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大臣眼中的帝后
習慣了應該不過想勸她從了姑姑的意願,去跳大神請表哥罷了。
但是跳大神?
聞蟬一開始以為是自己誤會了,沒有見識過世上的能人,姑姑說不定請來的是哪位隱居深山的神秘巫師,真有些本事。她懷著敬畏之心,在姑姑身邊嬤嬤的帶領下,去瞧了所謂巫師后,就絕望了。
一群巧舌如簧的異族騙子。
領頭的,居然還是個一臉精明相的漢人!
這麼一支不靠譜隊伍,姑姑還磨著她去當笑話,算什麼呢。
實話說,聞蟬有些失望。
她很少能見到五姑姑聞蓉。
她對五姑姑不多的印象,來源於幼時那會哄著她睡覺的婦人。她對自己姑姑的想法,一直是溫和,雅緻,世家風範。想姑姑如何能不世家風範呢?雖說那時聞家剛發跡,但姑姑嫁人的李家,是江南有名的望族啊。
姑姑在李家那麼多年,如果沒有風範,如何當好一家主母?
然而事實不是那樣的。
姑姑病重,不管事。姑父忙碌,很少沾家。府上一應事務,皆是二房在管。四嬸看了看府上狀況,也只能嘆氣搖頭。扶不上的阿斗,幫都沒處下手。
這也便算了。個人有緣法,不能強求。然再不能強求,姑姑也不能在李家,搞迷信那一套吧?還把騙子巫師養到了家裡?
姑父他們,都沒有人勸一勸嗎?
「翁主在想跳大神的事嗎?」冷不丁,身後不緊不慢走過來一個聲音。
聞蟬回頭,見侍女們紛紛屈膝請安,看去時,乃是李家三郎,李曄。李家人相貌不能說漂亮,但都是有氣質的。這位三郎也就比聞蟬大一兩歲,面容溫潤,走來就說了話提醒他,家教甚好。
不像李信……總是嚇她。
三郎是二房的長子。
聞蟬偏了偏頭,客氣又疏離,「三表哥。」
三郎喊她「翁主」,是對她身份的尊重。聞蟬叫一聲「三表哥」,也是全了三郎的面子。大家客客氣氣,往來交流會方便很多。
李曄站到了她旁邊,藏住心中的驚艷,目光從少女的面上移開。女孩兒是塊璞玉,十分的清艷,帶著對男人獨有的誘惑之色。她無知無覺,卻不知男兒心裡每一次見到她時的驚濤駭浪。
也就是身份高罷了……
李曄心中淡想:否則,為了搶她,多少兒郎們得打破頭。紅顏禍水啊。
身份又高,長相又好。基本每個有條件的郎君,見到聞蟬,都會起一些心思。除非是聖人。
李曄壓下去了心裡一瞬間亂糟糟的想法,與聞蟬一起看風景,「翁主,你若是為跳大神的事煩惱,我建議你,還是答應了伯母好。」
聞蟬蹙眉。
少年清澈的眼睛,倒映著院中凋零的草木。寒風過,又是一年冬至。在少女的疑惑中,他緩緩的,淡淡的,說道,「堂哥是伯母的心病,也是李家的心病。伯母已經瘋了,李家也快要瘋了……互相怪罪,互相仇恨。再演繹下去,簡直要家破人亡。」餘光看到聞蟬驚訝的目光,李曄笑得略苦澀,「覺得很可笑?但事實,就是這樣啊。」
李曄陷入回憶中。
那位堂哥,幼年時就已丟失。李曄與他年紀相仿,然過了這麼多年,印象也早已模糊。
他只記得一個公認的陳述說法,大伯父一家去汝南任職時,因家中幼子年紀太小不適合長途勞頓,便把幼子留在了老家會稽。之後某一日,大母(祖母)臨時起了興緻,領一家老小,去郊外踏春。中途,熙熙攘攘中,便把大伯父一家留下的幼子遺失了。
出事後,大伯母連夜回來會稽,與大母怒吵,與李家眾人爭論。李家又托關係,去求郡中校尉派兵找人。伯母為此與伯父鬧了意氣,一直留在會稽找人,不肯回去汝南,回去伯父的身邊。
伯母懷著那微渺的希望,在人海茫茫中,期待找回丟失的小子。
直到她再次懷孕。
不得不去汝南,留在伯父身邊。
之後近十年,李家一直在找那個孩子,伯母也在找。時日久了,希望也越來越渺茫。然如果放棄,便等於承認那個孩子已經在亂世中死了。伯母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雖然誰都心知肚明。
再到六郎夭折,再次摧毀伯母的意志,她終於病倒,渾渾噩噩。近十年的心病纏著她,讓她混沌中,連剛夭折的幺子也不太記得,只記得一個「二郎」。
伯父回來會稽,當了郡守,何嘗不是為了幫伯母治病呢?
