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第七十四章
沈真拿出早就備好的香,點著了,先自己對著沈淑來的墓碑拜了拜,然後把香塞進了沈靈手裡。
「你也和媽媽說兩句吧。」沈真說。
沈靈鄭重其事地接過香,學著沈真的樣子,恭敬地拜了拜。他在心裡默想著。首先,他要好好地感謝一下沈淑來,因為沈淑來賜予了沈真生命,所以他才能擁有一個像沈真這麼好的親人;其次,他想讓沈淑來安心,因為他會一直待在沈真身邊,照顧沈真也被沈真照顧,他們會相互扶持著走下去。
等沈靈拜好了,沈真把香插在了沈淑來的墳前。
「媽,我們以後再來看你。」沈真最後看了眼墓碑,帶著沈靈朝山下走去。
下山的路不是很好走。沈真走在前頭,沈靈在後面跟著。
沈靈猶豫了一下,問:「媽當年……到底是怎麼回事?她救下來的那個人呢?」他跟著沈真一起給沈淑來燒過幾次紙以後就很自然地改口叫媽了。說起來他的戶口確實落在沈家,這並沒什麼不對。
沈淑來的去世,在其他人看來只過去了六年,但在沈真看來都已經過去二三十年了。不過,即使很多事情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逐漸淡去,但這絕對不包括沈淑來的死亡。有些傷口永遠沒法癒合。
「其實我一直覺得我媽救錯了人。」沈真慢慢地說,「一男二女的狗血戀,兩個女的作死,非要用跳河的方式來檢驗自己在男孩心中的重要性。我媽當時估計都沒來得及多想,她會游泳,聽到有人喊救命,就下水救人了。作死的人連累了善良的人。如果真有老天爺,他難道不會覺得不公平嗎?」
「我媽當時救了其中的一個女孩,另一個女孩是被那個男孩救起來的。」沈真的聲音平緩得有些詭異,「在我媽的靈堂上,那個男孩和那個不是由我媽救起來的女孩都來了,跪著磕了頭,他們兩家人還湊了幾千塊錢……我記不住具體數額了,這些事情都是張叔叔處理的。我當時特別不待見他們,要不是張叔叔按著我,我絕對不允許他們給我媽磕頭。我氣得還在張叔叔的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
至於沈淑來救下來的那個女孩,名字叫金桂芝。事發時,她還沒有成年。其實一男二女都沒有成年,他們都是那種家境不好學習也不好的,混了個初中畢業證就去打工了。金桂枝這人從未出現過。
「……只有她奶奶來了,乾瘦乾瘦的一個老太太,看著就像是死人一樣。那老太太說她有多麼多麼可憐,中年喪夫,老年喪子喪媳,就剩下一個孫女了。現在我媽為了救她孫女死了,可他們家什麼都賠不起,只能把她的命賠給我媽了……她就在靈堂前鬧啊,非要一頭撞死在我媽的棺材上。」
「其實,從法律的角度來講,我們確實沒辦法叫姓金的賠償什麼。如果她撞死了,或者她那個孫女當時就死了,這能把我媽的命換回來,那她們就去死好了。可是,在我媽棺材前這麼鬧,看著好像是要償命,其實不過是在道德綁架而已。張叔叔氣狠了,直接拿起掃帚把她打出去了……」沈真說。
「姓金的不見了,據說是連夜跑走的。我媽救了她,她怕擔責任,就丟下了唯一的親人連夜跑走了。她奶奶又鬧了幾天……有什麼好鬧的。來一次,張叔叔就打一次。前兩年,有一次張叔叔來看我們,不是把你支開了嗎?張叔叔就和我說了姓金的事,據說她人還沒找到,也沒有寄錢給她奶奶。」
一個沒有存款沒有親人沒有各類保險還疾病纏身老太太,她能過什麼日子呢?沖著她在沈淑來靈堂上鬧過幾回,沈真完全無法去同情她。甚至,沈真心中還覺得有幾分快意。張明也是這麼想的。
換個角度想想,沈淑來去世,金家推卸責任,要不是有張明,那沈真一個小孩能過什麼日子呢?
Z省確實設了見義勇為獎,但那是2000年才開始施行的,申報範圍在事發后六個月以內(這個限定條件又得過好幾年才能解除)。沈淑來的犧牲要早於這個時間點,這意味著沈真根本得不到什麼照顧和幫助。而哪怕縣政府鄉政府會有表示,憑著村支書一家的貪婪,最終那錢有多少能落在沈真手上?
如果沒有張明,那麼在沈真的上一世,宋家人看在沈淑來留下來的存款的份上,肯定還會謀划著把沈真接走。但存款是可以一次性取出來的,一旦存款沒有了,沈真身上就沒有任何利用價值了,那他很可能會徹底淪為宋家人的免費勞力,或者被宋家人趕出去淪為乞丐,再或者乾脆被宋家人賣掉?
