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9章 歸塵
即便李淳風面容扭曲,也仍能在這張臉上瞧見一絲訝色。
但訝色轉瞬即逝,他的目光再鎖定到李雲心身上。
「虛張聲勢。」他的聲音變得低沉,「你的手段,我都已清楚了。」
然而下一刻,天黑了。
並非如此前一般,是因幻境的緣故導致周遭的景物變成黑白兩色。
而是因為太陽熄滅了。
漫天的燦爛星斗浮現於蒼穹之上,一輪圓月現在高天之中。在這一刻整個渾天球陷入黑夜,天空之中那原本燦爛的巨大火球在一瞬間被吸盡能量,變成一個在夜幕中仍能被清晰瞧見的黑點。
這黑點在天上停了一會兒,直直墜向地面。
「死!!」李淳風在愣了一瞬間之後,立即向李雲心攻去。這一擊再無保留,傾注他全部力量。因為在此刻他意識到對面的這個人——他的「兒子」、「通道」、「敵手」——該的確備下了什麼他未料到的后招!
李雲心早有準備。他當即凝聚全身妖力在身前形成禁制,又以那幅《皇輿經天圖》調集天地之間僅存的一絲靈力再形成一道濃郁若實質的光幕。這兩層屏障硬接了李淳風的一擊,在沉沉黑暗中爆出一片絢爛的霞光。
而這霞光似是引燃了什麼東西——一輪驕陽於半空中之中重新燃起。待李淳風能看清時,才發現那驕陽之中的人形裹著濃重火雲、奪目炫光、沛莫能御的恐怖力量——
一棒轟在他身上!!
若在極高之處向下看,會發現一輪太陽出現在渾天球的地表上。起初是一點白光,隨後白光擴散為一個光球。再往後,半個渾天球都被照亮,白晝重回大地。
就在那最中心的爆點處,熱量及溫度已難用言語形容。整片大地都成了岩漿,好似一片火紅的海洋。
李淳風半跪在岩漿之海的上方——唯有他足下的一片地面還是完好無損的。
他恢復了人形。似是要維持此前那種「真身」亦是需要消耗些力量的。而撐住他身前的一棒、叫他沒有當即碎成一灘肉渣的,則是此前出現在他身邊的那些詭異的東西。
那些東西此刻正在片片剝離、破碎。每脫落一些,李淳風的臉色就白一分。而那位大聖——
如今沒了金盔金甲,只露出野性的身軀。但他這身軀像是用黃金鑄成的——就連每一根毫毛也像是用黃金鑄成的。他單手拎棒,微仰頭顱,一雙火眼金睛當中有毫不掩飾的睥睨天下之色。似乎將李淳風轟得狼狽不堪的這一棒於如今的他而言僅是使出了三分的力氣罷了。
「好個李雲心!」這猴王瞪了眼睛大叫,「沒想到俺老孫又被煉了一遭——你可知上一次在丹爐里煉俺的太上老兒後來怎樣了?!」
「該是升官發財了。在我們那兒,他可是道教三清尊神之一。」李雲心從這僅存於熔岩大海之上的一方土地邊沿翻身跳上來。落地時一個踉蹌、沒有站穩。便索性坐下了——正坐在李淳風身旁,距他不過一步遠。
然而李淳風除了能分些餘光來掃他一下子,再沒任何反應。
他在集中所有力量來應對眼前強敵,確切地說,是這強敵的一棒!
