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世少年下(九)難為知已難為敵
驚世少年下(九)難為知已難為敵
「緣」━━
魅幻、難測!
薰神、蝕骨!
「緣」之為物,時會作弄蒼生,總叫人不願相見的人狹路相逢,願意相見的人又偏偏生離死別。
正因如此,不同的人被不同的緣所牽引而走在一起,總會得出不同的「果」。就以步驚雲而言,他━━
與劍晨,黑白對立。
與不虛,神魔難共。
與黑衣叔叔,難成師徒。
與其父步淵亭,緣如紙薄。
與其母玉濃,情恨難辨。
與霍烈,一別永訣。
與霍步天……
恩深,
緣淺。
算來算去,他竟與所有人皆無緣!
他一直都活在孤單的領域中,從來也不奢望黎明會有一天到來,也從來不願接受任何人的同情。
然而,他又會否對別人同情?
「絕對不行!」
天下第一樓內,霍地響起了雄霸一聲肯定的答覆。
只見站在樓內的除了文丑丑,還有秦霜、步驚雲與聶風。
而雄霸這個答覆原來是向聶風而發的。
但聽得雄霸道∶
「為師雖因你大挫無雙城銳氣而應承給你獎賞,但並不表示會答允你任何請求,特別是這個!」
聶風懇求道∶
「師父,弟子只希望能偕同斷浪一起回樂山凌雲窟為父立墓,這要求並不過分,難道也不可以?」
雄霸以一種極度懷疑的口吻問∶
「嘿,你素來並不喜歡留於天下會,如此一去,怎保證你會鳥倦知還?」
在旁的秦霜見二人僵持不下,插嘴道∶
「師父,我看風師弟也並非言而無信之人,而且即使他不回來,我們天下會分壇遍布神州,總有法子把他找回來的!」
雄霸堅決道∶
「縱是如此,為防萬一,也不能讓他離開天下會半步,一旦出了岔子,誰敢保證?」
是的!人心難測,萬一聶風與斷浪一去不返,以雄霸向來嚴厲之手段,為他倆保證的人必定遭殃!
秦霜雖有意相幫,但此等罪名他實在擔戴不起,也就即時噤聲。
聶風眼看屢求無效,心知再求下去也是枉然,只得低下頭黯然道∶
「既然師父如此堅決,那……弟子告退了。」
他說著轉身,緩緩步出第一樓。
一直不語的步驚雲靜看著他低首離去的背影,目光中竟猝地閃現一陣異樣神色。
其實為父立墓,僅是一個很基本的要求罷了,可是連這件事竟然也無法辦到……
步驚雲也曾目睹聶風在驚濤駭浪中捨身搶救斷浪,這樣的人又怎會言而無信?這樣的人理應得到好報的。
既然蒼天無道,不給他應得的好報,那,滿手罪孽的魔又如何?
就在聶風剛剛步出第一樓的剎那,步驚雲陡然道∶
「讓我保證他。」
此語一出,不獨秦霜與文丑丑大感意外,連雄霸亦有少許變色,不過他依舊氣定神閑地笑道∶
「哈哈,驚雲,你是老夫座下絕不留情的愛將,怎麼忽然活得愈來愈像人了?」
雄霸這句話雖是隨心所發,然而卻一語中的!
真的!步驚雲愈來愈像一個活人!
他素來像一個死人,本應對一切毫無感覺,如今又為何挺身而出?
雄霸續道∶
「驚雲,你可知道要當這個保證人,需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代價?步驚雲心想,別和他說代價,還有什麼比他加入天下會付的代價更可怕?
他當然不會答,只是等他說下去。
雄霸朗聲道∶
「好!老夫就和你打賭!
我決定讓風兒與斷浪前赴樂山,不過……
我要你與他倆一起前去,沿路一直監視二人,直至他們返回天下會為止。倘若他倆在半個月內還沒有回來的話……「
他說著斜斜一睨步驚雲,獰笑著說出步驚雲將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秦霜與文丑丑一聽之下,兩者皆陡地大駭,吃驚地回望步驚雲。
只見他默然點頭,無言地答應了這個賭局。
風雲閣本僅得步驚雲獨自居住,後來聶風亦入住風雲閣,雄霸遂把此閣一分為二,一名「風閣」,一名「雲閣」。
此刻,步驚雲正赤條條地浸身於「雲閣」內一個偌大的浴池中,四周一片水氣瀰漫,霎時間,也分不清浸在浴池中的到底是人?是鬼?是仙?還是魔?
只是無論是人是鬼是仙是魔,一意孤行的他也不想世人過問。
孔慈正在屏風後為他整理脫下來的衣衫,她忽然好奇地問∶
「雲少爺,聽說今日風少爺曾向幫主再請求為父立墓之事,不知幫主答允沒有?」
步驚雲微微應道∶
「答允了。」
孔慈登時喜形於色,雀躍的道∶
「真的?那……確是太好了!」
這陣喜悅是由衷而發的,她是真心的為聶風與斷浪感到高興。
「我亦會去。」
孔慈還沒收起笑靨,便即訝異問∶
「啊,為什麼?」
「因為要監視。」
監視?孔慈心想,原來幫主始終對他倆放心不下,只不知為何雲少爺會接受這等無聊、猜疑的任務?
遽地,一張字條意外的從步驚雲的衣衫中跌了下來,輕輕墮到地上,發出一絲很輕微奶輕微的聲音。
孔慈信手撿了起來,有點好奇,剛想打開一看究竟,誰料池中的步驚雲竟能聽見屏風后這絲如此細微的聲音,他徐徐道∶
「別看。」
孔慈更好奇了,問∶
「雲少爺,那……是什麼?」
步驚雲再沒回答,他今日的話已說得太多。
頃刻滿室不可耐的沉默。
既然步驚雲如此,孔慈也明白這是自己不應看的東西,惟有把字條放回衣衫內。
其實,那張字條是步驚雲與雄霸所立的一紙賭約,當中清楚記下了倘若聶風與斷浪走脫的話,步驚雲將會付出的代價。
那是一個可怕的代價,本來事不關已,步驚雲根本不愀聶風與斷浪如此做。
故。
這張賭約的內容也不容任何人知道!
翌晨,聶風終於得知雄霸已答應讓他與斷浪遠赴樂山一事,雖然不知雄霸為何會突然改變主意,但亦興高采烈地與斷浪一起收拾行裝,待至中午,便聯袂起行。當然缺不了步驚雲。
聶風與斷浪已有多年沒有踏足天下會以外的世界,故斷浪一直皆樂不自勝,還一邊走一邊蹦蹦跳跳地高聲笑道∶
「哇!真開心啊!如今才發覺外面的世界是這樣可愛的!」
其實外面還不是與天下會一樣是一片白皚皚的雪地。斷浪感到外面更為可愛,只因心情較開朗而已。
聶風微笑點頭,然後回頭一望,只見步驚雲雖說與他倆一起前赴樂山,但迄今都沒與他倆走在一道,僅遠遠的跟在二人身後。
他始終仍是與所有人保持一段異常遙遠的距離,不知是在提防別人會傷害他,抑是在提防自己會傷害別人?
