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12.1周四(二更,全)
承德殿內。
聖德帝無聲地翻著一本本彈劾奏摺。
宰相羅大人一臉死灰樣,跪伏在地上泣不成聲。
羅大人一向巧舌如簧,可這一個月來,他已是被朝堂上上下下的人彈劾得無力再反駁什麼了,一向高傲的頭顱,如今低垂得如喪考妣。
已是跪在大理石地板上五個時辰了,從太陽還未升起,跪到聖德帝歇晌起來,又跪到如今日薄西山。滴水未進,這一個月來的擔驚受怕,讓羅宰相嘴唇都乾裂起了層層死皮。
「吭……」
聖德帝看彈劾的摺子,看得眼睛都有些不大舒服了,丟下手中摺子,清了清嗓音。借著這會兒功夫,瞟了一眼跪趴在地的羅宰相。
「宰相,你今日跪在這兒一天,可是有話要說?」聖德帝知道這個宰相一向能言善辯,可是這一個月來,卻甚少開口為自己辯解,就連站在宰相那邊的大臣和幕僚也在這半個月里悄然噤聲了,不再為宰相辯駁什麼。
任由別的正直官員,給宰相頭上扣下了羞辱皇室的罪名。
這在羅宰相的政治生涯里是少見的現象。
聖德帝不由得多瞅了宰相一眼,只見羅大人猛地額頭著地,重重磕了三次響頭:「臣,不敢為自己辯解,都是臣教女無方。願接受一切懲罰。」
「好一個教女無方啊。」聖德帝聽到宰相的話,身子往前傾了傾,突然大聲道:「你確實教女無方!簡直罪該萬死!」
聲音大得震動了案台上的書捲紙張,讓羅宰相伏在地上的手都抖了抖。君臣倆又是陷入一陣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良久,聖德帝恨鐵不成鋼,道了句:「自己的女兒,自己去處置吧。」說罷,坐得酸疼的聖德帝捏了捏腰,起身徑直走出了承德殿。洪太監慌忙跟上,出了大殿,只餘下戰戰兢兢跪在那兒的宰相一人琢磨去。
「皇上英明。」離得大殿遠了,洪太監誇讚道。
「你又瞧出什麼來了?」聖德帝邁入春景怡然的御花園,瞥了眼鬼精的洪太監。
洪太監卻只是笑,一張四十來歲的臉在春風中笑而不語,討好地給聖德帝揉搓著坐酸了的腰。跟了聖德帝幾十年的老人,哪能不曉得皇帝這一個月里在想什麼,該嚇唬的嚇唬了,該鞭策的鞭策了,如今已是到了該皇恩浩蕩的時候了。
羅宰相可是追隨聖德帝的肱骨之臣,當年聖德帝能繼位,羅宰相也是出了一份大力氣的。可是這半年來,羅宰相彷彿過於自傲,好些個國家大事都喜歡與皇帝抬杠,讓聖德帝心裡頗有些不爽快。正要打壓下宰相呢,就被陸烈捅出了這等事。
此時不打壓,更待何時?
這才縱容了其餘朝臣,將各式各樣的罪名牽強附會地扣押在了宰相頭上,好讓宰相知道,沒有帝王為他撐腰,他隨時都能被其餘朝臣給群起而吞掉。
不過,宰相到底是個能幹的,善於用人的聖德帝還沒昏庸到會為了這點莫須有的「皇室成員長相」,就滅掉扶自己登基為帝的肱骨之臣。但是,這樁轟轟烈烈了一個月的大案,卻是記錄在史冊上,成了聖德帝抓住羅宰相小命的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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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你可是回來了。」羅夫人雙眼抹淚的攙扶起跪了一日,雙腿都不大好使了的羅宰相,扶著他小步小步地往木塌上挪,她「賢惠」地跪在地上給老爺揉搓跪青了的腿。
若不是她從小嬌慣女兒,也不會釀下如今的「大錯」。自然,羅夫人心底可沒覺得女兒羅茜茜有什麼大錯,不過是羞辱了幾個貧賤的丫鬟和市井小民。
只是,這一個月鬧得風風火火的,連一向春風得意的老爺都被扒了三層皮,憔悴不堪,羅夫人心底再不服氣也是沒責,只得心不甘情不願地默認女兒犯了大錯。
「今兒個,皇上如何說?可是開口饒了咱們家?」羅夫人難得說話卑微,每給老爺揉一下腿,都哽咽一聲。
「嗯。」羅宰相輕輕嗯了聲,卻沒有下文了。他太了解聖德帝了,今兒個讓他回家自己處理,便是打算放了他,給宰相府一條生路,可是……下面的話,羅宰相看了眼雙眸立馬放光的妻子,心中百般不忍,抿緊了唇開不了口。
羅夫人心性高,卻是個沒有太多見識的人,親耳聽著丈夫「嗯」了一聲,卻覺得籠罩在宰相府上空的烏雲散去了,屬於她的太陽又來了。一張四十歲的臉,笑得魚尾紋都斜入鬢中,聲音里立即帶了喜氣:
「就知道沒有咱們老爺拿不下的事。」歡快地叫丫鬟拿紅油過來給老爺推拿,起先跪在地上的雙腿,也自行解放了,翹了翹屁股坐在矮小的綉凳上,言語里儘是歡喜,「我說什麼來著,皇上那麼器重老爺,哪裡捨得真的治罪,肯定只是個幌子……老爺先頭還不信呢……」
這羅夫人一直覺得自己是羅大人的福星,自從十六歲嫁給羅大人後,羅大人的官運就一路暢通得很了。她這個福星還活得好好的,她的丈夫怎會被她的女兒給克著了?
