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世少年 第四章
由那時開始,步驚雲便跟著霍步天學習霍家劍法。
他仍是不言不語,每次在學劍時只是默默聆聽霍步天講述用劍要決,及觀看其將霍家劍法示範,許多時候,霍步天僅將劍式使上一次,步驚雲便立即能夠再演一回,可知其記心甚強。
霍步天隨後更教他把劍訣融於劍法之內,步驚雲雖是小孩,但拿捏之準繩,居然十分到家。悟性之高,不亞於一般學劍十年之士。
再者,霍步天還發覺這孩子有一個很大的優點,就是堅定不移,他每天都是努力不懈地練劍,即使霍步天要遠行時亦風雨不改地自行練習,從不間斷,絕不像他那兩個親生兒子般疏懶。
所以在短短一年之間,步驚雲已盡得霍家劍法和劍訣的所有真傳,只是內力尚淺,火候未足而已。霍步天認為只要他持之以恆地不斷練習,假以時日,必定會有一番作為。
那時候,步驚雲還只有十歲。
霍步天深感滿足,他知道,自己將霍家劍法傳給步驚雲,這個決定絕對沒錯。然而,他也不是全無顧慮,因為他發覺在步驚雲那雙冷眼下,隱隱透著一種戾氣,這戾氣似是因其受盡多年冤屈累積而成,終有一天會像山洪般爆發出來,屆時,這孩子的殺性定然會日益增重。
因此,有一回在和步驚雲練劍的時候,霍步天對步驚雲道∶
「驚覺,這套霍家劍法說高不高,說低不低,不過劍旨卻以仁義為本,目的在於救人自救,我希望你能應承我,將來切不可用此劍法殺人!」
他此番說話其實只想步驚雲他日若然有成,就必須抑制心中戾氣,不可濫殺無辜!
步驚雲沒有回答,但亦沒有搖頭。
霍步天當然明白,這個孩子若不搖頭,亦即默許了。
他稍為安心,其實,他早覺得在步驚雲那雙冷眼下並非全是冷意,這孩子只是不懂得和別人相處而已。
每項次當霍步天看著步驚雲一心一意,聚精會神的練劍時,他總會念起這孩子自出娘胎以來的多年辛酸。
他的父親早死,他的娘親恨他,他此刻又常自覺寄人籬下,短短十年的小命,從沒得到半點關懷和諒解,他比任何人更需要同情,可是他偏偏不需要別人同情。霍步天心中暗下決定,只要他在生一日,他一定會克盡父職,好好養育和提攜這個孤獨的孩子,他更使步驚雲重過正常人家的生活,他要使他幸福。
只要他在生一日……
然而,獨特的孩子總有異於常人的命運,一切一切,都不可以擺脫!
雲已無常,
可惜,世事,更是無常。
終於有一天。
惡運來臨!
那天,霍步天一早已在打點著庄中事務。在日後便是他的大壽,他遂吩咐府中婢僕各辦其中,正忙個不可開交之際,霍家莊那高而堅厚的鐵鑄巨門驀地被人一腳踢翻,這條腳的主人竟然是個跛子!
只見硬闖進來人人體形肥胖,模樣古怪,左足已廢,足斷處換上鐵拐,一蹦一跳地躍進來,整個人看來就像是一頭會跳的豬!
霍步天一見此人,不禁眉頭一皺,當即問道∶
「這位兄台,我霍家莊與你素無過節,何解不請自來,破門而入?」
那怪人嘿嘿獰笑兩聲,神態猥鎖,道∶
「你爺爺我是烈焰雙怪之老地赤鼠,此行是奉霸業萬載的雄幫主━━雄霸之令,前來報訊!」
霍步天一聞雄霸之名,臉色陡變,轉瞬化青,看來此雄霸並非等閑之輩!
這雄霸原來是近年逐漸威懾江湖的一代大幫天下會之幫主!據聞他在崛起之初,已有雄霸天下之野心,遂易名換姓為雄霸,矢言成為一代梟雄,其真實姓名不詳。
近年來,雄霸此人不斷剷除異已,亦不住招攬武林中人,以求增強自己勢力,來對抗江湖中另一大幫「無雙城」想不到,雄霸會看中霍家莊。
霍步天強作鎮定,問∶
「所報何訊?」
赤鼠詭譎地笑了笑,道∶
「雄幫主有令,命霍家莊即日歸降,納為天下會其中一目,此後世世代代盡忠於雄幫主,不得有違,否則……」
「否則又將如何?」霍步天正色問。
赤鼠瞪目不轉,一字字道∶
「要把你霍家莊殺個━━雞犬不留!」
霍步天冷笑。
他亦不作細想,立即義正詞嚴地回答∶
「好!你這就回去告訴雄霸!霍家莊向來與世無爭,僅以濟世助人為已任,絕不願牽涉入此等江湖的權力鬥爭之中,更不想接受貴幫招攬。」
赤鼠道∶
「好大的口氣!你這是有敬酒不喝喝罰酒了?」
霍步天不答,臉上流露一股凜然正氣。
赤鼠嘿嘿一笑,道∶
「那就讓老子先試試你這廝究竟有多大能耐?」
赤鼠說罷提掌運勁,猝然向霍步天擊去!