時光荏苒,歲月無情。他們站在茫茫人海中,站在漫天大霧中,哀聲呼喚著曾經的二郎。一重重人過,一層層景衰,大霧歸去又復來。默然靜立,在午夜夢回時無數次回頭,然濃濃的夜色中,故人卻再也看不到了。
李曄有些可憐伯母。卻也深深記得這麼多年,一直被壓在那個孩子的陰影下,喘不過氣——
「小子駑鈍!如果二郎還在,定早早有了出息,萬不像你們這樣不知所謂!」
「二郎自幼聰明,學什麼都快,李家的希望本在他身上,誰知造化弄人,哎。」
「要是二郎在……」
「要是二郎還活著……」
李家一眾兒郎們,頭頂總是壓著一個所謂「二郎」,激勵著他們。傳言那位丟失的幼子,三歲就能背不少書、習不少字,走丟前,他已經是李家公認的神童了。
人見人愛。
人見人誇。
李曄常想著:也許那位堂哥,並沒有長輩口中說的那麼聰明。長輩可惜他,不過是遺憾曾經的錯誤。錯誤不能再犯,卻也無法挽回。也許那位堂哥長大,也泯然眾人,不比自己強多少。
也許……
也許……
「三表哥?」聞蟬疑惑地看著他。
李曄目中閃了閃,回過了神,頗為不好意思地沖聞蟬笑了笑,覺得失禮。
聞蟬看他半天,想了一會兒,大度地原諒了他的走神。
她想,這就是李家的心病吧?
為了一個不知是生是死的孩子,伯母病了,李曄看起來,病得也不輕。
她想著這些事。
李曄以為還不能說服她,就又玩笑般地加一句,「翁主實在不用多慮。其實,我們家能用到的人,都被伯母拉去跳過大神。你慢慢的,就習慣了。」
聞蟬:「……」
李曄看她表情,笑了,「是真的。」補充,「已經嫁出去的大姊跳過,我跳過,四妹跳過,連五郎也跳過。就是伯父,也被伯母攛掇著跳過大神。府上上上下下,都被伯母折騰了個遍。想想有這麼多人陪著你,有沒有好受點?」
聞蟬快驚呆了:「……」
她長在長安,自來被父母保護得很好。大約怕她多想,父母從不在她跟前說姑姑一家的事。她到現在,才知道姑姑病得有多嚴重,不覺憂心。
卻也不想做出悲春傷秋狀。
聞蟬偏頭笑問,「那老縣君(你家祖母)跳過沒?」
她一笑,當真是滿園冬意中的唯一暖色,明明亮亮,酥酥軟軟,讓人一徑過電般,醉到心坎中去。
李曄心跳快兩拍,勉強定了定神。他想逗她開心,便道,「都跳過,可惜你沒有早來兩年,不然就能看到大母跳大神的盛況了。」
聞蟬果然被逗笑。
笑得李曄跟著心中快活,盼著她的美麗多多停留。
但聞蟬轉念一想,側頭看到還躲著她的灌木叢后的李伊寧,便下定了決心,回去找姑母,說願意跳大神去。同時,她還要往長安去信,央求阿母進宮,求陛下派幾名侍醫,過來給姑姑診診。
聞蟬懷著滿腔心愿,打算回去找正在吃藥的姑姑。但她反身走了一半,想起一事,又扭過臉來,問李曄,「三表哥,那你們都是怎麼找的二表哥啊?是拿的信物還是什麼?」
李曄怔了下,猜測聞蟬是想幫忙,然而……少年眸子躲閃了一下,「這個,翁主還是不要知道的好,知道了,也沒什麼辦法。」
聞蟬側立而望,徐風吹拂她的面頰,和她清亮的眸子,星辰一樣熠熠奪目。
李曄敗下陣下,走向她,很小聲地說道,「是這樣。堂哥的后腰間,有火焰樣的胎記。」少年看著女孩兒,唇角噙笑,調侃道,「你就算知道,也沒什麼用啊,不是嗎?」
聞蟬:「……」
