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世少年 第十五章
驚世少年(十五)雪在哭
雪在哭。
泠玉回頭一望,只見一人正背向他與杞柔,站在洞中最陰暗之處。
此人一頭散發如同鬼魅,背影稔熟,一看之下,泠玉足下一軟,仆倒地上驚呼∶「是……
你,鬼虎!「
鬼虎本與聶風父子藏身蛇堆,誰知卻驀地現身,聶風想制止也來不及,此刻就連他父子倆亦在泠玉及杞柔面前無所遁形!
想不到,鬼虎此番現身,只為對泠玉說「你錯了」這三字……
泠玉不料鬼虎會棲身此洞,更不料洞內還有當晚搶救虎頭的長發小孩,最令他震愕的是,坐在這小孩身旁的,正是屠殺老李一家的瘋漢,此際正目露凶光地瞪著自己,那柄丟在他身旁的寒刀,彷彿亦在靜靜的冷視著人間恩怨……
杞柔卻毫不害怕,反之無視聶風父子,雀躍地向鬼虎走去,但鬼虎即時喝止她∶
「別……過……來……」
杞柔愕然頓足,他的喝止聲是如斯急切,聽來甚怕她看見什麼似的,她忽然明白了一個她一直耿耿於懷的疑問,恍然道∶
「我明白了。虎,八年來你從不回來見我一面,就是不想給我瞧見你……這張臉?」
鬼虎的語氣出奇的冷淡∶
「你……明白……更好……」
杞柔柔聲道∶
「虎,別傻!由始至今,我對你,都不是因為你的臉,無論你變得多醜也毫無分別,你應該比我更明白……」
鬼虎無語搖頭,看來並不認為她不會因這張醜臉而變。
就在二人悵然之際,泠玉已乘鬼虎不覺,躡手躡足地爬向洞口,剛想溜之大吉,倏地一條小身影如風撲前把其攔阻,泠玉抬首一望,正是當晚的長發小孩!
鬼虎陡然道∶
「由……他……去……吧……」
他頭也不回,已知發生何事,此語一出,不僅聶風、杞柔及聶人王為之愕然,泠玉的錯愕更不比眾人遜色。
杞柔急道∶
「虎,風氏兄弟已夥同過百門眾于山腰駐足,泠玉必會去通風報信,你怎可如此便放他離開?」
鬼虎沒有反應,卻從懷中掏出一殘舊布包扔給泠玉,泠玉慌忙接過,拆開一看,只見布內的竟是半團灰白之物,枯乾不堪,看來保存其久,如今猝然重見天日,頃刻隨風而化,撒了一地白色的灰,宛如一段久遠的、逝去的情……
然而泠玉在這半團物體曇花一現之間,早看清了那是什麼,此際他的臉色甚至比遭人掌摑更為難看,錯綜複雜,呆立良久,才道∶
「原來你當初並沒有吃下它,好!既然你已把它還給我,此後我倆扯平,下次見面時,你不需要再份作既往不究,我亦絕不因此對你留情!」
他說罷看了看鬼虎,又看了看杞柔,終於轉身悻悻離去。
聶風雖沒瞧見那半團東西,也略猜知一二,故亦沒再阻撓泠玉,只是回到聶人王身畔,但見老父面色一抹鐵青,呼氣如雷,連忙解開他的啞穴,豈料聶人王即時暴喝∶
「禽獸!」
喝聲震天,洞中砂石又再飛揚!
他斜瞅鬼虎,怒道∶
「你義弟是一頭禽獸,你今日不殺他,放虎歸山,後患無窮!」
鬼虎斷續道∶
「這是……給……他的……最後機會,正……如……先前……我不殺……你,也……是……給你……一個機會」鬼虎說著把臉轉向聶人王,他看著他,瞪眸不轉,一字一字續道∶
「但……願……你倆……都不會……令我……失望……」
此番肺腑之言,聶人王聽罷勃然變色,一時間無辭以對,索性閉目裝作不聽。聶風只覺老父自聽罷琴音及鬼虎的過去后,雙目流露的瘋意似漸有改善,他但願自己並沒有看錯,此時杞柔卻道∶
「不!泠玉絕對會令你失望!我相信他已趕去出賣你,虎,我們立即走!"
鬼虎道:
「走?好,你……自己……走吧……"
杞柔一怔,道:
「我不走!要走!我和你一起走!"