鐵定不能啊!
一張臉又恢復了曾經春風得意的樣子,邊溫柔地給老爺塗抹上紅油,輕輕揉散開腿上的淤青,邊哼哼道:「那些個拜高踩低的誥命夫人,這一個月可是在我面前耀武揚威的,看我明兒個不找他們算賬……還敢羞辱我的女兒,哼……」
不過幾個瞬間,羅夫人的臉蛋又回到了曾經倨傲的樣子。
看著自己妻子一掃曾經的陰霾,滿臉的喜氣,羅大人哽在嗓子眼的話,都不知道該如何說。
默然看著妻子。
「爹爹……」候在門外邊的丫鬟婆子,已是聽到了皇帝赦免宰相府的大喜消息,趕忙地就去後院告知姑娘羅茜茜了。眼下羅茜茜開心地狂奔而來,才踏入正房的院子,就歡歡喜喜地叫上「爹爹」了。
聽到女兒歡快的聲音,羅大人身子一個顫慄,待他見到穿了一身大紅裙子的女兒,歡跳地跑進堂屋時,羅大人整個人都有些恍惚。
羅茜茜歡喜地摟住爹爹脖頸,在他臉蛋上重重親吻了下:「就知道爹爹待我最好了,鐵定不會棄我不顧的。」說罷,又飛快親了爹爹幾口,沒有任何一刻,羅茜茜像眼下這般崇拜自己的爹爹,「爹爹,你簡直就是女兒心中的神!」
看著女兒那滿臉膜拜的樣子,羅大人心底的絞痛猛地劇烈起來,忍不住摟緊了女兒的身軀。摟著,摟著,腦袋也埋了進去。
「老爺,這是喜極而泣么……」羅夫人終於發覺老爺有些不對勁了,心裡莫名有些慌。
「爹爹也會喜極而泣?」羅茜茜彷彿看到新大陸似的,甚為驚奇,她還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麼命運,看著爹爹的頭伏在她懷裡,只是覺得新鮮不已,「爹爹,快讓女兒瞅瞅,女兒長這般大,還沒見過爹爹喜極而泣呢。」
傻乎乎的羅茜茜,欣喜地一把抬起爹爹的腦袋……沒想到,爹爹摟得她太緊,腦袋也埋得太深,力道不大的她竟是一把沒抬起來。
慢慢的,羅茜茜笑不出來了。
她薄薄的衣裳上,似乎……沾染了爹爹的淚。
羅茜茜眼睜睜看著胸前那塊衣襟濡濕了一片,黏糊糊的分外不舒服。她有些傻眼了,不知道爹爹到底怎麼了。
坐在一旁的羅夫人也開始著慌,聲音里滿是驚慌:「老爺……你,你怎麼了?」有股不好的預感轟的一下上了腦子。
就在這時,一向堅強的羅大人竟是低低哭出了聲音,緊緊摟住女兒哭出了聲音:「茜兒……」聲聲呼喚著羅茜茜的小名,滿是愧疚的樣子。
「爹爹,女兒在……」羅茜茜一下子懵了,不知道爹爹這是怎麼了,有些惶恐地看了眼一旁的娘親,想要尋求答案。可羅夫人也是啥也不知情,不能告訴女兒更多。
「茜兒,爹爹對不住你……」羅大人終於在羅夫人的一疊催促聲中,哭出了聲音,「爹爹沒能保住你……」
沒能保住她?
這是什麼意思?
羅茜茜獃滯一瞬后,雙腿有些微微發軟:「爹爹,什麼沒保住我?」
「茜兒,明日起,你就去皇家寺廟為我大燕王朝祈福去吧……」羅大人知道長痛不如短痛,與其讓女兒提心弔膽等他回答,不如一次性說清楚,「這已是爹爹能想到的……最輕的懲罰了……是爹爹無能,護不住你。」
「祈福?」羅茜茜依然不太明白爹爹的意思,「上山為皇家祈福?」去寺廟上個香,跪一跪,有何難,她理解不了爹爹為何要哭,「好,明兒個我就上皇家寺廟去為大燕王朝祈個福去。」
女兒答應得那般輕鬆,羅大人卻是將女兒摟得更緊了,勒得她快喘不過起來。
羅茜茜什麼都沒聽出來,羅夫人卻是察覺出了什麼,回想丈夫說的「已是最輕的懲罰」,恍然大悟了什麼,尖聲叫道,「老爺,你要送咱們茜兒去尼姑庵落髮出家?」
她的女兒,才十五歲啊,正是花兒一般嬌嫩的年紀,就要在尼姑庵常伴青燈古佛一輩子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