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第 94 章
第九十四章
毛筆用不得,便換成炭筆。
然而,就算是炭筆,他一樣也用不了。
胤祚臉上雖還帶著笑,心卻漸漸沉了下去,發病之後的數日都四肢無力,且做不了精細動作的事,他並不是沒有經歷過,卻只在前世……
只在前世,只在做了多次手術,卻依然只活了二十多年的前世……
接下來的幾天,雖然胤祚除了坐著、躺著,幾乎什麼都做不了,但他還是很忙……一波接一波的探病的客人來了。
平日里胤祚很少見什麼訪客,只是這會兒,他覺得閑躺著更難受,所以才開始放人進門。
反正他身份高,又是病人,所以也不需要費什麼精神應對,懶洋洋的聽他們說著,高興的話便搭理兩句,不高興的閉兩下眼,底下的人就會以「太子殿下乏了」為由,將人客客氣氣的送出去。
這種情形只持續了兩天,第三天開始,太子府的大門又關上了,外面猜什麼的人都有,不過真正的原因,卻是胤祚的手,終於能拿得住炭筆了。
炭筆輕巧,且寫字的時候,手腕可以放在桌子上,所以胤祚還拿不起毛筆的時候,炭筆就可以用了。
只是這東西寫的字不清楚,且一抹就花了,胤祚寫了兩行字,覺得不太滿意,於是吩咐人找了一堆鵝毛來,制了幾支鵝毛筆,而後才開始「批改作業」。
他看得仔細,又精力不濟,看一陣歇一陣,直到日落西山,手上的圖紙,也只處理了一半不到。
中間康熙又來了一次,盯著太醫診了脈,又陪他坐了半個多時辰,才回宮去了。
這幾天,康熙和胤禛每天總要來看一趟,卻像約好了似得,一個上午,一個就下午,而且每次總趕上段太醫來診脈的時候,讓他想問點什麼都沒機會。
晚間,用了飯,吃了葯,胤祚讓旺財掌了燈,卻發現放在案上的圖紙都不見了蹤影,於是盯著旺財:「拿出來!」
旺財連連搖頭:「太醫說了,這個時辰您得休息。」
不許勞累!不許費神!不許熬夜!
胤祚抿著唇看著他,手指輕輕敲打桌案:「旺財……」
旺財知道這是主子不耐煩的表現,於是將頭低到胸口,躲著胤祚的目光,腳不安的蹭著地,但還是不吭氣,也不動。
胤祚撐著頭:「你是覺得自個兒比爺聰明了,可以為爺做主了是吧?」
旺財縮著脖子解釋:「奴才不聰明,奴才聽主子的話,但奴才更聽太醫的話……主子您也得聽太醫的話!」
胤祚盯著他看了一陣,從案上取了碳筆——不許他看圖,那他就繪圖好了。
才畫了兩筆,周圍忽然一暗,胤祚抬頭,不悅的看向旺財,真是膽兒肥了,敢吹他的蠟燭:「太醫交代,不許熬夜對吧!」
旺財連連點頭——對啊對啊,不許熬夜!
胤祚淡淡道:「那太醫有沒有交代,不許動怒?」
旺財一窒,雖然胤祚臉上看不出發怒的跡象,但他還真怕主子生氣傷了身子,猶豫了一小會,老老實實取了火摺子,將蠟燭重新點燃,一邊央求道:「主子……您就算不考慮自個兒的身體,也替奴才的小命想想唄!您再這樣沒日沒夜的,萬歲爺一定會砍了奴才的腦袋的……」
胤祚淡淡道:「放心,皇阿瑪最多命人把你屁股打成八瓣兒,不會要了你的小命的。」
旺財諂笑道:「那您就可憐可憐奴才的屁股唄……」
胤祚不理他,繼續畫圖,旺財拿他沒轍,悄悄的溜出去了一趟,片刻后,胤祚便看到了怒氣沖沖的段太醫。
胤祚放下筆,看著段太醫,笑。
段太醫大晚上的趕過來,又累又氣,鬍子一翹一翹的,胤祚撐著頭,很有耐心的指點道:「吸氣……呼氣……吸氣……對了,就這樣!段太醫啊,對著心疾病人說話,一定要心平氣和,是吧?旺財,快扶段太醫坐,看把老人家累的!」
段太醫不用旺財扶,自己一屁股坐下來,怒道:「你是故意的?」
胤祚靠在椅背上,懶洋洋道:「我不這樣,段太醫準備躲我多久呢?」
段太醫黑著臉:「老夫什麼時候躲你了?」
「沒躲就好,」胤祚目光有些散漫,淡淡道:「段太醫,我很不喜歡我現在的狀況,皇阿瑪和四哥把我當成了易碎的瓷娃娃,周圍的人,時時刻刻用『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可憐』的目光看著我……我很不喜歡。」
「就算我真的變成了瓷娃娃,我也該知道,我到底有多易碎,你說是不是?」
段太醫嘴唇動了動,還是沒有說話。
胤祚有些煩躁,扭頭朝窗外看了一陣又轉回頭,緩緩道:「段太醫,您給人看了一輩子的病,一定比胤祚更清楚,這世上,有很多事可以用一個逃字來解決,可是病卻不能……出問題的,是自個兒的身體,能逃到哪兒去呢?如果不知道,它就能不存在,那我一輩子都不會問一個字。」
段太醫默然,這小祖宗不好打發的很,若是不說清楚,不知道他還會做出什麼事兒來,而且這件事總是要告訴他的,嘆了口氣,道:「太子殿下的心疾原本不算嚴重,但那次黃河決堤之事後,就有了惡化的跡象。後來立太子、郊外大火、虐殺案之事接連發生,太子殿下心情鬱憤難舒,就更不好了……後來您又去了一趟廣州,也不知道怎麼折騰的,回來時就已經有了病發之狀兆,老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控制住,不想卻又被玉硯……」
玉硯那個香囊,其實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她也是時運不濟,若換了黃河大水之前,她說不定真的就成就好事了……哪怕她是用了不光彩的手段呢,只要能讓胤祚碰女人,別說德妃,只怕連康熙都不會怪她。
結果現在,自己丟了小命不說,還連累了一家子。
身為老病號,胤祚對這些很清楚,他也不關心這個,他只想知道自己現在的狀況,打斷他問道:「然後呢?」
段太醫瞪了胤祚一眼:讓他說話的是他,不好好聽他說話的也是他!
