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子

愛子

越是臨近產期,關素衣越感覺到壓力巨大,它並非來自於本人的惶恐,而是外界的傳言與逼迫。如今人人都盼著她能一舉得男,彷彿魏國的江山社稷,全寄托在她肚皮上。就連足不出戶的太后也屢次造訪椒房殿,狀似和藹,實則險惡地敦促她保護好龍胎,定要為皇上生下嫡長子。

倘若關素衣不是重生一回的人,倘若她沒有經歷過種種磨難,從而變得更為堅強,現在必定輾轉反側,寢食難安,唯恐自己肚皮不爭氣,生下一個女嬰。然而她明白失去骨血的痛苦,所以才更珍惜現在的一切。無論這一胎是兒是女,對她來說都是上天的恩賜,亦是最珍貴的禮物,她感激還來不及,哪裡會嫌棄。

頂著所有人的殷切期盼,亦或惡毒詛咒,她平平安安地熬到了第九個月,於某日凌晨發作起來。

聖元帝近期十分緊張,晚上睡得很淺,生怕夫人和孩子發生意外;白天也不安穩,哪怕在上朝或處理政務,也會讓金子每隔半個時辰報一次平安;空閑的時候更不用提,幾乎把夫人栓在眼皮子底下,不准她離開自己半步。

每當看見她頂著碩大的肚皮在殿里來回走動時,他都會提心弔膽,偶爾還會產生日後再也不讓夫人生孩子的念頭。從最初吐得昏天暗地,到後來雙腿浮腫、徹夜難眠,她吃了太多苦,也受了太多罪,最後還有一道生死難關需要跨過。

因心中憂慮,幾乎在夫人發作的瞬間,他就清醒過來,慌裡慌張地跑出去喊人。所幸幾位太醫全在椒房殿里待命,立刻便布置好產房,讓人把娘娘抬進去。

聖元帝衣袍凌亂,臉色青白,聽見夫人痛苦的呻.吟,好幾次差點沖入產房,卻被金子和白福攔住。太后等人陸續提著燈籠趕來椒房殿探望,臉上帶著焦慮的表情,但內心怎麼想便不得而知。

「皇上,您先回去換身衣裳再來吧。吉人自有天相,娘娘和小皇子定會平安無事。」沈婕妤柔聲勸慰。

聖元帝一步都不願離開,卻也不會衣衫不整地出現在別的女人面前。他讓白福取一件外袍過來,當場穿上,健壯而又充滿力量的身體裹在玄色深衣內,肩膀寬闊,腰部勁瘦,挺拔的站姿帶給人極大的威懾感。

眾嬪妃哪裡還有心思關注皇后,一個二個直往他身上瞟,越發懊悔當初避著他的愚蠢舉動。所幸聖元帝直勾勾地盯著產房,沒空搭理旁人,否則必定會把這群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女人全部攆走。

夜幕退去,晨曦初現,夫人的呻.吟卻半點沒消停,反而越發凄厲,他不禁在門口來回走動,差點將地磚踩出幾個洞。

白福眼瞅著快上朝了,這才上前提醒,「陛下,各位大人還在金鑾殿里等著,要不您上了朝再來?」

「上什麼朝?」聖元帝語氣焦躁,「讓他們全都散了,朕要陪夫人。」

白福心知勸不回陛下,只好去打發眾位大臣,剛走出去幾步,又聽他喊道,「慢著,將夫人發作的消息告知帝師和太常,順便去帝師府把岳母和左老夫人接進宮。夫人若出了產房,定然想見她們。」

白福唯唯應諾,快步去了。諸位大臣得知皇上要等待嫡子降生,都對罷朝一事表示理解,還紛紛沖椒房殿的方向祈福,祝願皇後母子均安。

聽見同僚們一口一個「小皇子」地叫著,關老爺子搖頭嘆氣,「如今滿朝文武都篤定依依懷的是男胎,恐怕皇上那裡也期望頗高。如果她一舉得男,便是意料之中,無甚驚喜;如果生的是個女兒,恐怕會令皇上極度失望,此前多受寵愛,此後便會落下多少失望苛責。但願依依有那個福分,能順利誕下嫡長子。」

