他們,安慰三人:「不要怕,那不是老天爺弄的,是我信的神仙弄的。是神仙要保護咱們,才讓山塌下去的。」
魏家父母自從丟了孩子,什麼神也肯信,聽他這麼說連忙附和:「對對對,嵐嵐你是有神仙保佑的,要不咱們怎麼就在網上看見你的消息,到了雲省就遇上白老師了呢?肯定是神仙看你受苦受夠了,派他來救你的!」
魏嶺抱著父母和弟弟,看向頭頂遮擋住雷光的巨傘,喃喃道:「說不定白老師那位男朋友就是神仙呢……」
警察和上京來的保安們看著眼前這副天塌地陷、世界末日般的景色,也忍不住迷信起來:「昨天我看著連老師騎車那樣就覺得不是一般人,他男朋友更了不得,一睜眼就山崩地裂了!這麼大的山崩,咱們站的這點地方愣然沒事兒,可能就是他們護著呢!」
「你沒看見剛才白老師拿自行車砍人,一道雷就劈下來了!你說白老師不會是山裡的大仙,要在這村裡度劫吧?要那樣的話,他殺人還歸不歸咱管?」
「咱連幾個買孩子村民都管不了,何況山裡的大仙呢!」鎮上的老警察悵然看著連念初:「幸虧有大仙在,要不咱們這點人還想全須全尾兒地出去?還想把孩子帶走?嘿,想不到我臨退休臨退休了,竟能趕上這麼件大事,唉,也算我這輩子沒白活!」
這輩子沒白活!大仙加油,別讓雷劈了!
這場轟轟烈烈的地動持續了一天,雲省、秦市領導都下來視察救災,周邊軍隊也調動進來,山崩才停,便冒著餘震進山救人。
說是進山,實則是進林。等山崩停止時,整座山像是揪好的面劑子被按成了餃子皮,只在地面淺淺隆起一片,已經不再是高山了。村外那條路也落到了平地上,柏油路面有幾處像橋一樣拱起來,岳青峰所在的方圓幾平米卻是平平地貼在地上,頭頂仍被雷光挾裹,周圍土石被雷光燒成了一片剔透琉璃。
救災人員衝進去時,村裡截殺救援警官的人都已經癱在地上,鮮血浸透地面,方晴石一家和警察、保安們倒是還很淡定地站著,幾個上京來的年輕人臉上甚至有幾分與天爭命的豪氣。
只是眾人周圍雷霆不斷,軍人們一時不敢過去,連忙聯繫後方弄來避雷設備。
救援指揮隔著雷聲電幕朝他們喊話,問他們到底出了什麼事。凡人的聲音難以穿透外層雷聲,岳青峰便代他們答道:「不必擔心,這雷是沖著我們來的,等我們走了它自然就跟我們走了。這座山裡藏污納垢,有村民私自收買被拐來的嬰兒和婦女,還有幾樁殺人案——我在山裡翻出了些死因可疑,無人埋葬的屍骨,只是拿出來不方便,便都擠到地表了,請你們進去查看。」
他的聲音一落,外面的搜救人員和裡面的警察臉色齊齊變了。
方晴石擔憂地問:「這雷還不停了?那你們怎麼辦,會不會受傷啊?」
秦市幾個刑警則看了眼被天雷地動嚇得癱軟顫抖的村民,嘆道:「這些人連警察都敢打,還敢動槍,還不知道以前買的人害死了多少,山溝裡頭埋了多少人呢。從前是找不著證據不好查,現在山頭都平了,岳大仙還把屍骨翻出來了,咱還有什麼說的。」
一個字,查!
現在收買被拐來的婦女兒童也能入刑了,山裡那些屍骨是怎麼來的也要有人說法,還有這些舉槍抗法的,這回有軍隊鎮著,看他們還敢亂……
幾個警察痛快地想著怎麼處理這場大案,想著想著,又有些恨自己的無力。他們這麼多人進山解救一個孩子,竟是靠山裡的大仙才能把人帶出來,又是靠地震引來軍人,才有底氣控制這群罪犯。
無力、無奈……
唯一可堪安慰的是,至少今天被解救出來的這些人可以回家了,那些枉死在深山裡的人也能得到一個遲來的正義,看著害他們的人進監獄了。
有軍方幫忙控制住村民,幾位刑警立刻給上級打報告,把眼前的收買婦女兒童和抗法案件,以及可能存在的兇殺案報上去。
那些原以為法不責眾,打了警察大不了逃到山溝里的村民這回徹底無處可逃。
村裡的房子岳青峰都護住了,老弱婦孺並沒受傷,只是在「天罰」的迷信觀念下,村民心理都受了巨大衝擊,正方便撬開案件的突破口。
隨著一具具白骨被從林中抬出去送檢,囚禁婦女的房屋和鐵鏈被發現,還有幾名被拐賣多年、生兒育女,被村裡認為「老實」的媳婦出面指認……更多收買容留,甚至本身就涉及拐賣兒童的村民被抓進監獄,由法院一項項清算罪責。
收買有緣人的方家父母都被關押起來,在省城上高中的方晴海不得不回來照顧弟妹。
兩個孩子在警局哭得撕心裂肺,他一手摟著一個,正撞上魏家一家四口和樂融融地往外走。方晴石——如今該叫魏嵐了——穿著連念初給他的白衣服,被父母兄長護在當中,面容舒展,眼神明亮,略有些羞澀地答著父母的話,已經完全融入了新家庭。
兩家人在走廊中照面時,空氣一瞬間近乎凝固。兩個孩子哭著叫大哥,方晴海陰沉沉地看著對面那一家人,叫了一聲「大哥」。