霍步天見他適才一腿已可將霍家那道鐵門踢翻,可知內力深厚異常,豈敢怠慢,急忙縱身一躍,避過來襲,赤鼠這一掌於是擊在其身旁那張圓桌之上。
「砰」然一聲,圓桌頓時被赤鼠轟個粉碎,余屑更夾著火舌向四面八方飛散,眾家丁婢僕登時被嚇得雞飛狗走!
「烈焰神掌?」霍步天乍睹此掌威力,不禁動容,蓋因其生性不好鬥爭,僅於助人脫困時才用劍,平素大都不會佩劍在身。此刻強敵當前,一個劍手居然身無一劍,情勢兇險萬分。
赤鼠打個哈哈,道∶
「霍老頭,你如今怕了吧?」說著再行鼓動雙掌,瘋狂向霍步天拍去!
霍步天本以劍馳名,並不擅長掌法,在未摸清對手功力之前,不宜空手硬拼,於是左閃右叫避,赤鼠雖然掌影此起彼落,變招甚速,可是霍步天身法奇快,赤鼠掌掌落空,一時間未能得逞。
兩人一攻一避,斗到內堂門外,就在此時,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從內堂步出。
霍步天急瞥之下,只見那身影正是步驚雲,不禁大吃一驚,急忙呼道∶
「驚覺!快躲開!」
步驚雲恍若充耳不聞,反向他們這邊走來。
赤鼠聽見霍步天適才如此叫喚此子,心知這孩子絕不簡單,或許擒下他便可威脅霍步天就範,當下改變主意,化掌為爪,逕向步驚雲抓去!
步驚雲竟然毫不驚怕閃避,就在赤鼠侵近,快將觸及其衣角之際,他倏地把手從後送前,送的不單是手,還有一柄短身匕首,直刺向赤鼠的心窩!
這樣一送,正是霍家劍法其中一式━━蕩氣迴腸
赤鼠不虞此十歲小子忽然出劍,更不料他冷靜若此,這一劍落位之准,縱是他如此的高手亦難閃避,驚愕間猝使一個鯉魚翻身,尚幸步驚雲手短劍短,此招他險險避過,但赤鼠胸前衣服已給刺破,狼狽已極!
然而赤鼠不愧為頂級殺手,應變奇速,雙足著地同時,烈焰掌勁又再如浪般湧出,猛然向步驚雲額頭拍下。
步驚雲縱然資質極高,但畢竟是個小孩,適才一擊不中,變招自然不及赤鼠那樣老練且快,決計避不了赤鼠這一擊,倘若挺掌相抗,以他微弱功力,更是螳臂當車!
眼看赤鼠一掌便要把他的小腦轟個稀爛,驀地,一條魁偉的身影閃電攔在步驚雲身前,此人正是霍步天!
他心知烈焰掌法厲害,本不欲正面和赤鼠硬拼,只想退回房中取劍迎戰,但見此刻步驚雲命在毫髮,一時情急之下,奮不顧身搶前,以自己身體為他擋這兩掌!「砰」一聲,烈焰掌勁結結實實地拍在霍步天的胸膛上,瞬息發出碎心巨響!
赤鼠臉色一變,反被霍步天震退丈遠!
霍步天則沉馬穩站,靜立不動,在他衣襟之上,深深印下兩個焦灼的掌印。
過了良久,赤鼠這才回過血氣,盯著霍步天及其身後仍是木然的步驚雲,喘息道∶
「好一個……處世不驚之小子!料不到霍家莊竟出此異稟之人。」
霍步天略露引以為豪之色,卻依然不失劍客風範,道∶
「犬兒僅學得霍家劍法之粗淺皮毛,赤兄承讓了。」
赤鼠道∶
「你且別得意,下次老子再來之時,將會與我大哥蝙蝠一起前來,屆時合我烈焰雙怪之力,必定把你霍家夷為平地!」
霍步天冷冷還他一句,道∶
「倘若你真有料子的話,何不現下再來動手?」
赤鼠臉上陣青陣紫,似有隱憂,悻悻然道∶
「嘿!你們等著瞧吧!」
說罷運起鐵拐彈跳而去。
赤鼠去后,霍步天一直鎮定的面容驟變鐵青,一顆顆斗大的汗青年人從他額角源源流下,他忽然猛烈地用手撫著胸口,痛得頹然跪倒!
