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訝然、自嘲、苦笑。彷佛也只能這樣。
狂鬧的心在漠上寒夜裡漸漸穩落,月光很好,照拂她一身清輝。
這時寧定下來,她喉兒仍輕輕哽咽,斷斷續續抽氣。
回想適才哭著鬧著,像個要不到糖吃的娃兒似,她都想重重敲自個兒腦袋瓜幾記。都這麼大歲數,過了年就二十有三,鬧騰起來依舊沒分寸。
大哭過後,胸中像輕了些,身子不知因何倒覺沉重。
她有些力氣耗盡的感覺,想著,就窩在枯木形成的避風處過一夜吧。
她不覺現下的她還有能耐再做一次虛空挪移,剛才根本誤打誤撞,真要她做,都不知該從何處提氣。
靠在最粗的那段胡楊枯木上,她用掌根胡亂揉過眸眶,忽而動作一頓,她望著手心,終於想起她情急憤然時將何物砸出去
真糟有些悔了啊。
後悔不該用那麼粗魯的手法歸還內丹。
但內丹是該物歸原主的,應該那麼做才對。
他雲淡風輕笑諾,說是拿千年內丹聘她,到底不能明白「夫妻」二字的涵義,那顆收著他的命的金珠,她是不敢要,也要不起了。
再有,還道什麼提得起、放得下?她真真高看了自己。
他一說要帶紅繯過來,她就疼到頂不住,還逃跑了,當真出息。
只是他像惱恨至極,氣急敗壞罵了許多,瞪著她直念他對赤狐少女,並非她以為的那樣嗎?但,他確實很在意、很在意,執念不斷,不是嗎?
她哭累了,腦子不好使,睡意終於來訪。
先睡會兒吧,醒來還得趕路回去,馬匹和劍器都留在小綠洲那兒,總得去取。
也許他會留在那裡,明兒個若見著唉,她會努力不哭,也不逃。
醒來,天光竟已大亮,她被日陽熱力曬醒。
眼皮特別沉重,得靠自個兒意志撐持才能清醒。
身子亦沉,才使了不過一刻鐘的輕功,就覺體內氣滯,雙腿綁了重錨似。
費力往小綠洲趕回,她渴到整張臉都埋入水裡,咕嚕咕嚕大喝過後,伏在泉池畔邊像睡著了,實也無力去想白凜去哪兒?還在不在?
馬匹和行囊都在原處,她精神稍覺恢復后,起身裝滿兩隻羊皮囊的清水,提劍上馬,再次啟程往東邊走。
估計不出三日就能回峰下城,她想快馬加鞭,但身子很是不對,不配合啊。
不像生病,就是沉。很沉。
倒不知自個兒變得這麼嬌貴,身子竟沉到險些摔馬。
傍晚甫至,她已在一片背風坡紫了營,歇息下來。
雖落過小雪,坡上整大片的銀穗芒草未見枯態,風一過,浪蕩起綿密的芒穗,「沙沙、沙沙——」聲響不盡她側身蜷著,抱劍在懷,沙沙聲音猶在耳畔,她神識已渺,沉沉睡去。
此時遠處的坡棱上,一抹修長身軀從幻身轉成真體,靜靜浸淫在霞光里。
他已尾隨她好幾個時辰,心裡一朵情花搖曳,光瞅著她都要雙頰生暈。
終於有些明白她那時說的——
見著心儀的人兒,是會臉紅的,因為心裡喜愛
只是這女人太欠教訓,她拿他跟旁人湊成對還勉強好說,可她把他當初給的「聘禮」丟回來,這算哪招?!
真是來禍害他的,害他一顆千年狐心既痛又苦,想到她醋到飛逃,痛苦的心又奇詭地覺出一些些甘甜,嘗到一點點蜜味。
至於該如何「管教」她,他思前想後,斟酌再斟酌,還沒訂出全套功夫對付她,所以遲遲才未現身逮人。
須知惹火九尾雪天狐的,管他是神是魔、是人是妖,雖遠必誅,不分群種。
她這樣欺負他,想全身而退少發春秋大夢!
芒草揚起一波波銀浪,鼻間儘是奇清氣味,他居高臨下俯視,儘管相隔好長一段距離,他猶能看清她那方動靜。
她蜷著睡下,似一下子已入深眠。
她熟睡到根本昏死過去似,連野地精魅群靠過去都沒能察覺。
按理她血氣融入他的氣味,精魅們對她不敢妄動才是,但那是在西南大地,以凜然峰為央心往外的百里地圍,那方的精魅再蠢、再鈍,也知不能招惹他,如今遠在西南大地之外,精魅原就渾沌,哪曉得顧忌,只知她血味香濃氣飽滿,不食她食誰?