關父搖頭道,「生兒生女幾率各半,著實說不準。生了兒子固然好,生了女兒,咱們還得交代她幾句,讓她一定要穩住。」

「她穩得住。」關老爺子篤定道,「走吧,回去準備曾外孫的見面禮。」二人一路沉默,喜悅有之,但更多的還是焦慮與擔憂。

折騰了大半天,臨到傍晚,紅霞漫天時,關素衣終於把孩子生下來。為了保護好這份骨血,她養胎時半點不敢懈怠,該滋補的滋補,該活動的活動,身子骨反而比以往壯實,胎位也極正。頭胎產子只花了半天功夫,已算十分順利。

穩婆「啪啪」拍了兩下,又將孩子擦乾淨,用襁褓裹好,這才僵笑著跪下,「恭喜娘娘,賀喜娘娘,是位小公主。」

關素衣虛弱道,「可還康健?」

「小公主康健得很,中氣可足啦!」

她這才如釋重負地笑了,勉力抬起手臂,「讓本宮抱抱孩子。」

穩婆忙把孩子遞到她枕邊,大大誇獎一番。雖然不是個帶把兒的,恐會惹皇上厭棄,但到底是嫡長女,又是公主之尊,她們斷然不敢怠慢。原以為這回能拿到許多賞賜,看來全都打水漂了。

產房裡伺候的宮人心情都十分忐忑。皇後生子本該是件大喜事,但皇上年近三十還膝下無子,定然殷切地盼著這胎能生男孩。如今事與願違,皇上失望是肯定的,但願他不要當面表現出來,讓皇后難堪。

關素衣見孩子平安康健,這才放鬆心弦,慢慢昏睡過去。幾位穩婆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敢出去報信。若非皇上聽見屋裡沒了動靜,一聲高過一聲地詢問,她們恨不得遁地而逃。

諸位嬪妃心有所感,雖面上沒表露出來,內里卻都幸災樂禍,嗤笑不已。尤其是沈婕妤,微不可查地吐出一口濁氣,暗暗忖道:雖然這幾個月的流言沒能壓垮皇后,讓她心神失守,意外流.產。但老天爺好歹是站在本宮這一邊,沒讓她搶先誕下嫡長子。皇上若是聽聞消息會如何?恐怕當場便要甩袖離開吧?為了這個孩子,他連君子遠庖廚的原則都能違背,可見對他寄予了多少厚望。嫡長子與嫡長女,雖一字之差,待遇卻是天淵之別!

幾位穩婆硬著頭皮走出產房,雙手舉起孩子,強笑道,「啟稟皇上,娘娘生了個小公主,如今母子均安。」

聖元帝看也不看孩子,繞開穩婆朝產房裡走,看見夫人臉色蒼白地躺在床上,腦袋便是一暈,顫手探了探夫人鼻息,這才腿腳發軟地坐在床沿,將臉埋在她頸窩裡深深吸氣。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熬過來的,夫人痛,他只會比她更痛;夫人怕,他只會比她更怕。他想起了慘死的母親,又聽見夫人接連不斷的痛呼,有那麼幾次差點一腳踹開房門,勒令夫人別生了。

他緊緊抱著她,恐懼感這才一點一滴消散。

皇上看也不看小公主,令跪在地上的穩婆十分慌亂。諸位嬪妃心裡樂開了花,面上卻都露出悲天憫人的表情,竊竊私語道,「可憐見的,剛生下來就被皇上厭棄了。」

仲氏和左老夫人站在人後,心裡火燒火燎一般難受,卻礙於君臣禮節,不敢埋怨半句,更不敢擅自上前探望。

太后伸出手,欲抱小公主,卻被金子眼明手快地接過去。太后並不與一個下人計較,只淡淡一笑,彷彿已預見皇后失寵的下場。當了皇帝又如何?還不是生不齣兒子?哪裡像她的三個兒媳婦,胎胎都是男孫。

沈婕妤咳了咳,正想遞上禮物,說幾句漂亮的場面話,卻見皇上旋風一般衝出來,吩咐道,「金子、明蘭,趕緊熬雞湯去,夫人醒來便要喝!岳母,老夫人,勞煩您二位暫時留在宮裡照顧夫人,叫她安心一點。」