李雲心便坐穩了,長出一口氣、才看他。
「很強。是不是。」李雲心嘖嘖兩聲,又自問自答,「當然強。因為他把一整顆照耀這世界幾萬年的太陽里的能量都吸走了。」
「你剛才在和我說話、試劍的時候是在看我的傷勢如何。其實我也一樣的。於是知道你受了重傷,我這位大聖吃定你了。」
李淳風不說話。李雲心便伸出手——
狠狠拍了拍他的臉。力道之大,叫他的腦袋都微微一晃。
「你聰明嘛。」他滿意地收回手,「所以我和陳豢說話的時候先問神魂的事。又扯許多零零碎碎,然後才問了我和她都知道、你卻不知道的。」
「《西遊記》你知道嗎?那書里這位齊天大聖在太上老君的煉丹爐里煉了七七四十九天,煉出一副火眼金睛。而我問陳豢的,就是他的這種屬性帶不帶得過來。要是帶得過來,他就受得了太陽里的高溫,就能用那玩意兒補足靈力——你猜到了嗎?哈……看現在這樣子你沒猜到。」
李雲心頓了頓:「你們不是無所不能的。無論在你們從前的世界能做到什麼地步,可是來了我們這兒——你想象不到我們這些在你口中軟弱無能的人,能做到哪一步。在可以被認知的範圍內,我們看到什麼,就征服什麼。可你怎麼會懂?」
猴王不耐煩地哼了一聲:「啰啰嗦嗦、啰啰嗦嗦,又開始啰啰嗦嗦——你是不是還要再說上好一會兒!?」
李雲心站起身:「不說了。殺了他。」
「欸?」猴王瞪了眼睛,「這遭你倒是痛快了!」
「因為我煩透他了。」
猴王的臉上便露出殘忍的笑意,只道:「妙!」
而後提起金棒,再往下轟去!
便在這一瞬間,李淳風的身影像是炸開了——炸成無數個幻象,往四面八方狂奔而去。但待猴王這一棒再落下時,那些身影的幻象又彷彿被無形的力量在剎那間拘束回來,重聚到原處去——
正挨了第二棒!
隨著一聲風一樣的嘆息過後,那些代表了李淳風「真名」的東西完全崩潰了。它們化為枯朽的塵埃,很快就被從熔岩海中翻滾而上的熱氣流吹散。李淳風試圖用雙手來接這一棒,但雙臂隨即粉碎。在剎那之間他側了頭,頭顱便存留下來。可半具身子被轟得血肉模糊,在地上攤成一張肉餅。
猴王皺了眉:「晦氣!」
便將金棒收回了。
李雲心一歪頭:「怎麼了?」
「俺可是仁至義盡了!」猴王哼了一聲,「這第二棒還未打死他,算他命大。你自個兒料理吧!」
又瞥他一眼:「可瞧你如今這模樣自身都難保,還得俺受累。」
就又一勾手指,那金棒便在李淳風的身邊畫了一個圈。圈子立時泛出金光,似是以某種禁制將李淳風拘束起來了。做了這些才看李雲心:「聽你們說話,該是往後還有個好去處?」
李雲心想了想,便笑:「嗯。是我的那個世界。有很多有趣的玩意兒——還有很多大聖的骨灰粉。到了那兒你該開心的。」
大聖乾笑兩聲:「那就好些——總比這裡要好。這妖魔鬼怪橫行的世道,見多了也覺得膩味。」
說了這話便化作一道流光遁入他的耳中去了。
李雲心愣了愣。隨後才看躺在地上已動都不能動的李淳風。他繞著大聖留下的小圈子踱了幾步,才嘆:「大聖好像不大開心。你說他是不是想家了?花果山?」
然而李淳風只瞪著他,似乎是失掉了全部的力氣。隔了半晌才發出聲音:「雲……心……你聽我說……」
「說什麼?」李雲心在他身邊蹲下,看著他的臉,「又要說你其實對我是真心實意,有不得已的苦衷?到了這時候,你猜我還信不信你的話。」
「不……我告訴你,我究竟來這裡做什麼……」李淳風用僅剩的一條手臂推一推自己的腦袋,叫他的目光對上李雲心,「我也有家……在我從前那個世界……我也會……想家的。可是……我有責任……」
李雲心笑了笑:「這麼說你的那個世界果然沒有毀滅。」