乍看之下,他此際孤身走在雪地上,倒真有點像一個遙不可及的魔神。
斷浪瞧見他這個樣子,不禁附嘴在聶風耳邊道∶
「啐!為何他要與我們一起前赴樂山?他分明在監視我們!」
聶風道∶
「浪,雲師兄只是奉命行事,一切都是雄霸的主意。」
斷浪更不忿道∶
「那為何雄霸不派秦霜,偏要派他來監視我們?依我看,也許只因他自動請纓,好回去向雄霸邀功。」
聶風心知再解釋也不能令斷浪對步驚雲改觀,於事無補,惟有不再搭腔下去。樂山位於四川,三人日夜兼程,距離天下會愈遠,雪便愈少,也沒有那麼寒冷,終於來至樂山一帶……
樂陽村是位於樂山的一條小村,此處的冬天並沒有呼呼風雪較天下會暖和不少。
三人走在村內的市集上,但見人潮熙熙攘攘,一片煩囂,好不熱鬧。
斷浪自出娘胎便居於樂山,雖然並沒居於樂陽村,對此地也異常熟悉,不期然湧起一陣強烈的親切感。
聶風眼見摩肩接踵的人群,不禁回想當初老父退隱歸田,所居的那條村子也是如此,但願自己有一天也能再次回到那條村子,安安定定、平平凡凡地度過一生便好了。三人之中,惟獨步驚雲最不習慣面對此洶湧人潮,不過這些村民似乎也不習慣面對他,眾人甫與他的眼神接觸便遠遠避開。
他有一雙可以懾退蒼生的眼睛。
然而,這雙眼睛卻隱藏著一顆不為人所知、所能了解的心。
這顆心,也不知到何日方會給人從他那個雖生猶死的軀體中挖掘出來,瞧個清楚明白?
也許永不會有一天。
就在此時,距三人不遠的一間破舊石屋突然飛出一條人影,只見一個年約三十的婦人哭哭滴滴的倒在地上,一個魁梧的粗漢從屋內追出,罵道∶「呸!臭婆娘,老子僅是到小黃家操幾手罷了,你卻整天嚕嚕嗦嗦,煩個不休,待老子好好整治你!」
原來又是柴米夫妻的故事,但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毒打一個女流,試問誰能坐視?
不過這粗漢身高竟愈七尺,拳如碗大,一般村民也只好裝作視而不見。
眼見眾人恍如瞎子,堅決不鋤強扶弱,聶風不由分說搶上前,扶起那婦人問∶「這位大嫂可有受傷?」
婦人哭著點頭,此時那粗漢見妻子有人相幫,心頭更怒,呲目吆喝∶
「嘿,小子年紀輕輕,卻膽敢管我老李的事,是活得不耐煩啦!」
此時斷浪也跑上前,插嘴道∶
「你老大一個堂堂男子居然毒打一個毫無反抗的女流,不害羞嗎?哼!我年紀比他更輕,我也要來管上一把!」
那個粗漢聽罷更是怒不可遏,發狂般揮舞重拳,便向兩個孩子轟去,喝道∶
「好!就讓老子先教訓你兩個小鬼再整治她!」
拳如雷下,給這粗漢轟中一拳也不是好受的。
然而他這一拳並沒轟下,因為已有一個人抓著他的手。
老李大駭回頭,但見來者竟是個黑衣少年,急忙喝道∶
「小子快放手,否則老子宰了你!」
到了此刻他還虛張聲勢,冥頑不醒,步驚雲一聲不作,輕輕一掌揮出,便把他整個龐大的身軀揮出老遠,翻滾十數周方止。
那個老李的妻子驚見老李被打,瞿然尖叫道∶
「哎!你這個小子怎麼打人?來人啊!這小子無故傷人啊!」
真是黑白不分,是非顛倒,救人者遭被救者人之以罪,天理何在?聶風忙解釋道∶
「這位大嫂,我師兄只為幫你……」
話猶未完,那婦人已瞪著眼,兇巴巴的罵道∶
「我呸!誰要他相幫?若老李給他打死,以後誰來養我?」
接著趕去察看老李,發現他嘴角流出些微血絲又故意尖著嗓子叫道∶
「來人啊!殺了人呀!來人啊!」
這種不知好歹、恩將仇報的事,步驚雲已屢見不鮮,他木無反應地轉身欲去。可是那婦人仍在潑辣地大呼小叫,村民們遂好奇地駐足圍觀,於是便有不少人在竊竊私語∶
「啊,這傢伙怎麼如此橫蠻無理,還胡亂傷人呢!一定不是什麼好東西!」
「是呀!適才我瞧了他的眼睛一眼,差點連尿也給撒了出來,真可怕!」
「依我看,這種目露凶光的人必定嗜殺成性,或許他真的殺了許多人!」
「那……怎麼辦?給這種人走進我們的村子,一定永無寧日!」
「我們快去看皇榜,看看最近有否這樣的一個重犯!」
「不用看了!我們還是快快合力把他趕出我們的村子吧!」
眾說紛紜,七嘴八舌,世人許多時候就是如此盲目、無知、野蠻、恩怨不分,頃刻群情洶湧,紛紛撿起地上的石子便朝步驚雲扔去。
聶風連忙嚷道∶
「雲師兄,快避!」
可是步驚雲恍如未聞,並沒有避開意思。
他忽然回首一望。
目光只是狠狠地向眾村民手中的石子一掃,一干人的手登時頓止,不敢妄動。霎時之間,還以為這條小村倏地多了許多石像。
想不到最後竟以這種方法來平息干戈。
當中可有半點逼不得已?
「雲師兄……」聶風獃獃的看著步驚雲,他遽然發覺,就在步驚雲掃視眾人之際,他眼中隱隱閃過一絲無法言喻的悲涼。
一種橫眉冷對千夫反指的悲涼。
然而這絲感覺很快便一閃而逝,他猝然轉身,無視所有村民繼續前進。明知不應多管閑事,明知世人不會原諒別人,只會原諒自己……
步驚雲啊!你為何還多管閑事?是否,只為了心中仍未泯滅的一點良知?
他一天比一天聰明,也一天比一天更看透人性,真是悲哀……
那個婦人還兇悍地喊著捉人,聶風終於也明白那個老李為何會把她痛打一頓了。
饒是斷浪對步驚雲並無好感,此際亦看不過眼,他信手撿起一個果攤前的橘子,使用權勁一扔,便把它擁進那婦人正嘶叫著的血盆大口中……
把她的臭嘴塞個滿滿!