鬼虎道:
「你……為……何……要……與我……一起走?"
杞柔急道:
「虎,我如今開始明白了,若你是因害怕自己的臉會嚇怕我而不敢回來再見的話,那麼……你在此雪地匿居,或許只因這裡是最接近我的……」她本想說這裡是最接近她的地方,卻欲言又止,害怕此語一出,鬼虎會當場否認……
可是她的話,縱是聶風父子亦完全領會,更何況是鬼虎?
鬼虎瞿地冷笑一聲,冷地根本不像他自己!
「別……自作……多情!我……主人……在此……救我,且……傳我……武藝,情深……義重,我……回來此地……只為紀念……他……"
他說的也是情理之言,聶風曾見他如何思憶主人,故他為其主人匿居於此亦不足為奇!
杞柔固然不信,道:
「無論如何,我等了你十三年,只要你願意,我倆還是可以回頭!"
回頭?
她仍是昔日的她,他卻已非昔日的他,如何回頭?
他這張如鬼醜臉只會令她受盡人間羞辱恥笑,難道真要跟他一世活在此雪地不成?
鬼虎道:
「誰要……你……等?你……早……應嫁給……泠……玉,免得他……把我……糾纏……"
「不!」杞柔忽然搶前,從后攔腰緊抱鬼虎,兀自堅持道:
「我不喜歡他,他的心太醜陋!我只對你……至死不渝!"
鬼虎的身子一陣顫抖。
到了此時此地,他還能說些什麼,但有一番話,他不能不說,他已有所決定!
他陡地仰天狂笑,凄厲非常,道:
「嘿,你……真的……對我……至……死……不……渝?"
杞柔把臉埋在他的虎背中,柔聲道:
「你明白的,又何必問?"
鬼虎冷笑道:
「好……」說著突然甩開杞柔的擁抱,回頭盯著她!
杞柔當場呆立,他的臉近在咫尺,她可以把他看得清清楚楚!
太清楚了!
無論男女,當有天發覺自己深愛的人竟然變醜,而且丑得難以忍受的時候,到底該如何辦?
倘若勉強勾留,那自己每夜夢回之時,一睜開眼便面面對一張如惡鬼般的醜臉,簡直是一個一生一世也無法擺脫的夢魘,寢食難安!
可是,倘若一走了之,那自己當初所說的一切海誓山盟,豈非變作慌言,化為泡影?真是費煞思量!
到底應否繼續留在自己深愛的人身邊,還是——逃之夭夭?
杞柔的肯眸睜得如銅玲般大,但目光卻在不斷收縮,目瞪口呆!
鬼虎皮笑肉不笑地道:
「他……心……丑,我貌……丑,你……真的……跟我?"
杞柔簡直無法相信世間真有這樣丑的臉,小腳一直的向後退……
退退退退……
她終於退至洞口,淚,恍如江河缺堤,灑滿她的面頰衣襟,她霍地轉身離去……
她終於逃了!
鬼虎靜立如故,但聶風瞥見他雙目泛起一片淚光,這片淚光並沒有淌下來,僅在眼眶內自生自滅,無奈隨風而干……
想不到結局竟然會是這樣的!竟然會是這樣的!
洞內一片悄寂,悄寂得近乎死,一個痴情女子的心死!
還是聶人王首先打破悄寂,他倏地喟然嘆道:
「所謂至死不渝,鶼鰈情濃,到頭來敵不過醜臉猙獰,也都不過如此……"
他向來高亢瘋狂的情緒此刻竟是出奇平靜,彷彿完全變為另一個人!
不錯,到了最後,海枯石爛。永不磨滅的並不是「情」而是臉,一張醜臉!
鬼虎回望這個生人勿近的聶人王,發覺他的語氣不無唏噓之意,他的背後,可也有一段不足為外人道的痴心往事!
他沒有細想下去,只覺血氣一涌,連忙坐下調息。
適才他本在緊張關頭,卻妄自現身,還說了這麼多話。沿幸仍能把持,一會已然平復,徐徐道:
「我……還要……六個時辰……方才……行功……完畢,此刻不……能走動,無……法……離去,你們……還是……走吧……"
聶風走到鬼虎跟前,並沒有張口說半句話,他以行動來代替說話。
他坐在地上。
失望,是一種很可怕的感覺。
當一個人對某人或某事懷有抱負和希望時,倘若得不滿意的結果,便會感到無限失落,甚至悲哀……故此,打擊對手的其中一個方法,便是叫對手失望。
泠玉,又會否叫鬼虎徹底失望?