是的,知道了也沒用。
她總不能見到一個郎君,就讓人脫衣服,看人家的后腰吧。人家要以為她是女色.鬼了。
除非她和男人那什麼,才能在床上脫了人家衣服,去看人家后腰。
脫男人衣服……看男人後腰……
聞蟬臉微熱,心跳了兩下,面上卻作若無其事狀,轉身淡定離開。讓身後的李曄,也分不清她到底有沒有聽懂。
再說起會稽這邊,官吏們圍著常長史,勸說長史撤下對那些混混們的追殺令。要是把會稽變成第二個徐州,大家老子小子全在這裡,得玩脫啊。長史冷笑,訓斥正是因為他們這種消極思想,才讓混混們無法無天。
外頭討論得亂糟糟,屋中點上了燈燭,李懷安還在翻閱會稽的地理志等資料。
他是在看往年人流出入、統計情況。
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地看過去,一個記錄一個記錄地查觀。書閣里堆滿了竹簡,中年男人捧著竹卷逐字對照,光線昏暗,有一瞬燈影搖晃,看到他鬢角的白髮。
他在找當年的記錄。
找那個或許無緣、或許已死的二子存在過的一丁點兒痕迹……
看得時間長了,眼睛酸痛,放下書簡,聽到門外叩門聲,篤篤篤,很急切。
李懷安靠著書架歇了會兒,把書簡放回原處后,才嘆口氣去開門。想來又是那一幫大官小吏爭論不休,吵到他面前評理來了。一個個全是老油條,各種試探……然開了門,卻看到幾位肩上落著雪、神色倉促的護衛。
對方見到他面,當即拱手致歉,又急切道,「府君,我們翁主被那李信拐走了!」
李懷安無語:「……」
一時沒反應過來。
小蟬?
她不是已經被自己帶兵救了回來,回府陪她姑姑去了嗎?再說那李信,常長史不是已經貼了通告,滿郡城地去捉人了嗎?
護衛見李郡守無言,知道他不信,忙急急說了事情經過,「……就是這樣,那廝居然搞了匹馬,擄走了我們翁主。下了雪,我等實在尋不到他的蹤跡。恐他傷害我家翁主,求府君做主,找回我們翁主!」
李郡守的臉色,在護衛彙報事情經過時,一點點變嚴肅了,到最後,已經很凝重了——「簡直胡鬧!」
「我都不想與那些混混硬碰硬,你們比我更了解會稽情況?郡守該讓你們當啊!」
「小蟬年紀小不懂事也罷了,你們也不知道攔著?!」
李郡守是身形矍瘦的文人,平時看上去和顏悅色,不怎麼說話,也不怎麼提要求。旁人眼中,他實在是一個比較好相處的人。然此時發起怒來,顏色冷峻,一言一語,聲音倒不高,卻讓眾人羞愧低頭。
到這時候,青竹等侍女才跌跌撞撞、氣喘吁吁地追了進來,聽到李郡守對李信那些混混的評價,青竹腳一軟,蒼白著臉,差點要哭了。
雪停了。
一眾人神色惶惶。
李懷安見他們這樣當不得事,忍不住閉了閉眼,心中長嘆口氣。
小蟬來會稽,就是背著她父母偷來的。這些護衛侍女們要是攔得住她,也不會稀里糊塗地走到這一步了。小蟬是有些小聰明,可是自小錦衣玉食,她哪裡懂世道的險惡、男人的危險。
一次就算了,居然還來兩次……
李懷安心裡發寒。
這個嬌生慣養的侄女實在是身份尊貴,如果在自己這裡出了什麼事,曲周侯撕了他們的心,恐怕都有了。更不提長公主的雷霆之怒。一個兩個,全都不能得罪。
然而,李信那小郎君,活蹦亂跳這麼多年,又是能得罪的嗎?