聶風與斷浪因要先在村內找工人為兩位先父雕刻墓碑,故並不能及時趕往凌雲窟,只好投宿一晚。
但棧內客廂早已供不應求,三人惟有擠在一間小房內。
房內僅有一張細小的床,勉強可容兩個小孩同睡,步驚雲一言不發便背向聶風二人睡到地上,明顯表示他不會睡到床上。
是因為他根本便不喜歡與任何人同睡一床?還是因為……
樂山一帶雖並不冷,夜來也是寒氣逼人,聶風有見及此,忙拿起床上唯一的被子,正想遞給他,斷浪訝然問∶
「風,你把被子給他,那我倆蓋什麼?」
聶風道∶
「地面寒冷得很,雲師兄如此睡在地上準會著涼,而且我倆睡在床上,實在不覺太冷,倒不如……」
斷浪搶著道∶
「嘿,是他自己要跟著來的,自討苦吃,與人無憂!」
「浪……」聶風低聲叫止他,道∶
「有時候,真相併非你所想般簡單,一個人的心,也並非如你所想般簡單……」
斷浪乍聽之下,不再辯駁,惟有極不願意地跳往床上。
聶風走至步驚雲身後,俯身輕嚷∶
「雲師兄。」
步驚雲沒有回應,仍然背著聶風側身而卧。
「啊,原來是真的睡著了。」聶風只好把被子輕輕為步驚雲蓋上,跟著便把房內的油燈吹滅。
房內登時一片幽暗。
可是在這片幽暗之中,驀地亮起了兩點寒星。
那是步驚雲一雙炯炯放光的眼睛。
他原來並未入睡。
他只是睜著眼,手中卻在緊抓著━━
聶風為他蓋上的被子。
腦海,也在不住盤旋著聶風適才的一句話。
「一個人的心並非如你所想般簡單……」
說得不錯,他當然並非斷浪所能想象,然而,他心后隱藏的故事,也並非聶風可以理解。
也許世上根本就不會再有人像霍步天那樣,能夠理解他的痛苦。
就連聶風也不能夠!
想到這裡,步驚雲忽地撥開那張被子。
終於又再重返凌雲窟了。
聶風與斷浪各自把已刻好的墓碑豎於凌雲窟外,二人深深一揖。
他倆早把凌雲窟洞內方圓數十丈察視一遍,發覺凌雲窟果真深不見底,若再強行前進,便永難回頭。
二人更肯定聶人王與斷帥已死,因為兩老倘若未死,勢必早已去天下會與聶風、斷浪相見。只不知步驚雲所說的冒火異獸如今又身在何方?會不會仍蟄伏在凌雲窟的深處,等待下一回「水淹大佛膝」時重見天日?
想不到經歷一年多的變故,本來是宿敵的兩大絕世高手,一雙兒子居然成為好友,想真一點,未嘗不是「緣」的作弄。
聶風亦沒有再去找回當日給他踢進大佛石壁的雪飲。也沒有告訴任何人雪飲所在,既然絕世刀客已經離世,這柄至寒至凶的絕世寶刀也不應重現江湖。
步驚雲靜靜的看著二人一片真誠地弔祭先父亡靈,心頭不期然暗泛一陣莫名感覺。
聶風與斷浪雖成孤雛,然而他倆終也有機會來弔祭先父之靈,步驚雲呢?他多麼希望能為霍步天、霍烈、以致辭霍家每個人立墓,但在大仇未報之前,如此做只會惹人生疑,後果堪虞。
他甚至不能回去拜祭親生父母━━步淵亭與玉濃。
可是他並不能改變這個命運,只得忍受它,喜愛它!
就在步驚雲想得入神之際,突如其來地,不知從何處傳來了一聲極為輕微的叫聲∶
「霍驚覺,何必呢……」
一聲「霍驚覺」,步驚雲渾身陡地一震。
這個叫聲,輕如在他耳邊低語,卻似乎從委遙遠的地方傳來,似虛還實。叫喚他的人必是一個內力深厚的人,否則絕難把聲音傳至這裡。
聶風得冰心訣之助,當然比步驚雲更快聽見這個叫聲,他眉頭一皺,看來亦不敢肯定,問步驚雲道∶
「雲師兄,你可聽見一個人在喚著『霍驚覺』的名字?」
步驚雲並沒回應。
斷浪功力最淺,大奇,問∶
「什麼霍驚覺呀?怎麼我一點也沒聽見的?誰是霍驚覺?」
步驚雲迄今都沒作聲,他緩緩步至大佛膝的邊緣,鳥瞰四周環境,始終無任何發現。
霍家人早已死絕,這個世上,除了他自己、黑衣叔叔。劍晨、不虛大師及蝙蝠外,再沒有其他人認識霍驚覺這個人。
蝙蝠已無舌可語,適才的聲音更非黑衣叔叔等人的叫聲,那麼,這個叫喚他的人到底是誰?
這個人不單知道他喚作霍驚覺,他知道霍驚覺已來至樂山……
誰有這樣深厚的功力可以傳音?誰有這樣通天本領可以知道步驚雲的秘密?
而且,這個人如此呼喚自己,似乎是想與其一唔。
步驚雲的額角,此刻亦不免流下了一滴冷汗……
三人從凌雲窟回到樂陽村的時候,已近黃昏。
金色的夕陽斜照,大地頓時變得一片昏黃,當三人經過村口的時候,陡然瞥見村口畔原來有一座細小的廟宇。
每個村子也大都建有廟宇,無甚稀奇,不過這座宙的門前卻是十分有趣,此廟竟然沒有名堂,僅在門外懸著一個很大的牌匾,上書一個大字━━
「廟」!
就像那些賣面的地方,永恆都鬧懸著一個「面」字一樣。
斷浪一看之下,登時樂得大叫∶
「風,瞧!這座廟的名字很有趣啊!不若我們進去看看如何?」
聶風淡淡一笑,接著回望步驚雲,步驚雲不置可否,斷浪立即迫不及待一跑一跳地走進廟內。
廟內比其外觀還要細小,且已殘破不堪。由於漸近黃昏,已找不到半個前來參拜的村民蹤影,但廟內仍是反常地瀰漫著一層刺眼的濃煙,令人也看不清到底神案前供奉著的是何方神聖。
滿廟濃煙之中,一個人正坐於廟內一個幽暗角落,似為廟祝,然而三人無論怎樣也看不清楚此人容貌,只依稀可辨是一個肥腫難分的人。
那個甫見三人進廟,悠悠道∶
「在下是這座廟的廟祝,不知三位施主這樣晚前來本廟,是借宿、求神、問卦,還是看相?」
此語一出,步驚雲與聶風一同陡地變色。
因為,這個人的聲音令他倆感到異常震驚。
那是一個低沉的漢子聲音,本來平凡已極,但,這個聲音━━
竟是適才他倆在凌雲窟聽到的聲音!