雪嶺孤寂。
雪嶺的夜,似乎較其他的夜更快降臨,轉眼間過了五個時辰。
夜幕已深。
泠玉他果然沒有辜負杞柔的「慧眼」,他將要徹底的讓鬼虎失望!
在這寥寥五個時辰當中,他儘快趕去山腰通風報信,且更已領著風氏兄弟及過百精英上山,他把這五個時辰的作用發揮至最高境界!
只因為心頭一股不可告人的恨!
鬼虎在風清和身上所留的爪傷已愈,風清鷹的右手雖給扭斷,經駁骨后漸無大礙,更何況,他未必須用右手才能舞劍,他左手所使的風花劍法,比右手毫不遜色。
如今萬事俱備,獨欠鬼虎,他問泠玉∶
「泠兄弟,還有多遠?」
泠玉道∶
「不遠了!再繞過這個山頭便是。」
說著向身後過百精英望去,但見眾人神色剽悍,心忖鬼虎即使傷愈,甚至加上那個長發小孩及那名瘋漢,也勢必劫數難逃!
他滿意極了,他早已把那撒滿一地的白灰忘掉!
唯一令他不滿面的是,杞柔始終不願站到他的身邊。
他身旁的風清和心中對泠玉厭惡已極,若非其兄風清鷹如此執意要倚仗泠玉,他絕不會與之並肩同行,有**份。
就在此時,前方不遠正有一條人影搖搖晃晃的步近,柔若無骨,竟是……杞柔!
杞柔一見泠玉,芳容乍驚乍喜,揮手大叫∶
「泠玉哥!」一邊向他奔去。
這一著大出泠玉意料之外,杞柔甫走近便投進他的懷中,飲泣道∶
「玉,我終於看清楚他的臉了,他……確是丑得很,我當場給他嚇昏,暈了大半天才醒過來,玉,我這次是死心塌地的跟你了……」
泠玉溫香滿懷,好不心旌搖蕩,正當他飄然之際,杞柔突如其來的從懷中取出一柄護身匕首,狠狠向泠玉刺去,泠玉身手平庸,怎及閃避?眼看要被她刺中咽喉……
電光火石間,一隻冷靜的手緊扣杞柔手碗,透勁一扭,匕首隨勁墮地!
出手的是風清鷹,他甩開杞柔的手,冷峻的道∶
「我不管你倆因怨如何,但泠兄弟絕不能死!」
杞柔恨恨道∶
「我就是要他死,只要他死了,你們便再難找出鬼虎!」
她聲聲嬌叱,大義凜然,很難想像一個如此柔弱弱的女子,居然也有英烈的時候。
原來杞柔並沒有給鬼虎嚇倒,她只是恨泠玉為何如此沒有人性,把與他同甘共苦的義兄燒至不似人形,她趕來,只因要他以命償還!
泠玉大難不死,吁了口氣,一聞她的痛罵,不禁勃然大怒,道∶
「呸!賤人,你找死?」說著向杞柔拳打腳踢,把對鬼虎的妒恨,全都發泄在她身上,拳拳到肉,不消片刻,杞柔已給其打至狂噴鮮血,五臟恍要爆裂,飄飛開去。
泠玉還想窮追猛打,風清和終於看不過眼,一手擋著他的拳頭,道∶
「男兒漢如此欺負弱質女流,不羞恥嗎?」
泠玉見風清和出手相護,二人早有心病,更是怒不可遏,睜目叱喝∶
「呸,這是我倆私事,與你何干?」
風清鷹見二人如此下去不是辦法,立上前勸止道∶
「泠兄弟,此刻務以大事為重,若在此耽誤下去而給鬼虎走脫,反而不妙!」泠玉亦覺言之有理,如言收手,揪起杞柔,瞪著她道∶
「賤人,本少爺今日就要你看看他有何慘淡收場!」
杞柔還想以眼還眼,可惜,她已還眼的氣力也沒有……
洞內,經過五個多時辰的調息,鬼虎已近功成,頂上正冒出梟梟白煙,顯見正如火如荼!