「所以你才不能殺我——」李淳風咬牙切齒地說,「雲心……我來時的那個世界……你想象不到有多麼強大。我們從前……在很久很久以前……也遭遇了和這個世界同樣的狀況。但我們存活下來……我們找到了出路,我們變成了……一個大帝國。」
「一個在時間和空間上……不斷向外擴張的大帝國!」
即便落得如此模樣,太上境界的強悍仍舊可見一斑。只這麼幾句話的功夫,李淳風那半邊肉餅一般的身子便開始慢慢蠕動、似乎要復原。而他的言語也愈發流暢,不復此前的虛弱無力感。
他的眼中射出光來——那是一種敬畏與榮耀並存的光。
「而我……只是這個大帝國無數前哨站當中、無數個探索者當中的一員,雲心……從我來到這個世界那一刻,就已經在這裡留下了印記——我就是那個印記,無論我是活著……還是死去了,印記都已經存在了!」
李雲心沉默片刻。
「你說的在時間和空間上擴張,是指——」
「空間,是指無數個小宇宙——譬如這個世界的宇宙,你那個世界的宇宙。而時間……雲心你該知道,混沌規律的侵蝕不但發生在當下,也會發生在未來、過去——而我們,也會向一個世界的未來和過去擴張……雲心你不知道——」
「這麼說我更該幹掉你了。」李雲心說,「你死與不死,都在這世上留下了印記。然後就會把你們那個世界的力量或者人引過來?那麼留著你有什麼用呢?」
「不,不,還有別的——」李淳風甚至可以用一隻胳膊將自己微微撐起來了。他瞪著李雲心,「如果你要拯救這個世界……帶這個世界回到你那裡去,那麼你的那個世界也會烙上我的印記……你的那個世界也暴露了!」
「哈。」李雲心輕出一口氣,陰森森地盯著他,「所以呢?」
「你還沒意識到么,雲心……」李淳風急切地說,「你們,人類,現在已經走在變成我們那樣一個帝國的……路上了!」
李雲心愣了愣,似乎對他的話產生興趣:「怎麼說?」
「這個世界的人……這渾天球里的人,還有那些從前逃掉的人,那些在星際當中流浪的人,再加上你的那個世界人——你們是什麼?你沒有意識到么?你們是一個整體的!」
「在整個大宇宙的尺度上……什麼民族、宗教、國家、甚至小宇宙之間的區別都已經不重要了——一切以一個物種為標準來進行界定!你們都是人類,你們在大宇宙的尺度上就是一個整體——你們這個整體,現在已經開始在時間和空間上進行擴張了,你……沒意識到么?!」
李雲心想了想:「哦。好像真是這麼回事。所以呢?和留你的命有什麼關係?」
「因為你們這個整體,還只算是個稚童!」李淳風被轟散的一半身子已有了些原本的輪廓,他甚至可以半坐起來,「能像你們一樣,走到形成一個帝國雛形這一步的文明鳳毛麟角,可並不是沒有……你可知道我們的大帝國曾經和多少類似的文明開戰,又毀滅了多少?」
「它們當中的一些出現得早,可裹足不前了,一些極有潛力,可走了彎路——而我知道許多事……我可以幫你們少走一些彎路,我可以——」
他說到這裡的時候停了下來。
因為有三個身影憑空浮現——在這熔岩海當中小小「島嶼」的邊緣。
是陳豢、白閻君、黑閻君。
三個人影無聲地看著他、也看李雲心。
「救我!」李淳風立即向他們呼救,「你們聽到了……我坦白一切了,我還有用——我——」
但黑白閻君仍沉默,只有陳豢開口:「李雲心,你打算怎麼做?」
李雲心站起身。目光依次從三者身上掃過,微微一笑:「怎麼。真是來救他的?」
陳豢輕嘆口氣:「你該知道我們一直在幫你——我們叫他以為,他得到了我們的支持。包括之前的三個人,也是我們送來的。而他們讓你在那場意志的較量里贏了。」