步驚雲自進廟后一直提不起勁,如今雙目反閃過一線光芒,看來,他對眼前漢子的真面目甚感興趣。
聶風則感到整件事情異常詭異,他深知來者絕不簡單,不禁全身繃緊,只要來者稍有異動,一觸即發。
這個廟祝,似亦猜知二人心意,笑道∶
「兩位施主何事如此緊張?在下只是問你們前來本廟究竟所為何事罷了!」
步驚雲霍然道∶
「我,要看相。」
那人笑道∶
「施主,你要看什麼相?」
步驚雲道∶
「真相!」
語聲未歇,猝然施展配合排雲掌所練的步法「雲蹤魅影」,閃電縱至那廟祝跟前,誓要把他的真面目瞧個水落石出。
豈料他不慌不忙,還氣定神閑地笑了笑道∶
「施主,看相也不用如此著急。」
跟著身如飛絮,一飄便飄到丈外,身法之快,絕不比步驚雲遜色。
步驚雲冷冷地問∶
「你,是誰?」
這廟祝始終置身在迷濛的濃煙中,不給人瞧見他的廬山真面目,他喟然嘆道∶「我是一個洞悉天機的人,可惜,我自己也是一個逃不出天機的人……」
一旁的聶風終於張口問∶
「前輩縱能洞悉天機,這又與我們三人何干?」
廟祝瞥了三人一眼,道∶
「只因為,你們三人全是悲劇!」
此語一出,三人當場一愕,那廟祝轉臉望出窗外,道∶
「我來,正是要盡我最大的本分,給你們最後的忠告,希望你們將來能夠倖免。」
他說著側臉一瞄斷浪,道∶
「孩子,野心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你要好好節制自己的心,否則,准有一天會失去一些在你生命中極寶貴的人或物……
一字記之曰『朋「,寒夜送炭,莫失莫忘!」
斷浪傻頭傻腦的,不明所以,正想發問,可是那廟祝已轉臉望向聶風,幽幽的道∶
「來如清風,去如清風。孩子,你母離父瘋,自身生性亦過於仁厚,一生為人舍已,你的宿命是『犧牲』,你最大的本事也是『犧牲』,而且,總
有一天,你會為這個世間作出……「
他說著頓了頓,滿目痛惜之情,繼續說下去∶
「最大的『犧牲』!」
聶風聽后一怔。犧牲?他愈聽愈迷惘。
斷浪當然不服,嘀咕∶
「哼!我吉人天相,怎會出事?胡說!」
那廟祝並沒有再理會斷浪,目光已落在步驚雲身上,步驚雲未待他張口說話,先自說道∶
「不用為我占算,我,早知自己命運。」
不錯!他早已知道自己的命運!
為仇而生,為仇而死。
但是那廟祝對他這句話置若罔聞,他凝視步驚雲,詭異地說了一句話∶
「你,是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
乍聞此語,步驚雲不禁心頭一懍。
他確是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
但最令步驚雲費解的是,此人怎會知道他另有名字喚作『霍驚覺』,難道……他的占算真如如許靈驗?他是誰?
就在步驚雲疑惑之間,那廟祝已在喃喃地說下去∶
「雲無常定,難為知已難為敵……」
「孩子,這句話,將會是你一生孤苦的寫照……」
「你以為你目前的遭遇很悲慘?不!你未來的遭遇更悲慘……
你命帶孤星,與六親無緣,相反與你毫無血綳的人卻會對你百般憐惜,例如你的繼父,例如你將來的心愛紅顏……
可惜他們命薄如絲,與你『情深緣淺』,只成為你終生痛苦的思憶……「
那廟祝說到這裡,又再詭異地凄然一笑,笑容中滿是唏噓無奈,續道∶
「而且,我還知道你目前有一個秘密的心愿……」
步驚雲牢視著他,秘密的心愿?難道他指的是……
復仇?
「我可以告訴你,你一定能如願以償,只是……」
他一邊說一邊仰天長嘆∶
「心愿了卻的一天,你自己又將如何?又是何苦?又是何必?唉……」
他愈說愈玄,聶風與斷浪均大惑不解,只有步驚雲心中有數,他一直都在靜靜的看著這個對他了如指掌的人,掌心已是冒汗。
斷浪始終對此不服,揶揄道∶
「嘿,江湖術士,信口開河,根本無法令人相信!」
那廟祝僅淺淺一笑,道∶
「是嗎?
那我便告訴你們一個預言,以證所言非虛。「
這下子連聶風也感到興趣了,道∶
「咦?前輩有何預言?」
廟祝道∶
「樂山這帶即將發生大難。」
斷浪聞言立即嗤笑∶
「呸!樂山還不是一片昇平,何來大難?風,別信他!」
那廟祝無視斷浪的嘲笑,一瞄聶風與步驚雲,似是異常急逼,趕緊嚷道∶
「好了,老夫所能提點的也只得這些。大難已經臨頭,各自飛吧!」
語聲未歇,他已拔地而起,「崩」的一聲,衝破屋頂而去。
變生肘腋,聶風與步驚雲還未明白他此番話,忽聽得周遭傳來「隆隆」巨響。「啊,這是……」聶風異常震驚地低叫。
他來不及說出這是什麼,也即時知道了這是什麼聲音,因為整座廟宇霍地發生一陣地動山搖,像是給一要千斤世柱一下一下地重重撞擊!
步驚雲、聶風、斷浪幾科在同一時間向廟內回望,赫見一股凜然天威沖門而進,「□」
然一聲撼天巨響,當場把整座廟門撞至支離破碎,更直向三人洶湧捲去!那人說得一點不錯。
真的是大難!
是洪水!
隆!
不知由哪個時候開始,大多數的世人總喜歡把人生所要走的路劃分為兩大類━━正道、魔道。
這些人往往就是那些自詡為正道之士,他們最喜歡被群眾歌功頌德,故堅決與魔劃清界線,狠狠批鬥,誓要剷除魔障方才后快。
然而歷史不斷提供教訓,人性是極度複雜難解的一回事,誰敢肯定正中不會有魔?魔中不會有正?
試問世間。
誰會為堅守心中認為正確之事而妄顧千夫所指,活得更狠,更盡?
又有誰能有義無反顧的萬丈豪情,敢對拘泥守正的人暴吼一聲━━為魔獨我?
萬里蒼穹。
神州蒼生千百年來最懼怕的事物,也許是水。
水雖然能為大地帶來無限潤澤、生機,滋養萬物,可是它有時也會一反常態,窮凶極惡,吞噬千萬生靈。
就像人間無數所謂肝膽相照的友情,一旦利字當頭,總是━━閃電般反面無情!
「隆」然一聲撼天巨響,水又在發怒了!