「姓金的真找不到了?」沈靈皺著眉頭問。他的語氣聽上去沒什麼起伏,但其實雙手已經捏拳。
沈真搖了搖頭:「肯定隱姓埋名了……說不定還整容了。」在他的上一世,姓金的她奶奶因病重卻又沒錢看病而受盡折磨去世時,她依然沒有露面。她奶奶這人再怎麼不好,其實對她還是好的啊。
「我們會把她找出來的。」沈靈說。
沈真願不願意給金桂芝祭拜沈淑來的機會,這是沈真的事情;但金桂芝作為被救之人,她有沒有心來給沈淑來磕個頭點根香,那是她自己的事情。她家或許是拿不出什麼補償的錢來,但如此乾脆地選擇一走了之,足以證明了她人品的卑劣。她哪有資格裝作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繼續坦然地活下去?
沈真再一次重複了他之前說的話:「我一直覺得我媽救錯了人。但她救人時肯定沒想這麼多。」
隨著接近山腳,山路漸漸寬了起來。沈靈上前一步,變成了和沈真並排走。他握住了沈真的手。
兄弟倆下了山,又走了幾步,就到了前江村。
六年過去了,前江村好像沒什麼變化。沈真和沈靈碰到了幾位村民,彼此不識。有些村民用好奇的眼光毫不避諱地打量著兄弟倆,似乎很好奇這兩個一看就是城裡人的孩子怎麼會出現在他們村裡。
沈真一路走到了老屋子前,鄰居奶奶正蹲在自家院子里翻曬陳年的豆子。
沈真小時候常跟著鄰居一家吃飯,他走上前,高聲用方言叫了一聲:「奶奶!您還記得我不?」
一開始,鄰居奶奶並沒有意識到沈真是在叫她。等她反應過來后,她停下了手裡的動作,慢騰騰地抬起頭,眯著眼睛打量了沈真一會兒。她臉上漸漸露出了幾分驚喜,猶豫著問:「是……真真?」
「是我啊!奶奶記憶力真好。您的身體瞧著還是這麼硬朗!」沈真笑著說。
「不行不行,到底還是老咯。」鄰居奶奶說。她又看向沈靈,問:「……是當初建香家的娃?」
沈靈沒說什麼,只是對著鄰居奶奶笑了一下。
鄰居奶奶招呼著沈真、沈靈往屋裡坐,說:「真真啊,前兩年,你爸和你奶還來找過你幾次。村裡人都說,他們好歹跟你是親的,怎麼也比你媽後來找的那個可靠些……他們還叫我等你回家時就勸勸你呢。不過,我現在瞧著你媽後來那個對你也不錯啊。這一轉眼就是大小夥子了,長得真好。」
「我叔叔對我可好了。奶奶,你就放心吧。」沈真說。
「都親眼見著你好好的了,奶奶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對了,村支書那一家都被抓走了,你們知道不?唉,都是一村子里住著的,往前倒一倒還是一個老祖宗,誰相信他們能做這麼喪盡天良的事情?都不知道貪了我們多少的錢了!」鄰居奶奶氣憤地說,「現在誰從他們家門口經過都要吐口唾沫。」
沈真並沒有接話。村裡人現在很厭惡那家人,是因為他們知道自己的利益被侵犯了。而當他們不知道這一點時,當那家人肆無忌憚地虐待沈靈時,怎麼沒見大家站出來說一句什麼?那時候,他們巴結村支書一家都來不及呢。村支書家裡有田有地,但他們自己從來不幹農活,都被村民搶著做完了。
鄰居奶奶興緻勃勃地說:「……建春他爸和建春、建春老婆都被判刑了,要坐牢的,建香放回來了。他們家裡的東西都賠光了,建香就帶著她招贅的那個男人去了外地打工。但建香她最好吃懶做,能賺什麼錢?現在他們家裡就一個癱瘓的老太婆和兩個孩子。」建香就是沈靈當初那個養母的名字。
沈建香在家裡一直很受寵,否則有個哥哥的她就不會招贅了。至於鄰居奶奶說的兩個孩子,一個是沈建春的兒子,一個是沈建香的女兒。沈建春的兒子都挺大的了,沈建香的女兒今年是七歲左右。
「那老太婆年輕的時候多厲害啊……我們村裡良良的奶奶,你們知道吧?年輕的時候她們有些矛盾,那老太婆一巴掌就把良良奶奶的耳朵打聾了。現在老了老了,她中風癱床上,老公和兒子全被抓走了,女兒不在身邊……這可不就是老天有眼嗎?那天,我從他們家門口經過,她實在憋不住了,哭著求我扶她去上廁所。嘖嘖,都到這份上了啊。」鄰居奶奶的唏噓中又依稀帶了一點點幸災樂禍。
按說還有兩個孩子能照顧老太婆,但沈建春的兒子自從家裡出了變故后,就跟著鎮上的那些混混們學壞了,反正沒人管他,學校里也不去了,整天不著家。至於沈建香的女兒,照顧她自己還勉強。
「建香也是太不負責了,讓七歲的女兒照顧癱瘓的老娘,她竟然也放心?」鄰居奶奶說。
沈靈淡淡地說:「我四歲時就開始給她洗尿盆和便盆了。」那時,沈建春還沒有懷孕,夫妻倆還只有沈靈一個孩子,要指望沈靈幫他們養老送終的,但沈靈的日子也不像別的孩子那樣泡在蜜水中。
「他們一家就是心太黑……」鄰居奶奶用這句話做了總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