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重生

關素衣原本以為自己死後會重新托生,沒料睜開眼卻看見一片蒙著黑霧的梅林,星星點點的雪花在霧靄中飄蕩,有些虛幻,卻因驟冷的空氣而顯得那般真實。關素衣愣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眼前的一切之所以籠罩著黑霧是因為自己頭戴冪籬所致。冪籬邊沿的黑紗被寒風吹得鼓盪翻飛,幾朵雪花趁機鑽了進來,落在她鼻尖上,叫她無端打了個冷顫。

「小姐,您冷了嗎?奴婢這就回去拿手爐。」

脆生生的嗓音把徘徊在迷茫與真實之間的關素衣徹底喚醒。她掀開黑紗一角,朦朧的世界立刻變得清晰而又鮮活。過人的記憶力告訴她,此處乃覺音寺後院梅林,關家搬入燕京時曾因房屋修葺而暫居過數日。

「祖父呢?爹娘呢?」仔仔細細打量了明蘭半晌,關素衣試探道。她明白,自己回來了,回到過去,回到初入燕京,一切還未開始的時候。做出這個判斷並不困難,身體的冰冷做不得假,刮骨鋼刀般的寒風做不了假,死亡的窒息做不得假,而平白年輕了很多的明蘭更做不得假。

「老太爺在菩提苑參加文會。老爺和夫人上北山亭賞雪作畫去了,許是傍晚才能回來。」明蘭搓著手,「小姐,咱們也去菩提苑看看吧,這裡太冷了,小心凍著。」雪中賞梅這般雅事,她一個小丫頭是理解不來的。

文會?關素衣恍惚片刻,轉身便去了菩提苑。不管眼前這一切是真是假,亦或輪迴鏡的折射,她都願意從現在這一刻開始改變。

苑內燒著幾個巨大的火盆,熊熊火焰吞吐著熱氣,將周圍烘托得溫暖如春,比之雪花紛飛、寒風冷冽的外界,這裡的確舒適得多,也熱鬧得多。一群男子聚在石桌邊高談闊論,幾名小沙彌專心煮茶,還有琴師垂首弄弦,嘈嘈切切的琴聲帶出幾分悠遠綿長的意味。

石桌不遠處的水閣內站著幾名女子,或交頭接耳,嬉笑玩鬧;或憑欄眺望,兀自沉思;還有幾個對著男子們指指點點,似乎在議論什麼。男女摻雜的畫面讓關素衣有些懷念,又有些傷感。待徐氏理學興盛以後,此類場景大約再不復見。現在的她們絕想不到,五六年之後,莫說對男子評頭論足,便是踏出二門的機會都沒有。

「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這條戒律把女人活生生困死在後宅,也困死在一樁又一樁由男人主導的不幸婚姻里。「休妻」成了女人的催命符,「女四書」成了女人的拘魂符,生是夫家人死是夫家鬼,即便入了黃泉也得不到半點自由。

思及此,關素衣冷下面容,徐徐走到祖父身邊站定。她頭戴冪籬,遮住了端麗絕俗的容貌,一身出塵氣質卻依然引人矚目。礙於君子風範,這些人並未多問,只不著痕迹地瞥了幾眼便繼續辯論。

此時的女子地位並不低下,甚至出過幾個政治家、史學家,亦不乏掌握國家權柄的后妃。似文會這樣的場所,只要有人引薦,也是可以進入的。而關素衣之所以頭戴冪籬遮擋容顏,並非礙於女子戒律,而是世道太亂,匪寇橫行,不得不明哲保身。

此時政權更迭頻繁,今日你稱王,明日我登基,各個邦國彼此征伐,於是就催生了一大批渾水摸魚之輩。待在家中都有可能禍從天降,更何論遠程遷徙。關素衣向來小心謹慎,她的容貌不說傾國,傾城卻綽綽有餘,為了不給家人增添麻煩,冪籬少不了,更隨時備著一柄鋒利銀釵防身,亦或自盡。不單她,亂世中的男女皆是如此。

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黑紗,她彎腰伸手,替祖父添了一杯熱茶。

關老爺子畢生鑽研儒術,學識非常淵博,卻苦於口才不佳,在這次的文會上頻頻被人逼問,一時間面紅耳赤,形容狼狽。群雄爭霸的時代剛剛過去,九黎族後裔霍氏一統中原五國,廣邀天下志士為朝廷效力,而熟讀詩書的文人等的便是這樣一個機會,於是紛紛響應,雲集燕京。