一道無法抵擋的洪水猛地破門而進,步驚雲、聶風、斷浪猶在廟內,廟中又無其餘出路,三人頓成瓮中之鱉,只有廟頂才是唯一逃生之路。
然而洪水來勢洶湧無匹,不獨衝破廟門,還同時從外撞裂廟之四壁。廟壁遂再也抵擋不住在外的洪水,當場全告崩塌,「嘩啦」一聲,洪水立從四方八面湧入,席捲三人。而本來是唯一生路的廟頂此時竟然破成碎片,大量洪水挾著廟頂碎片,儼如天塌般向三人重重壓下來!
斷浪只懂得慌張失措,驚嚷∶「哇!這次當真是大難臨頭啊!」
眼看三人勢必給洪水淹沒,生死存亡間,步驚雲與聶風互望一眼,雙方均知必須聯手方能脫險。就在五方洪水已侵近他們方圓八尺剎那,步驚雲毅然雙掌齊翻,兩股雄猛無儔的掌勁直貫左右掌心,打出排雲掌以凌厲見稱的一式━━「排山倒海」!
此招一出,掌勢當真勁如排山倒海,頓把其中兩道洪水沖勢稍為遏止,而聶風亦刻不容緩,同時運腿踢出風神腿之━━「風卷樓殘」!
一道腿勁閃電自聶風腿中迴旋而出,儼如龍捲風般把其餘兩道洪水卸開。頃刻之間,地上四道洪水已然受制一時,但三人仍未能有半分喘息,因為最可怕的一道洪水已從天而降,壓至三人頭上兩尺!
千鈞一髮,步驚雲雙掌一合,真氣霍然從指尖射出,猛把頂上的洪水逼開一線空隙,跟著左右掌迅速攤分,這道真氣居然一分為二,正是排雲掌絕學之━━「撕天排雲」!
好一招「撕天排雲」!這招用於步驚雲手中雖未能撕天,卻足可撕水。只見左右兩道真氣隨著步驚雲的手,硬生生把壓下來的洪水一撕為二,逼於兩旁瀉下,中間更空出一條尺許寬的罅隙。
生機乍現,步驚雲立即吐出一個字。
「跳!」
「砰□」之聲不絕於耳,整座廟頓遭洪水轟個支離破碎,瞬間沉沒於怒濤中。
就在廟內一些碎木樑浮上水面之際,三條身影才飄然落到這些木樑之上。
步驚雲等人終於在最後一刻死裡逃生。
三人在飄浮著的木樑上站穩後方才極目遠眺,但見青衣江畔江水滔滔,水漲潮高,滾滾浪花宛如一條萬里巨龍般洶湧騰動,像要把世間萬人萬物吞噬於其龍口之內,兇惡已極。
這條巨龍,想必是岷江、青衣江與大渡河一帶洪水為患所致,所未料到洪水毫無先兆,突如其來,相信岷江彼岸早已淪為澤國,不少平民慘遭殃及。
想不到適才那個神秘廟祝所言非虛,樂山這帶果真如言出現大難,但那個廟祝在這片洪流中已不知所蹤。
洪流縱猛,但此時涌至樂陽村口,一時間也未能再行侵前。蓋因樂陽村本位於一地勢較高挺之平原,而村內與村口亦足有半里之遙,故一時三刻之間,洪水仍未能禍及樂陽村。
不過瞧洪水蔓延之勢如此急速,相信不消半個時辰,屆時水位暴升,便會把整個樂陽村吞沒,徹底毀滅!
聶風急道∶「糟!這次洪水猛如千斤,若再如此下去,樂陽村內所有人勢必死個精光,我們決不能夠坐視。」
斷浪插嘴∶「風,那班村民如此橫蠻無理,我們其實也自身難保,犯不著…」
話猶未畢,聶風已凜然截斷他的話∶「浪,話不應如此說!他們縱有千般不是,畢竟也是神州一脈,血濃於水,我們一定要趕去通知他們!」
斷浪但聽聶風語氣居然罕有的凝重,也自知出言輕率,即時垂首噤聲。
聶風轉臉問步驚雲∶「雲師兄,救人要緊,希望你別再介懷他們對你所乾的事,不記前嫌,與我一起助他們一臂之力,如何?」
他滿腔熱切,步驚雲卻不置可否。聶風見他默無反應,頗覺失望,暗思∶世上難道真的沒有胸襟寬容、磊落的人?
但目前形勢已不容許他再逗留下去,不禁無奈道∶「既然雲師兄執意若此,我惟有自己去了。」
說罷即時展身點水而過,直朝樂陽村之方向縱去,身形瀟洒快絕。
斷浪在後嚷道∶「風,等等我!我也一起去!」
難得斷浪也深明大義,緊追其後。不過他輕功底子遠較聶風遜色,只好一邊藉助浮在水面那些較為粗大的木碎,一邊跳躍而前。
可是不及十步,一不留神,便失足誤墮水中。就在此是一人突從后抓著他,把他拉出水面,再順勢與他一起騰身而起儼如奔雷般向樂陽村馳去。
飛馳之間,斷浪微側小臉回望,欲看身後的到底是誰,一瞥之下不由得異常驚異。
這個人竟然是步驚雲!
雖然時近黃昏,樂陽村市集內依舊一片車水馬龍,滿布擺賣的攤擋。許多婦女猶在忙著買菜弄飯,但見她們有些背著幼兒,有些手牽稚子,買的買,賣的賣,仍不知大禍臨頭。
倏地,一條小身影恍如天神般從天而降,落在市集最擠之處,甫著地即高聲嚷道∶「大家快逃!」
市集內雖是異常喧嘩,但這叫聲貫注內力送出,眾人全都聽得一清二楚。
不單市集內的人,全村村民也同時聽見了。
樂陽村僅是一條小村,只得數十戶人居於市集附近,人數並未逾百,如此一嚷,即使身在屋內的村民,也不禁要探首窗外看個究竟。
霎時之間,所有好奇、懷疑、訕笑的目光盡移往那個落在市集中心的小身影上。
這個小身影正是聶風。
人群之中,已有一個白白胖胖的中年漢子排眾而出,走向聶風,極不禮貌地問∶「我是樂陽村的村長,小子!你剛才胡叫什麼?」
聶風急道∶「岷江彼岸已是洪水為患,水勢亦逐漸欺近青衣江這邊,相信不久便會把這條村完全淹沒,請大家快收拾細軟,趕快逃往高處吧!」
此語一出,場中婦孺登時湧起一陣恐慌,當中更有不少人在驚呼∶「啊!洪水來了!