在旁的聶風瞧見如此情況,不由得喜形於色,道∶
「叔叔,你傷勢進展如何?」
鬼虎徐徐道∶
「我……已……儘力,可惜……功力只回復……九成……左右……」
然而,九成功力總較動彈不得為佳,聶風其實曾心生要把老父穴道解開的念頭,希望借聶人王之力為鬼虎解厄,但又怕其一旦行動自如,必會殘殺眾生,甚至狂性大發時,就連鬼虎也一併幹掉,故這念頭僅是一閃即逝,不敢多想!
就在鬼虎聚精會神之際,一條人影突如敗絮般給拋了進來,三人一驚,定神細看,赫然是黯然離去的杞柔!
鬼虎瞧見她遍體鱗傷,口角溢血,氣息敗壞,似已猜知發生何事,連忙上前扶著她,問∶
「你……去殺……泠……玉?」
杞柔虛弱地點了點頭,口角的血仍在不斷淌出。她的心,可也在同時淌血。
鬼虎一反上回對她的冷漠,滿臉哀憐,慨然道∶
「柔,你……這……樣……做又……何苦?」
杞柔強顏擠出一絲笑意,道∶
「我……我只……是干自己……應做之事,虎,我……多麼希望……可以與你……在此山洞……
廝守終生,可惜,他們……已經……來……「她沒有把話說完,已痛極昏倒過去。
鬼虎緩緩把她放到地上,面容凄戚,聶風也是一片惻然,只有聶人王,臉上卻毫無表情,他冷冷睨著這個女子,不知是否在後悔自己曾為她所下的斷言?
正當三人惘然之際,洞外忽傳來哈哈的大笑聲,是泠玉的聲音∶
「大哥,你快些出來啊!這裡有許多大俠們想見識見識你的面孔呢!」
泠玉語調極為意氣風發,鬼虎心知他有意相激,遂沉氣不發。
隔了良久,又聽泠玉在嚷∶
「大哥,你怎麼還不出來啊?你再不出來,我便命人將火把拋進洞中,屆時只怕會連累你的杞柔姑娘,和你那兩名朋友!」
此著正是泠玉的殺著!他曾目睹聶人王屠殺老李一家子之厲害,也曾領教聶風的武功,況且洞內陰暗,敵暗我明,故寧願與風氏兄弟等人於洞外引鬼虎出來,總較深入洞口為佳!
為怕泠玉真的會如言縱火,鬼虎再難遲疑,縱使僅得九成功力,也誓要出去不可!他轉臉對聶風道∶
「孩子,謝謝……你……一直……照顧……我……」
說著貿然掉頭離去,聶風卻拉著他殘破的衣角,道∶
「叔叔,我和你一起去!」
鬼虎回首凝視這孩子的那雙眼睛,心中不無感動,於是一手握著他的小手,放到自己糜爛的醜臉上,溫言道∶
「孩……子,你……很……懂事,那……你……便和我……一起……去……吧……」
「吧」字剛脫口而出,鬼虎陡地一指戳向聶風腰際,聶風不虞有此一著,但覺渾身一麻,當場動彈不得,不禁叫道∶
「叔叔,你幹什麼?快解開我的穴道啊!」
鬼虎道∶
「他們……僅為……我而……來,你們……不用……陪我……一起送……死……」
此時,一直出奇沉默的聶人王突然道∶
「好!我聶人王敬重你是條好漢,但你若讓我出手宰掉你那頭畜生義弟,我更多敬你一分!」
鬼此怎會不明他想出手相助之意?但想及聶風幾經艱苦才把其父制服,只為阻止他再度殺戮,倘若因自己安危自解其穴道,恐怕再難把他輕易制服,屆時若他再發瘋起來,只會貽誤蒼生,心中實在不忍,搖了搖頭道∶
「不……用了,但願……待……杞柔……醒來……后,你們……能代我……好好照顧她,我……
我辜負了……她……「
他說罷回望昏躺地上的杞柔,凄然一笑,也許,這已是他最後一次如此望她……
接著,他黯然轉身向洞口走去,聶風慌忙吶喊∶
「叔叔,不要!不要啊……」
可是,任憑聶風在身後喊得如何力竭聲嘶,他也沒有回頭!
也許,他本來亦想回頭多看他們一眼,可惜,他已無回頭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