話落顫手去接孩子,神色恍惚地詢問,「這是朕的小公主?」他多想把孩子緊緊抱在懷裡,又怕碰傷她嬌嫩的皮膚。她那麼小一團,皮膚泛著紅色,臉蛋兒雖然皺巴巴的,卻怎麼看怎麼可愛。

金子手把手地教他怎麼抱孩子,忍笑道,「皇上您別怕,小公主雖然嬌弱,但只要您姿勢正確,便不會傷到她。」

聖元帝抱著孩子,像個木頭人一般僵硬地站在原地,想搖一搖,怕她頭暈;想親一親,怕鬍鬚扎人,竟不知如何才能表達自己的感動與熱愛。誰也不知道,比起兒子,他更希望夫人能為自己生一個女兒,完全繼承夫人的聰明與美麗。他們夫妻兩個將伴隨孩子從小豆丁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那過程一定充滿了歡樂與溫馨。

他會把孩子當成掌上明珠一般寵愛,哪怕她要天上的星星,也一定替她摘下來。

聖元帝眼眶泛紅,慢慢舉起小公主,將耳朵貼在她小臉蛋旁,聆聽她微弱卻平穩的呼吸,啞聲道,「這是朕的小公主,賜名朝陽,封號鎮國,食邑萬戶!白福,拿文房四寶來,朕要擬旨大赦天下,召回所有罪民與流民,讓他們為鎮國公主祈福!賞,宮裡所有人皆重重有賞!」

封號鎮國,食邑萬戶,剛生下來就位比親王,這可不像失望嫌棄的樣子啊!所有人都傻眼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紛紛跪下磕頭。

皇後生了個女兒,這大大出乎眾人預料,但更令人無法理解的是——皇上竟半點失望的情緒都沒有,反倒大肆封賞,昭告天下,接連樂呵了一個多月才慢慢恢復正常。

後宮里的女人全懵了,起初還以為皇上是為了替皇后撐場面,這才假裝開懷,但時日一久便不得不接受現實:比起兒子,皇上似乎更喜歡女兒,整天把小公主抱在懷裡,姿勢比皇后和奶娘還嫻熟,更親手為小公主換尿布,洗小衣小褲。

有一次上朝,他竟偷偷把小公主帶去,所幸皇后及時發現,連忙讓金子去攔人,這才沒鬧出笑話。朝臣們經常看見皇上一邊翻閱奏摺一邊把小公主抱在懷裡搖晃誘哄,從不敢置信慢慢變成麻木,又從麻木轉為習以為常。

不過兩月,皇上愛女如命的消息便傳得盡人皆知,讓滿宮嬪妃嫉恨無力、痛苦絕望,也讓關家鬆了一口氣。

然而總有人不肯消停,這日,長公主黑著一張臉入宮求見,身後跟著幾名鶴髮童顏的老人和一名盛裝打扮,容貌絕美的少女。聖元帝正抱著關素衣,關素衣抱著霍朝陽,一家三口美滋滋地躺在葡萄架下納涼,聞聽通稟,臉色皆暗沉下來。

「忽格娜?誰?」關素衣不安地詢問。

「我母親的侄女兒。」聖元帝解釋道,「自從母親被陷害至死,忽家為了明哲保身便再也不與我來往。我為了追尋真.相,幾次找過去,他們都不願承認,還給了我許多錯誤的線索,讓我越查越偏。還是太后發了『慈悲』,將那幅浮世繪送與我,這才替我解開疑惑。從此我便改姓忽,卻再也不去忽家尋親。」談起往事,聖元帝心情極為糟糕,看見女兒無邪的笑臉,又迅速開懷起來。