那…我們怎麼辦?村長,我們該怎麼辦?「
一時間眾人議論紛紛,那村長見僅是一個小孩說話已令人心惶惶,不由得鐵青著臉,喝∶「大家冷靜點!讓我先問個清楚明白!」隨即瞪著聶風問∶「既然樂山一帶有洪水泛濫成災,那為何本縣的官府並未知會我們?」
聶風忙答∶「這道洪水來得甚至為突然,也許官府也來不及通知你們…」
「哦?是嗎?」那村長贅肉橫生的臉上露出一絲輕蔑、猜疑之色,上下打量著聶風,厲聲叱問∶「那,我問你,小鬼!你並非本村村民,你又為何可以來得及通知我們?你到底是誰?」
聶風為之一愕,沒料到自己一番熱心趕來相告,居然會受到如此猜忌、盤問,錯愕之下也不懂該怎樣回答,只是支吾∶「我…我是…」
驀地,但聽一個聲音自不遠的一間石屋傳來∶「不用再說了!我認得他!」
眾人盡皆回頭一望,只見一個婦人正攙扶著一粗壯漢子從屋內蹣跚步出。聶風一看之下,心中暗叫不妙,原來那個男的正是步驚雲昨日打傷的粗漢老李,適才說話的人則是老李之妻,那個恩將仇報的潑辣女人!
「彪嫂,是你?」眾村民不約而同地脫口而呼,顯見她在村中的地位不輕。
卻原來粗漢老地本名李彪,是村中的唯一教頭。他的妻子劉翠當然也懂得丁點兒花拳繡腿,而且她更是村長的侄女兒,故時常恃勢欺壓村民,甚至欺壓自己丈夫。其實那次老李也是忍無可忍下才會對她飽以老拳。
如今這個潑婦已一步一步的扶著老李接近,她不可一世地指著聶風的鼻子,道∶「我認得這小鬼!他師兄是個魔頭,昨日還把老李毒打一頓,後來給我們其中一些村民嚇跪了,想必是那個魔頭含恨於心,便派這小鬼造謠生事,妖言惑眾……」
「不!事情並不是這樣的!請大家聽我說…」聶風慌忙中待要解釋,可惜眾人並不聽他解釋,人群中已有男丁在附和∶「是呀!我也認得他了!這小鬼確是那個魔頭的師弟,那個魔頭使人一看即不寒而慄,可怕得很!」
「不錯!今回這魔頭遺他的師弟前來胡言亂語,不知有何企圖?」
「會…是對本村不利?」
「不會吧?我看他們也只是鬧著玩的!」
眾人七嘴八舌,不知從哪個時候開始,步驚雲在他們的口中心中,竟然已榮升為「一代魔頭」。
眼見眾人水浸眼眉,依舊不知好歹,愚昧無知,聶風心中一陣失笑之餘,亦感不知所措。
幸而此時有一手牽兩個幼兒,大腹便便,喚作「祥嫂」的新寡婦,可能因顧慮兒子們的安危,較為理智,對那村長直言道∶「村長,若這孩子只是鬧著更玩的話,這玩笑未免太大了!我看他神色也很真誠,而且臉上那份著急之情看來也並非裝出來的。所謂『寧信其有,不信其無』,倘真的有洪水淹至,我們便不堪設想…」
此話才屬情理之言,那村長雖對聶風極度懷疑,但村內近百人命若然有失,這等罪名,誰能擔戴得起?不禁猶豫不決。
那個潑辣的劉翠有見及此,登時滿臉不悅,盛怒之下,信手便欲把那個直言的祥嫂推過一旁,豈料使力過猛,竟把她連人帶子一起推跌地上,兩個孩子頓時撞破了頭「哇哇」哭叫,祥嫂亦覺腹痛如雷,駭然問∶「彪嫂,你…」
劉翠狠狠瞪她一眼,這個女人實是欺人太甚,用力拍著自己心坎,兇巴巴的毒罵∶「呸!你這無知婦人懂個屁!老娘敢以人頭擔保,這小子必定在說慌!若真的誤了大家,就以老娘的命來償吧?」
聶風聞言一愣,這個潑婦怎麼愈說愈蠻不講理?竟然弄至人頭擔保這個田地,於她又有何益?她分明是因一已私怨而在賭氣!
這還是聶風第一次遇見這種「損人不利已」的人,她罔顧村民生死,異常陰毒。
然而她那番話聽在一眾村民耳內,他們不期然躊躇起來。
劉翠見自己一語得逞,面上遂露出一陣小人得志之色。
就在眾人躊躇之際,陡地,傳來一個令人心寒的聲音。
「好!就以你的頭來償…」
話猶未畢,半空之中已有兩條人影飛下,其中之一是斷浪,其二是━━步驚雲!
聶風乍見步驚雲居然會帶著斷浪追來,為之喜形於色。
他畢竟也願前來。
那些村民驟見這個公認的魔頭霍然降至,盡怕得向後倒退數步。
劉翠仍喋喋不休,叱道∶「真沒用!你們怕啥?今日我們就合力把他狠狠教訓一頓吧!」
她口中雖不斷慫恿村民上前拚個死活,自己卻沒有踏前半步,相反退得更快。
步驚雲只是身影一晃。
他赫然幹了一件令在場所有人側目、正道中人齒冷的事!
但見他掌影一翻,輕而易舉便以爪緊扣那個潑婦的咽喉。
他竟然要殺一個毫無反抗能力的女流?
劉翠不愧是教頭之妻,倒還有兩下子,雖然被制,仍能回肘揮掌,虎虎生風,不過要以之對付身後的步驚雲,未免不著邊際。
老李眼見妻子受制,情急之下欲撲前攻擊步驚雲,可是他負傷在身,還未撲出,已仆跌地上。
劉翠向在村中驕橫自負,幾曾嘗過如此失措?但仍不忘謾罵∶「嘿!果然是名副其實的魔頭,居然連女人也想殺,不過老娘肯定你不敢動手!」
步驚雲徐徐道∶「猜對了,我,不會殺你…」
劉翠有恃無恐地哼道∶「哼!老娘早知你只是頭虛有其表的鼠輩,你殺了我,不怕全村人把你打死嗎?」
她太得意了,根本便沒注意步驚雲眼中驀地綻露一絲凶光,但聶風一眼便瞥見了,他知道師兄將要幹什麼,急道∶「雲師兄!不要這樣…」
但話未說完,赫聽「叻□」一聲。
那是種骨肉被扯斷的聲音!一種令人心膽俱裂的聲音!
聲音過後,只見那個劉翠「啊」的一聲倒在地上,鮮血自其左肘如泉溢出,隨著她在地上痛苦翻滾的身子塗滿了整個地面。她的左臂,赫然給步驚雲硬生生撕斷!
撕得好狠!
聶風見步驚雲真的毫不留情地對女流下手,當場大為震駭,連忙搶前替那個劉翠點了數處大穴,鮮血才緩緩止住,可是劉翠痛楚稍為舒緩,頓把聶風推開,又罵∶「滾開!你…和你師兄…均屬一般貨色,別再…佛口蛇心!」
聶風想不到自己一番好意竟給她如此辱罵,一時呆住,斷浪此時卻從后搭著他的肩膀,道∶「風,她是活該的!別再理她!」
活該?