婢僕們見狀即上前攙扶,同聲道∶
「老爺,你沒事吧?」
霍步天口角滲出一絲鮮血,咬緊牙根,強忍著痛楚道∶
「好歷害的烈焰神掌!不過我霍步天絕不相信,單憑他兄弟兩人便可以把我霍家莊夷為平地,有膽便來吧!」
步驚雲卻默然無語,他只是定睛看著霍步天襟前那兩個掌印,彷彿那兩個掌印才是最值得他一看的東西!
赤鼠這兩掌當真是非同小可,霍步天在房中閉關療傷已然過了兩天。
烈焰雙怪乃是江湖中的一級殺手,大哥蝙蝠一手烈焰刀法,江湖中人聞之喪膽;二弟赤鼠則擅長烈焰神掌,出道以來亦從未失手,二人自歸順雄霸旗下之後,氣焰益盛,驕橫囂張,殺人更多,更狠。
這次霍步天與赤鼠匆匆一試,由於沒有使劍,只用身軀硬拼之下,立受重創。然而霍步天雖是身負重傷,信心卻未減分毫,因為霍家劍法亦非等閑,倘若有劍在手的話,未必就會輸給此二怪!
當前急務,必須先行療妥傷勢,以免他倆伺機來襲。
不過赤鼠當天離去時臉色發青,霍步天暗中推詳,論理赤鼠的傷勢比他更重,大概也需五。六天方可痊癒,到時也已過了他大壽之期。
他一邊運功療傷,一邊思量,正在全神貫注之間,突然一雙手在其背門輕輕搓揉。
他心中一驚,但隨即感到那雙手並無襲擊之意,可能因為他在運功療傷之際,感覺較為麻木,兼雜念叢生,否則絕不會對進來的人渾然不覺。
縱是如此,這個人也是踏地無聲,手腳頗輕。
那雙手在霍步天的背門不斷搓揉,霍步天只感到說不出的舒服受用,渾身舒暢無比,可是回心細思,這種搓穴法似是他霍家真傳,他兩名兒子天性愚鈍,未能領會,只有他第三個兒子……
霍步天突地心神一動,立時收攝運功氣息,回首一望,背後的人竟然是步驚雲!
「驚覺」他深深感到意外,因為眼前除了步驚雲外,還有一碗藥茶已端到桌子之上。
這就是冷麵背後,真真正正的步驚雲!
這就是霍步天一直在期待著的步驚雲!
步驚雲依然沒有開口說話,只是端起那碗藥茶,遞給霍步天。
在身子如此虛弱的時刻,霍步天但覺一股熱血攻心,眼眶一濕,道∶
「孩子,這葯……是你煎的嗎?」
步驚雲點了點頭。
霍步天感極而笑,緩緩接過那碗藥茶,跟著大口大口地把茶灌了下去。茶是苦的,可是他卻甜在心頭。這碗茶,代表了步驚雲的心!
他把茶一口喝盡,凝目望著步驚雲,他終於感到這孩子眼中的冰雪已然融化,一切盡在不言之中。此刻,步驚雲已真正成為他的兒子了。
他的淚在眼眶內不斷打滾,似要奪眶而出!為怕在孩子面前老淚縱橫,霍步天避開了步驚雲的目光,道∶
「謝謝你!」
步驚雲微笑不語。
他的笑,就像是冬天裡的和風,絕對不可能會發生。
可是卻偏偏發生在霍步天的眼前,這是他一生之中,第一次看見步驚雲的笑容。
也許,亦是最後一次。
步驚雲似是不想再打擾他運氣療傷,正欲退下。
當他退至門邊時,霍步天忽然道∶
「驚覺,明天便是我大壽之日,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你可以不像往昔般獨個兒躲在房中,我希望你能換上像樣一點的衣裳,坐在筵席之上,讓我把你介紹給所有親朋們認識,我霍步天有一個了不起的兒子!」
在霍步天的心坎深處,原來只得這個如此平凡。如此微不足道的心愿?