小蟬真惹了他,等自己派兵找到人,黃花菜都要涼了……可是又非找不可。
雖然心中覺得已經晚了,李郡守還是召人吩咐,「……把城門關了,挨家挨戶地搜查,就說有惡賊行兇,請諸君配合……」
天一點點黑了,雪也緩緩住了。風又寒又冷,天幕陰沉沉的,看得讓人心頭害怕。
讓人忐忑不安。
聞蟬如今,正是這般情況。
李郡守猜對了,這時候才關城門,已經晚了。因為少年已經策馬,早早帶聞蟬出了城。一路越來越暗,冷風灌面撲來,年少女孩兒被抱坐在馬面,馬跑得極快,她被顛簸得頭暈眼花,貼著馬身的大腿肌肉,被磨破了皮。然身後便是少年滾燙的身體,低下眼,能看到他握著韁繩的修長手背,因用力而青筋突出。
他的呼吸灼熱。
他的肌肉緊繃。
在風中,一股子血腥之味在後面貼著她。
這個天色蒼莽的夜晚,被少年騎著馬擄走出城,聞蟬惶惑不安。
李信卻一直沒有開口說話。
聞蟬一路被顛得七葷八素,不知道一路跑了多遠,就是一直咬著牙,苦苦捱著,等不知道過了多久,駿馬前身跳起,塵土濺起時,一聲長嘶,止了步子。
李信翻身下馬,韁繩一扔,他大約是判斷了一下眼下情況,就往一個方向走去。
還騎在馬上的聞蟬:「……」
就這麼丟下她不管了?
不怕她騎著馬跑了?
聞蟬往四下一看,群山黑黝黝的,山路陡峭,空中無月。四野荒荒無盡頭,山霧映著雪光,將少年的背影,照得極為修長。偶聽到山間幾聲野獸磨牙嘶吼聲。
聞蟬明白他為什麼不怕她逃了。
有了上次被野狼追的經驗,她清楚,就這種情況,人生地不熟,還是不知名的山上,逃走的活命機會,還沒有跟著李信大。
聞蟬緊張地跳下了馬,回頭,與馬匹長睫毛下的眼珠對視。她也不知道拿這匹馬怎麼辦,然一扭頭,李信都快走得沒影了。女孩兒當機立斷,放開了手中繩子,一瘸一拐地追少年去了。
「李……」才開了一個音,就被風嗆住了。
少年的身影不見了。
聞蟬淚眼汪汪、一臉驚怕、不斷咳嗽地緊跟其後。少年走得並不快,慢悠悠的,足以讓她跟得上。
李信聽到她不住的咳嗽聲,回頭匪夷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然女孩兒才想堆起一個討好的笑,就見少年冷哼一聲,撇過了臉,讓她的話堵在了喉嚨口。
李信尋了一個山洞,從外面搬了樹枝進來,用火摺子生火。他跪在地上張羅火苗,好容易讓火生了起來,不至於被外面的風吹滅。抬起頭,便看到聞蟬站在洞門口,長睫顫顫,垂著眼,小心翼翼地看著他。
對上他的神情,她那雙漂亮的眼睛,一下子就紅了,水光濛濛。
她又美麗,又可憐。
生得高貴無雙,眼下臉上卻因哭泣沾了污漬,用簪子束著的烏髮也亂了,一綹垂在臉畔。鼻子也紅,臉也紅。皮膚嬌嫩破皮,走路姿勢彆扭……她用清澈無辜的眼睛看著他,那雙湖水一樣的眼睛,無聲地說著話,說著她的嬌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