沒好氣道:「病都發了,還有什麼然後?」
又嘆了口氣,道:「日後切記保持情緒穩定,過喜、悲哀、驚恐、擔憂、惱怒……這些情緒都不要有。不能跑,不能跳,不能持重物,不能猛起猛坐,不能騎馬,不能飲酒,食不能過飽,不能熬夜,不能勞累……」
段太醫滔滔不絕的說著,胤祚坐在椅子上靜靜的聽,旺財一會看看段太醫,一會看看胤祚,最後忍不住打斷道:「段太醫,您乾脆直接說,咱們主子能幹什麼得了!」
他聽了半天,硬是沒聽出來他家主子還有什麼事兒是能做的!
段太醫瞪了旺財一眼,被他這一打斷,他完全忘了自己什麼說過了,什麼沒說了,只好直接說結束語:「房事上要節制,最近幾個月都要禁房事……」
胤祚不吭氣,段太醫乾咳一聲,繼續道:「還有如廁的時候,不能太用力……」
這些,胤祚也清楚,再次打斷他,道:「我就想知道,我以後還能不能自己站起來走路。」
段太醫嘆了口氣,道:「走是走得,就是……」
就是走不了幾步就是。
又憂心忡忡道:「太子殿下,老朽的話,您千萬別不當回事兒,您如今的身體,再不比從前,說不定聽一聲鞭炮,就又發作了……再這樣來兩回,就真的神仙難救了!」
胤祚嗯了一聲,重新拿起筆,道:「段太醫,天色不早了,您回去休息吧!」
見他這幅模樣,段太醫氣的吹鬍子瞪眼,這當著他的面兒又開始,合著他剛才的話都白說了是吧?
「太子殿下!」
胤祚看了他一眼,道:「我要是每天就只躺著,坐著,什麼事兒也不做,就能長命百歲?」
前世的他,幾乎被保護的滴水不漏,可是這又怎麼樣?
「這……」
長命百歲是不可能,可是總能多活幾年吧!
這話卻只能在肚子里打轉,說出來卻是不敢的。
胤祚淡淡道:「人活一世,若不能撿點自己喜歡的事情來做,只為了活著而活著,活的再久,又有什麼意思?段太醫,您回去吧!」
便是前世,他病成那個樣子,還不是自學了各國語言,自學了編程,自學了各種專業知識?便是只能在網上掙點微不足道的小錢,卻也是他的事業。
段太醫知道勸不動他,氣呼呼的出門:這小祖宗,小時候多乖巧,怎麼越長大越難侍候了!看明兒等萬歲爺過來,老夫不好好告你一狀!
到了門外,忍不住扭頭看一眼,不由一愣,胤祚的房間原擺了兩盞燈一個蠟燭,如今擺在案上的蠟燭卻已經滅了,於是搖頭失笑:臭小子!還是這麼頑皮!
想起他如今的身體,又忍不住嘆了口氣。
旺財傻乎乎的看著胤祚:「主子?」
胤祚笑笑,道:「我就是氣氣他。」
又嘆道:「就算不能長命百歲,能多活一天也是好的,不是嗎?」
旺財鼻子一酸:「主子……」
「讓人幫我準備熱水,」胤祚頓了頓,道:「待會幫我擦背。」
他算是想明白了,和自己的身體發狠賭氣有什麼用,他胸腔里那個不肯認真幹活的傢伙,難道會因為他發狠了,就怕了、就努力起來了不成?
旺財瓮聲瓮氣的應了一聲,出去了。
主子第一次在洗澡的時候讓他侍候,他卻完全高興不起來,因為他很清楚,他家主子會破例,不是因為待他更親近了,而是因為,他自己,做不了了。
用手背摸了把淚:他家主子,他家連和雍親王都能打個平手,在塞外更是將草原王子戲弄的團團轉的主子,如今,連自己洗澡都做不到了……
房中就剩了胤祚一個人,裡面燈光昏暗,外面月光如水。
胤祚嘴角的笑容終於淡了下來,靜靜看著外面的世界:沒關係,不過是又回到從前罷了!前世的時候,他曾看著窗外玩耍的孩子,一遍遍祈求上天,給他一個健康的身體,哪怕只有一天就好。
而如今,他得到的何止一天……他該知足的……
只不過,這一天,來的太突然,這些東西,失去的太突然,讓他有些猝不及防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