她確是活該,村民們可也認為她是活該?
面對如斯血淋淋、觸目驚心的一幕,村民們俱為之一怔,跟著便是一陣鼓噪。
劉翠雖平素恃勢,但人們在事發之後,總愛「幫親不幫理」,無論如何也是先為自己人說話再算,尤其是殘害女流之事,更是難忍,因此人群中已怒吼迭起∶「魔鬼!」
「魔鬼!」
魔鬼?誰才是真正罔顧村民生命的魔鬼?怎麼他們一點也懂得算清?
「魔鬼」之聲不絕於耳,步驚雲依舊置若罔聞,右掌依然滴著血,從劉翠斷臂染來的鮮血。
大部分村民雖在吼叫低罵,但終究沒有人敢挺身踏前一步,反之更在一步步的向後退,因為大家早給步驚雲狠辣無情的手段震懾!
他們退,正是步驚雲的目的!
無論怎樣解釋也無法令這班村民相信洪水將至,令安於天倫之樂的他們捨棄活了半生的家,令他們能齊心逃走,但危機已逼近,再不容他們死賴不走。步驚雲惟有犧牲一個左右村民的潑婦,以斷她的手臂來對他們恫嚇。
這是下策,一個整天只顧自己聲譽的正道中人所不會、不敢用的下策!
然而卻是一個最狠、最盡、最有效的方法!
聶風猶在發獃,也許他只是思索著今日若沒有這個被譽為魔頭的雲師兄,單以自己一張嘴,能否說服這班村民退走?若村民終究不信他,那…眼前所有男男女女盡會死於一旦,包括那些猶不知發生何事的孩子…
這班為數不少的小孩將會為父母們的猶豫不決心書而白白枉送小命!
想到這裡,聶風忽爾發覺,步驚雲今日成為眾矢之的的魔頭,其實也是為了……
不過步驚雲看來並不介意自己被視為魔,而且似乎並不太滿意村民們退後的速度,他們退得太慢了,慢得根本不及逃生。
因此,步驚雲突又橫眼向眾人一掃,冷冷的吐出一句話∶「別惹怒我,要命的就快逃,否則…」
他說著側臉一睨地上的劉翠,目露凶光的續道∶「將會比她━━更慘。」
毫無半點高低仰揚的聲音,沉重而有力的語調,合之而成的這句話,簡直如同一根用作烙刑的火紅鐵杆遞至眼前,那種殺一儆百的壓迫力,唬得所有咒罵著、後退著的村民退得更快。
即使是那些怕得躲在屋內的村民,也即時扶老攜幼鼠竄而逃。
眼見所有人盡向後方較高山頭逃去,步驚雲臉上強裝出來的凶光才稍為緩和下來。
但就在此時,突聞聶風低呼一聲∶「糟!」
步驚雲斜眼一瞄聶風,斷浪也走上前問∶「風,什麼事?」
聶風側耳細聽,他已用冰心訣聽得清清楚楚。只見他的雙目愈睜愈大,大得就像是他心中的恐懼,他驚叫∶「來…不及了!」
他滿臉憂色地回望步驚雲與斷浪,吐出四個令人聞之心悸的字∶「已經…來了!」
語聲方歇,三人腳下乍現一道巨大無倫的黑影。
什麼東西能有如此巨大的黑影?步驚雲與聶風不用回頭,也知道那是什麼。可是斷浪還是不由自主地回頭一望。
赫見三人身後霍然升起一道滔天巨浪,疾向整條樂陽村鋪天砸下!
水聲隆隆,浪花滾滾,儼如水神之怒!
一切擋路的樓房、建築亦無法再擋,遇水即塌,天翻地覆!
斷浪又不由自主地尖叫了一聲∶「哇!」
洪水,淘盡了遍地黃沙,淘盡了農戶們辛苦得來的耕作,淘盡了凡塵眾生…
淘盡了魔與道!
巨響過後,僅餘下無法估計的摧毀與死亡!
整條樂陽村已陷在洪水之下。
不過,樂陽村的村民並未死絕。就在洪水淹至之際,部分村民已攀至村後山腰高處,險險避過了這次天劫。
可惜本是近百的村民,如今僅得三十餘人可以倖免,其中五個,還是步驚雲、聶風和斷浪在逃生時順勢救起的孩子。
以他們三人的輕功與力量,在這洶湧的浪濤中,即使拼盡全力,也僅能救得這些。
眾人如今身處的是山腰一條兩丈闊的狹道,狹道兩旁是筆直危立的險峻山壁,高達三十丈。眾人根本無法攀上,尚幸狹道盡頭,另有一條依山鑿成的石階,跨山而過,只要踏過此道通往山上的石階,便能到達山後更為安全之地。
可是餘下的村民並沒有打算攀過這個山頭再說,因為洪水現已稍為平定下來,他們都急著打撈親友們浮在水面的屍體。
每撈起一具屍體,人群中都會傳出連串慘絕人寰的哭聲。頃刻,周遭一片愁雲慘霧!
屍體當中,亦出現了村長的屍體,他猜疑多忌,誤了村民,本來罪不至死,但既然死了如此多的村民,他身為村長又怎能不死,以謝天下?
那個老李及劉翠亦已浮屍於洪水中。
這個惡女人,若非她心存私怨,罔顧村民安危而信口以頭保證,致拖誤了村民逃去的決定,也許村民未必不可及時逃生,不致釀成今次慘劇。她最後雖賠上性命,未免太便宜了些。
還有,慘死的六十多人中,一半以上都是孩子。
可憐的孩子…
聶風拚命以腰帶幫一些老弱的村民撈起飄近山腰邊緣的屍體,撈了一具又是上具,每具都無法可救,返魂乏術,撈得好不心碎…
這些屍體,十居其六都是十歲以下的小童,他們的臉蛋還是圓嘟嘟的,可知生前如何天真可愛,對人世間如何滿懷憧憬。眼見這些撈不完的童屍,聶風雙目忽掉下了兩行眼淚。
他終於再也支持不住,跪倒痛哭…
天啊!為什麼你偏要這樣殘忍,叫這些毫無抵抗之力的村民盡皆葬身在怒濤之下?他們只是愚昧無知、狐疑不信,為何又要他們無辜的孩子來陪葬?
這些孩子生在貧苦百姓家,本已賤如草,連吃也沒得好吃,如今連小命也丟了。
斷浪蹙著眉,輕輕拍著聶風的肩,低聲安慰道∶「風…別太。難過,我們…已盡了力…」
說到這裡,他按捺不住,熱淚盈眶,淚流不停。
畢竟,大家都是切肉不離皮的炎黃子孫…
龍的孩子…
霎時間,四周只充斥著害怕、絕望、哀傷、痛哭的表情,神州子民千百年來一貫的表情。
天地人間,只有一個人親睹這樣慘絕人寰的事,依舊沒有任何錶情。
步驚雲!