「那她此時入京,恐怕不止認親那樣簡單吧?走,去看看。」關素衣接過女兒親了一口,見丈夫把臉湊過來,也笑著親了一口。

三人入了正殿,就見太后和幾位皇子妃、小皇孫也都到了,正與老人們說話,態度十分恭敬。一名少女坐在長公主下首,幽藍眼眸極為深邃,彷彿能奪魂攝魄。

「什麼風把幾位族老吹來了?」聖元帝扶著夫人走過去坐定,連個眼角餘光也沒留給少女。少女期待的表情轉為黯淡,略微垂頭,靜默不語。

幾位老人哪怕在族裡德高望重,說一不二,在貴為國君的忽納爾跟前也絲毫不敢造次,連忙站起來行禮。少女亦盈盈下拜,嗓音曼妙。

「皇上還記得嗎,這是你表妹忽格娜。」其中一名族老說道,「臣等聽聞您膝下無子,這便把忽格娜送進來伺候您。她身體里流著先太后的血液,你二人結合,必能誕下血脈最純凈的後代。」

不等聖元帝回答,又有一人說道,「臣等已經打聽過了,皇后雖然出身清貴,家族卻世代單傳,到了這一代,竟只得了一個女兒,已是血脈斷絕。可見關家女子不好生養,能否再為皇上生下嫡子還是未知數。為防皇室血脈凋零,還請皇上多多寵幸嬪妃才好。您若是看不上後宮那些女子,臣等便在族裡替您再物色幾個好生養的,即刻就能送進來。」

旁人當著自己的面給忽納爾塞女人,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但關素衣依然感到憤怒、噁心、無奈。身為「賢后」,她不但不能反駁,甚至還得幫著勸說幾句,然而誰又能理解她刀剮一般的痛苦?

不,忽納爾就能理解。他不但能理解,還會竭盡全力地保護她,所以哪怕再憤怒、噁心,她也能忍耐。剛想到此處,一隻大手便悄悄探過來,輕拍她僵硬的膝蓋,令她垂眸暗笑。

「幾位族老能管朕的後宮,卻管不了朕的褲腰帶。你們想送多少女人就送多少,反正都是守活寡,她們不介意,朕更無所謂。」話落,聖元帝急忙捂住小公主耳朵,懊惱道,「抱歉夫人,竟讓女兒聽見這種渾話。日後我一定注意。」

關素衣搖頭莞爾。

「可是皇後生不齣兒子……」一名族老急了。

「莫說皇后還年輕,將來能替朕生許多孩子,哪怕她生不出,又有什麼關係?」聖元帝抱過小公主,寵溺道,「九黎族曾出過三位女族長,帶領我族開疆拓土,征戰四方;遠的不提,就看皇姐,她的能力亦不輸任何男兒。若是將來朕無嫡子,那就立皇太女,皇姐您看如何?」

關素衣驚呆了,張口結舌地看向夫君,卻被他朗笑著抱入懷中,宣示道,「朕此生不要庶子,你們歇了心思吧。」

一直陰沉著臉的長公主忽然拍桌大笑,「冊封皇太女?好你個忽納爾,夠魄力!倘若皇后一直無子,本殿的軍隊必是皇太女手中最鋒利的武器!」

幾位族老被他驚世駭俗的想法鎮住,苦勸無果,只得帶著面如死灰的少女匆匆離開。這些話,聖元帝本就無意隱瞞,不過須臾就傳得滿宮皆知。諸位嬪妃這才確定皇上的態度,然後陷入絕望。

寧願立皇太女也不要庶子,皇上對皇后真是死心塌地!然而這份痴心,她們原本也有機會得到!悔啊,悔之莫及!

朝臣們有的勸諫,有的彈劾,有的緘默,但皇上咬死了只要嫡子,這對重視嫡庶的漢人來說反而不是多麼嚴重的事,久而久之便消停了。過了兩年,皇后再次有孕,終於誕下一名皇子,然後便沒了音信。皇上卻始終未曾寵幸別的嬪妃,只把一雙兒女捧在手心裡疼愛。

鎮國公主樣貌肖似皇后,太子殿下像極了聖元帝,但性子卻截然相反。鎮國公主好舞刀弄槍,不滿十歲就被長公主帶去軍營歷練;太子殿下卻十分乖巧敦厚,頭腦更聰明無比,未滿一歲便能說話,三歲已能吟詩作賦,五六歲就被皇上帶去御書房理政,彷彿迫不及待地想把肩上重擔交給他。

關素衣有兒有女,又有夫君不離不棄,此生已了無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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