魏嵐下意識低了頭,然後又想起自己已經是白蓮花神的信徒,他的神都能為他頂著雷劈殺人,他也不能再對人低聲下氣了。他隨即直起身子,也答了一聲:「二弟,我親生父母和大哥來找我了,我會跟他們回家,家裡……方家的事你顧著些吧。」
方晴海眼神晦澀,壓抑著憤恨冷笑道:「你跟他們回家,你要認親爹媽,那養育了你十幾年的方家又算什麼?爹媽沒把你當親兒子嗎?我們沒把你當親大哥嗎?弟妹不聽話,哪次大哥你告了狀,爹媽和我不是聽了你的話管著他們的!可沒想到你認了有錢的家人,轉手就把從小養大你的爹媽送進了監獄里。」
他咬了咬牙,終於壓抑不住悲憤和對未來貧困孤獨生活的恐懼,低吼道:「你為了自己過好日子就把大半個村子都送進監獄,我跟晴石、晴天以後還怎麼上學?以後你成了高高在上的城裡大少爺,我們就只能在土裡刨食,你滿意了嗎?」
魏嶺一把護住弟弟,憤然說:「我弟弟怎麼欠你們了!他初中都沒上完就輟學了,給你們家幹了那麼多年活,養得你都能考大學了,別人說他也就算了,你有什麼資格!你家那麼窮,你給家裡干過一天活嗎?還不都是吸著我弟弟的血上學的!」
徐芳雅看他就跟看人販子一樣,抱著兒子倒退幾步,滿臉警惕。魏令遠雖然也深恨那對買了他兒子又不好好對待的父母,但當大人的總不能跟小孩子對罵,又怕魏嵐真想起和他們家的感情,心裡難受,便沖長子打了個眼色:「走,你弟弟身上還有傷呢,不能站這麼久。」
又對方家三兄弟說:「這些年你家裡確實養大了我兒子,我們也會給你們一筆錢,算作是撫養費。但是嵐嵐也是我們的心頭肉,他是被人拐賣到這裡,我們肯定要把他帶走,不會讓他過從前那種日子的,希望你們明白事理。」
方晴海腦中「嗡」地一聲,憤然他開他的手和掌中的錢:「不!我不要你的錢!我不能賣了我大哥!我以後也能賺錢,能讓我哥過好日子,你們憑什麼不讓他見我們!」
他兩個弟妹的手被他握得嘎吱直響,大哭著叫著「二哥快放手」!方晴天還要伸手去撿地上的錢,卻被方晴海一掌打開,冷著臉喝道:「不許拿,我們不要大哥的賣身錢!」
謝嵐輕輕拉開母親的手,走到他們面前,蹲下去一張張撿起錢,還給謝嶺。謝嶺擔心他是被方家的孩子說動了,又要跟他們回去,拚命拉住他。謝嵐搖了搖頭,把錢塞回他手裡,倔強地說:「白老師跟我說過,方家爸媽雖然養了我十幾年,但我也給他們養了三個孩子,時間上抵不過,數量上也抵過了。」
謝家三口幾乎要笑出聲來,方晴海的臉色頓時就沉了下去。謝嵐想起連念初騎車帶他們闖出山的樣子,苦笑道:「白老師拼著被雷劈給我掙來的公道,讓我有機會跟你們相認,我要是還接著做方家的方晴石,不說傷了你們的心,怎麼對得起他和岳先生呢?」
他又轉過身,看著曾經比父母更有威嚴的二弟。在白熾燈光下,他穿著有點舊的校服,臉色陰沉如水,比這個年紀的學生都成熟得多,沉穩得多。但也就是個普通孩子,一個比他還小一點的孩子,看在謝嵐眼裡再沒了從前那種家長般令他畏服的感覺。
他不會再因為這個孩子一句話而低頭,不會再把自己擺在低低的位置上,因為這個弟弟可能有出息就要仰望他。
他們已經沒關係了。他的神給了他公道,讓他回到自己應該有的生活里,他就徹底割斷這段經歷,以後好好讀書,當個有能力救別人的人,也不辜負白大仙和岳大仙給他爭來的人生。
謝嵐握住謝嶺的手,對自己曾經敬畏和疼愛過的弟妹們說:「我現在叫謝嵐,不再姓方了。晴海,晴天,晴春,村裡那些人進監獄不是我害的,是因為他們自己犯了罪。我不欠他們,更不欠你們,我只是拿到了自己應得的公道而已。我們要回家了,再見。」再也不見。
方晴海看著他毫不留戀地轉身邁步,跟著陌生人離開,臉色發青,心裡最後一點期望也變成了絕望,朝著天花板「啊——」地嘶吼一聲。
旁邊飲水間沏茶的警員出來制止他:「樓道里禁止喧嘩,我們不少人員為了辦你們村的案子已經連軸轉幾天沒休息了,你控制一下,帶孩子走吧。」
這個村子里罪案累累,從前沒機會曝露於陽光下的如今都被翻了出來,該控制的人也都控制了。這些進了警局的人,有很多恐怕再也沒機會出來了,而他們三個的父親聽說是犯了收買、虐待兒童,持槍抗法等好幾樁罪名,也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刑滿釋放。
他們從今天起就是罪犯的孩子,以前清貧卻幸福的生活再也回不來了。
方晴海領著兩個孩子回到如今已建在平地上的村子里。走進破舊冷清的磚石屋,聽著方晴天令人心煩的號哭,終於稍稍體會到了方晴石當初獨自留在村裡,供養這三個孩子的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