他只是默默的看著那數不清的、給撈了起來的大人和小孩的屍體,又看看那仍未死的十多個村民,還有那些在雙親屍體呱呱大哭、彷徨無助的小童…
他依然木無表情。
在他過去十四年的小命中,他所經歷的悲劇實在太多。
他太明白,悲哀雖是至情至聖,但,於事無補!
只有奮勇地生存下去,才是對天意最狠辣的報復!眼前當務之急,並非哀傷、撈屍痛哭,而是先助村民和小孩脫離險境方為上策。
他眺望著不遠的樂山在佛,深幸這次洪水雖猛,仍未足以淹過佛漆,否則若那頭冒火異獸又再現身的話,必會帶來更大的不幸。
然而此刻黃昏冉褪,夜色漸臨,黑夜即將籠罩大地,屆時,若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中再逢洪水,將會更為兇險。
他驀然道∶「撈屍、悲痛,並不合時,走!」
此語甫出,即時引起村民們的極大反應,大家都想不到他會在此時此地說出這樣的話,就連痛哭著的聶風、斷浪也是一愣。
聶風訝然道∶「雲師兄,我們…好歹也幫村民…撈起所有屍體…才走吧。」
步驚雲卻斬釘截鐵的道∶「誰保證,洪水不會再來?」
聶風聞言一怔,方才驚覺,若洪水真的再次泛濫的話,就連眼前這數十村民也保不了。
可惜那些村民在傷痛親人之死的同時,已經喪失了理智。他們只知道,阻止他們撈起親友屍體的人,是魔鬼!
但聽人群中不斷傳來無數自緊咬的牙縫中透出的陰毒無比的同出一轍的詛咒∶「魔鬼!
畜生!「
「你不配做人,願你生生世世,永不超生!」
頃刻,所有大人的眼睛均燒得如烈火般通紅,大家都把無法宣洩的喪親之痛,化為莫名之恨,遷怒於步驚雲身上。
聶風急道∶「大家不要衝動!」
可是根本便沒有人理會他,他們只顧撿起地上的碎石,緊握著,一步一步,逼向邊緣的步驚雲。
那十多個小孩也給大人們眼中的野蠻獸性嚇怕了,不約而同地「哇哇」大哭起來。
生生世世,永不超生?
步驚雲早已不得超生,不用他們詛咒。
他並沒有退,他只想看看這群聲聲喚他為魔為畜的人可以對他怎樣?
就在雙方緊張欲裂地對峙之際,霍地,村民臉上均露出無限恐懼之色。
聶風與斷浪也是一臉惶然。
因為,終於給步驚雲說中。
第三道洪水來了!
所有村民陡地全部棄石掉頭而逃,孩子們亦在大哭大嚷,步驚雲雖沒回頭,但也聽聞身後「砰磅」的水聲,他已知道到底發生何事!
聶風駭叫∶「雲師兄,快走!」
走?走往何處?不錯!以步驚雲、聶風與斷浪的輕功底子,相信要攀躍兩旁數十丈高的山壁並非太難的事,但,他可以走嗎?
眼見場中所有村民全都自私地抱起自己的孩子向著狹道盡頭的石階奔逃,不過他們似乎忘記了一件事…
還有八個剛死去雙親的孩子,正不知所措、不懂奔跑地顫抖、瑟縮!
他們全是孤立無援的小童,滿臉涕淚,猶在絕望地哭號∶「娘親!」
「爹!」
娘親?爹?這群天真的小童又哪會猜到,他們無論如何呼叫,他們浮屍水面的爹娘已永不能再呵護他們了!
想不到其餘村民竟能夠狠心拋下這群可愛無辜的孩子,不顧而去,難道真的就這樣眼巴巴讓他們給洪水吞殺,變為那些浮於水面死不瞑目的童屍?
不!絕不!
步驚雲太明白,若阻不了今次洪水,縱使是那些在抱頭鼠竄著的村民,他們還未逃上石階,便已身歿水中!
想到這裡,一股潛藏的男兒熱血登時沖昏了他的心,他下了一個令人難以相信的決定!
他奮勇轉身!
只見一道高達三丈的巨浪正翻至五丈之內,儼如一頭饞涎欲滴的凶獸,澎湃絕倫,但步驚雲臉上毫不變色。
天!你要世人視我為魔,我不管!
但你泯滅天良,連這群無辜的孩子也要趕盡殺絕,我便要管!
如果這就是所謂天意,天意就是絕對的錯,我步驚雲就偏要與天為敵,即使過後世人仍視我為魔,我亦甘願為魔一生!
我只要今日能救得這班孩子,一切代價我都甘心付上!
縱使,為魔獨我!
步驚雲暴綻一股霸氣縱橫的戰意,直至此時此刻,他甚至連個人仇恨亦忘掉,他不顧一切,義無反顧地把自己豁了出去,從未試過如此的━━盡!
他體內的霍家真氣、排雲氣勁及悲痛莫名的內力一直都是各自使用,不能合一,然而就在此生死一發之間…
雄糾糾的男兒豪情,和那顆急切拯救無辜的心,催使他體內三道不同性質的真氣不住衝擊、流轉,霍地,他雙目狂睜!
「啪裂」一聲,他上身衣衫赫然悉數被震破、迸碎!
奇迹出現了!就在他熱血狂奔之下,三道真氣硬生生給他成功地融合為一,發生他平素絕對不會有的深不可測的爆炸性內力,蓄勢待發!
與此同時,浪頭已逼至眼前咫尺,簡直勢如惡龍般向步驚雲吞噬下去。
步驚雲赤著上身,一身肌肉賁張,雙臂堅如百鍊精鋼,臂上每條青筋盡給體內那股新成的超級內力激至迸血,他不顧痛楚,忿然挺起雙掌!
來吧!天!
神州蒼生千百年來害怕的洪水猛獸,就由我一人來擋!
只要我認為是對的,便沒有任何一物可難倒我步驚雲,包括━━天!
即使要把我打進這世界最黑暗最底的地獄,我亦要救他們!
讓我這個世所鄙視的魔告訴你,到底是人強抑或天強?誰對?誰錯?
步驚雲豁盡渾身真氣,狠狠向浪頭轟出他畢生的功力,他畢生的苦心,轟出這違抗天命、足以開天闢地的霸烈一掌!
「轟隆」一聲震天巨響,當聲地動山搖,天地色變!
同一時間,天上驚雷暴響,五道紫電疾劈而下,彷彿蒼天已被觸怒,要對這個為救無辜而抗天的人作出最狠毒的懲罰!
它要他五雷轟頂!
怒濤亂翻,雷電亂舞,聶風與斷浪已不懂得走避,聶風只是拚命吶喊∶「雲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