步驚雲沉默良久,終於點了點頭。
這個孤僻獨特的孩子,到了最後,也甘願入群了。
霍步天不禁老懷安慰。
眨眼之間,已是霍步天大壽當晚。
霍家的大門早已修妥,一如五年前霍步天大婚之夜,依舊張燈結綵,鑼鼓樂聲喧天震地,吉慶滿門,好不熱鬧!
到賀的賓客盡非武林中人,全屬霍家莊的親朋好友,只因霍步天的新傷初愈,雖然有點吃力,但仍有一臉笑容,他是由心笑出來的。
因為,就在今天,他要所有的賓客都知道,他還有一個兒子━━霍驚覺。
百忙之中,福嫂忽地趨前,急道∶
「老爺,不得了啦!,小少爺不見啊!」
霍步天不由得一怔,呆了半晌才懂得說話,道∶
「什麼?」
福嫂道∶
剛才我想拿套新衣給小少爺替換,才發現他房中已空無一人。「
在旁的梧覺和桐覺聽見如此情形,難免幸災樂社禍,桐覺悟在梧覺的耳邊說∶「大哥,看來油瓶是因怕要面對這樣多的人,才不知躲到什麼鬼地方去了。」
梧覺目露鄙夷之色,道∶
「畢竟,狗始終是狗,怎可以用兩腿走路?」
縱然二人只是竊竊私語,但以霍步天的功力,豈會聽不到此番說話,當下不禁雙眉倒豎,目光如炬望著自己兩個兒子,道∶
「狗口長不出象牙來!」
二人但老爺所言,臉色一紅,也沒多話。
霍步天目露堅定神色,道∶
「我絕對信任這個孩子!他昨日既已點頭,便絕不會食言反悔!福嫂,你再到外面去找找他!」
福嫂見老爺如此堅信不移,只得唯命是從,正想舉步出門,斗然間,十數名家丁如斷鳶般給拋了進來。
十數名死了的家丁!
眾賓客乍見那些家丁們血淋淋的屍首,不禁嘩然尖叫!
霍步天心中一寒,他一眼已瞧見這些家丁全都死於刀法之下,操刀者刀快且准,全是一刀致命!
驚愕之間,兩條人影已驟現門前,其中一個赫然是那天來招降的赤鼠,另一個容貌枯藁,雙目失明,然而馬步沉穩,顯見是一流高手。
赤鼠已一馬當先,大步上前,向霍步天咧嘴笑道∶
「恭喜霍莊主大壽之喜1」隨即又哭喪著臉,轉調道∶
「更賀喜霍莊主滅門之喜!」說罷突然舉掌發勁,向那群賓客身上轟去!
烈焰掌法霸道無倫,那群賓客又不諳武,掌風掃過他們身上,迅速著火,頃刻之間,不少人慘被焚身,慘號撕天!
霍步天眼見他出手如此兇殘,怒道∶
「你們只是沖著霍某而來,別要濫殺無辜!」
赤鼠道∶
「霍老頭,雄幫主早已下令要把霍家殺人雞犬不留!今天在霍家莊內的所有人,絕對沒有一個能夠活著出去!」
霍步天道∶
「好狂妄!你的傷已經痊癒了?」
赤鼠嘻皮笑臉地道∶
「承蒙霍莊主關心,小弟的傷早已為吾兄所治!」
霍步天的目光這才移往那瞎子身上,問∶
「這位一定是聞名江湖的蝙蝠先生了?」
蝙蝠冷笑,答∶
「正是。」
「江湖傳言,蝙蝠只為銀兩殺當事之人,絕不幹賠本買賣而殺害無辜,不知此話當真?」
蝙蝠冷靜地答∶
「當真」霍步天深深嘆了口氣,道∶
「那霍某今天當可放心,蝙蝠先生不會殺害這裡的人,這只是我與你們之爭!」
蝙蝠道∶
「你錯了。」
霍步天一愣。
「此處所有人頭都有價,雄幫主說,一干人等,頭顱均值三千兩!」蝙蝠道。赤鼠插口道∶
「而你,霍步天,你的頭顱值三萬兩!」
「兩」字出口同時,赤鼠已騰身而起,又再沖向人群,揮掌便要將眾擊殺。
霍步天大吃一驚,急忙拔出佩劍,奮不顧身地揮劍抵擋赤鼠擊向賓客的攻勢,豈料在旁的蝙蝠同時出手!
刀光一閃!
這一刀,逼開了霍步天的一劍,赤鼠頓沒阻撓,掌勢迅速轟向眾人身上!
瞬息之間血花四濺,凄歷異常!
霍步天心中顧慮眾人安危,心神一分,「刷」的一聲,已然給蝙蝠划中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