白凜先是冷眼旁觀,看那一隻只閃爍綠光的精魅停在她面上、身上。
她無絲毫動作,任精魅吸附汲取。
他皺眉抿唇,不痛快的感覺瞬間加劇。
她怎麼可能無感?
就算動不動就跟雜七雜八、來路堪疑的鬼魅妖精相往,她也不該放縱那些玩意兒食她生氣啊!她可是有他的內丹護守,怎可能啊!
他猛然一頓,氣出兩團紅暈的俊面倏地發白。
未再想,未遲疑,他身形入風,眨眼已挪移到她身畔。
「散!」一字訣從唇珠噴出,袖中長指都還不及揮動,停在秋篤靜身上的綠光盡被除去,散得不著痕迹。
他趕緊近身去看,見一向朝氣蓬勃的鵝蛋臉染上青灰色,驚得他俊臉都跟著慘青了。左胸悶痛,氣她,更氣自己的遲鈍。
她都丟出他的內丹了,此刻睡昏過去,哪還能敏銳察覺到什麼?
「你不讓我安生,我也不教你好過。」
他胡亂髮狠,就是氣,不甘心,但實在也沒法子整治她,一把將她抱起,發狠便把那兩片嫩唇堵上。
勃勃生息從他口中泄入她芳唇內,源源不絕,要她快些恢復,要她元氣飽滿、生動帶勁,不要死氣沉沉
嘴上說要給她一頓教訓,行徑偏偏充滿連他都沒法克制住的蜜意。
不知泄出多少生息,亦不知吻了她多久,懷裡的人兒終於動起。
她大力掙扎將他推開,隨即彈坐而起,懷中長劍「唰」一響,亮出半截!
秋篤靜陷進黑夢中,夢境突然猙獰起來。
她喘不過氣,拚命抵拒那股沉重力道,都快力竭棄守了,一股活泉驀然灌入。
得到那飽美的滋潤,她周身大動,一張眸就覺黑壓壓一片覆住呼吸。
多年練武的習性讓她瞬間做出防備,只是淬霜長劍未盡出鞘,她已看清眼前之人是誰。
說不得話,她雙眸睜圓,氣息寸長寸短。
白凜也說不得話,知她是被驚著了,他心裡淺淺的流火燒成深深的一片,與她就這麼驚異又緊繃地對峙。
「你棄夫不說,還想殺夫滅口嗎?」他冷聲打破沉默。
她猛地倒抽一口氣,神識清楚些了,淬霜劍隨即回鞘,仍被她緊抱在懷。
「我不知是你,我以為以為」想到的是玄宿豢養的、盤據那一整座穴頂的精魅。甩甩頭,她眨動睏乏的眸子,突然又抿唇無語。
開了那朵千年不開的鐵樹情花后,天狐大人該有的凜然高傲全滅了似,在某位姑娘家面前變得十分暴躁。
不!不再是未出閣的姑娘家,她是他家娘子!是他的!
「你想以為什麼都成,就這一件,你最好搞清楚了再說。」話一落,他從左袖袖底拖出一件泛紅光的小物,力道微重地往地下一擲。
紅光小物甫落地,一聲嗚咽傳響,那小東西眨眼間變大再變大,現出人形。
紅繯?!
秋篤靜瞠目結舌。
她不是因為乍見赤狐少女而驚住,而是一個原本美麗嬌嫩的少女,那頭柔雲般豐潤的髮絲竟全沒了!光禿禿一顆頭!
「姑娘嗚嗚嗚姑娘救命嗚嗚嗚我不敢了、真不敢了,姑娘救命啊!嗚嗚」
匍匐在地,紅繯哭得梨花帶雨好不凄慘,若不去看她發上無毛,其實神態是挺楚楚動人。
她爬去就想抱住秋篤靜的腿,一道無形鞭甩打在她手臂上。
「你碰她試試。」白凜陰冷勾唇。
慘叫了聲的禿頭少女嚇得蜷起身軀,八成早先已吃足無形鞭的苦頭,才挨了一記就安分了,連哭聲都很努力壓住。
秋篤靜傻愣好一會兒,兩片唇嚅了半晌才蹭出話——
「紅繯的頭髮怎麼為什麼?發生何事了?」
一小道銀輝忽而拋到她大腿上。
她拾起一看,是一串女子飾物,底下綴著長長的雪絲流蘇。正自納悶,拋出此物的男人陰惻惻低笑——
「我尋她,上天入地都要把她揪出來,就為了討回你手上那東西。」
秋篤靜低呼了聲,瞧出端倪了。「底下這流蘇是你你的雪發!」
「當日遭偷襲,黑剎之氣襲身,我被拖進玄宿設下的結界。紅繯趁我虛弱動彈不得之際,斷我一綹發,笑說要做成飾物系在腰間。」
他目光淡掃,被掃上的赤狐少女抖得十分厲害,齒關亂顫,滿臉驚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