「他剛才說的,也正是我們一直想知道的。」
李雲心看著她:「但還是、一如往常地、利用了我。」
陳豢點頭:「我們向你道歉。」
「那麼我的回答是,我要殺了他。」李雲心嚴肅地說,「因為他傷害了我的感情。也作為對你們的報復。」
「李雲心。」白閻君忍不住開了口,「就因為這個?再沒有別的原因?你這話從前我信。可如今么,本君覺得你已不是從前那種意氣用事的人了。」
李雲心便看他:「好。那麼第二個原因是,無論我,還是你們,乃至他口中的作為一個整體的人——都不應該被任何存在威脅、脅迫。」
「這個人。」他指向李淳風,「反覆無常,絕無底線可言。他不是我們的同類,那麼在我們認知當中任何一種可能對他形成約束的辦法,都不會真正奏效——除了死亡。」
「不……不不不……」李淳風叫起來,「雲心,我做了一千年的人,我已經學會許多事,只是因為責任……」
李雲心冷笑起來。可仍未看他:「好。說到責任,我想大概沒人比那邊那位聖賢更有體會。你們可以現在他問問他,聽聽他的意見。但我覺得,他會贊同我。」
三個浮空的人影對視一眼。而後陳豢微微合上眼睛。
約三息的功夫之後,虛空中出現一個光點。光點隨即化為一個人形。
那是一個……男人。同此地除去黑白閻君之外的三「人」相比,顯得相貌平平無奇的男人。但他有一雙明亮的眸子,其中更有鋼鐵一般的意志。
他與李雲心做了一次短暫的對視,隨後將目光投向李淳風,再收回來。
「我是李真。」這個男人對李雲心嚴肅地說,「感謝你為我們付出的一切。你的想法是正確的。人類無須向任何存在妥協。」
說了這些話,他才又對李淳風說:「我們曾經殺死過神靈。如有必要,還可以再來一次。」
隨後影像消失。
「他只能待這麼一會兒。」陳豢的臉上現出一瞬間失落的神色,「這對現在的他來說是很難的事情。李雲心,這也意味著我們的歉意。他贊同你了。」
「好。」李雲心沉默一會兒,深吸一口氣、轉了身。
李淳風瞪圓了眼睛,身體在剎那之間復原。殘存的力量以及新得的願力叫他當即化作一團灰光,欲向遠處遁走。但大聖留下的禁制攔住了他,另一側的三個人也同時出手——四位太上之力,將他牢牢禁錮在原處了。
他呈一個大字形被定在半空中,哀哀地嚎叫,又現出扭曲的面容:「雲心……弒父不祥的……雲心,你會後——」
但李雲心一爪插入他的胸膛。
於是這具身軀變為類似石雕一樣的東西,又因李雲心將手抽出的這個動作,化作煙塵散去了。
他看了看自己掌中的那顆心——同樣迅速風化而去的心——笑了笑。
「他果然沒有心的。」
岩漿之海翻湧咆哮著。李雲心抬頭去看天,便看到夜空當中的燦爛星斗——眼下是黑夜。
而因為太陽的消失,這黑夜該會存在很長一段時間,直到有新的東西來取代它。
他沉默許久。那三人也未離開,靜靜地看他。隨後他慢慢坐到地上去,嘆了口氣:「他這身子里有九公子的龍魂。身子沒了,九公子該去找煞君。可煞君被囚在李淳風原本的身體里,現在也該沒了——這兩個,應該往另一個龍子的身上去了。」
一直未開口的黑閻君說:「我們會替你找到他們。」
「雲山還在上面。」
白閻君說:「這些事,我們會料理的。」
「好。」李雲心說,「好。那麼就麻煩你們了。我實在……太累了。」
他身子一歪,在整個世界溫暖的懷抱中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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