此時諸子百家各有主張,也都想一展長才實現抱負,互相傾軋排擠的現象非常嚴重。為了揚名,也為了引起上層的注意,更為了駁倒其他學派的觀點為師門爭取最大利益,他們頻頻舉辦類似今天這樣的文會。

關素衣靜靜聽著,不時拍打情緒激動的祖父的後背,試圖讓他放鬆一些。越到後面,法家學者的論點越犀利,漸漸讓其餘人等無法招架。作為儒家學派的中堅力量,祖父承受了最多質問,明明滿腹才學,卻偏偏無法訴諸於口。

眼見祖父被逼到死角,同一學派的文士向他投來焦急不滿的目光,關素衣嘴唇微微動了動,似在斟酌。透過朦朧黑紗,她正盯著隱沒在人群中,蓄著一縷山羊鬍子,長相極為儒雅俊逸的中年男子。那是徐廣志,日後大行其道的徐氏理學的創始者,亦是被聖元帝尊為儒學半聖的一代大家。

此時的他雖還默默無聞,但關素衣知道,再過片刻,待祖父被人逼問至吐血時,他就會挺身而出,把在場所有學者一個一個駁倒,從而樹立自己的聲望。務實強勢如法家,能言善辯如縱橫家,亦敗在他的巧舌如簧之下。正是憑藉這次文會的精彩表現,他一舉成為儒家的代表人物,最終踏上仕途,平步青雲。

關素衣並不認為自己有改變這個時代的能力,也不想與徐廣志爭個輸贏高低,她只是再也不願這人踩著祖父上位,更不願看著祖父沉溺在這次失敗中,從此一蹶不振。上一世她也像現在這樣,坐在祖父身邊旁聽,有心為祖父辯駁幾句,終是礙於禮數不敢妄言,直至祖父忽然吐血才悔之莫及。這輩子什麼禮數,什麼女子無才便是德,都見鬼去吧。

思及此,關素衣忽然按住祖父顫抖的左手,徐徐開口,「若論諸子百家,當以儒家為尊。」

現場安靜片刻,正準備邁步而出的徐廣志默默退回去,冰冷眸光在女子黑色的冪籬上來回探視。

關素衣喝了一口熱茶,不緊不慢地道,「聖人循古尚禮,以禮待人,以禮治國。是故,先有禮而後有宗族,再有鄉黨,及至邦國。群雄俱滅,邦國一統,而宗法禮教不滅,宗法禮教不滅,則民順矣。這便是聖人所說的『不知禮,無以立』。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錯手足……」她轉而看向咄咄逼人的法家學者,繼續道,「法家所謂的『定紛止爭,興功懼暴』,其種種律令條陳地創立,均以宗法禮教為基礎,又何來資格對尊古循禮的儒家指手畫腳,大加貶斥。人倫乃正始之道,禮教乃王化之基,所有學說皆逃不出這二者困囿,故此,重人倫,尚禮教的儒家乃當之無愧的學術至尊。聖人言:『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這才是真正的教化之功,治民之道。」

她話音剛落,儒家學者們便紛紛拊掌叫好。徐廣志垂眸細思,萬沒料到這女子竟頗有幾分才學,從立法之基去駁斥法家,著實犀利,但也並非沒有破綻。他瞬間就想出無數錯漏,只等法家學者將此人逼至窮途末路再來顯威。

關老爺子長舒口氣,欣慰地拍了拍孫女手背。他只得了這麼一個嫡親孫女兒,從小便授之以君子之道,君子六藝也從未落下,滿腹才學堪比當世鴻儒。只要她肯開口,應付這種場面自是綽綽有餘。

談及人倫禮教,在場學者均頗覺棘手。便是再如何反對儒術,他們也不敢說自己的學派脫於人倫禮教而存在,那便成了異端,甚至是邪派,必定會被世人口誅筆伐。

其餘人等冥思苦想之際,關素衣觸了觸茶杯,柔聲勸解,「祖父莫急,喝口熱茶緩緩。聖人都道:『君子訥於言而敏於行,焉用佞』。口舌不利並非您的過錯,貴在行德。」

聽了這話,本對老爺子頗為不滿的儒家學者們紛紛自省,面露愧色。而關老爺子徹底釋懷,撫須而笑。

關素衣見他蒼白面色漸漸回緩,這才放下高懸的心,對正欲起身駁斥自己的法家學者說道,「管仲變法興齊,一代止,齊亡;李悝變法興魏,一代止,魏亡;吳起變法興楚,一代止,楚亡;商鞅變法興秦,最終一統中原建立霸業,又一代止,而後群雄逐鹿,社稷崩塌。諸國變法而興,暴政而亡,敢問諸位大家這是何故?法家的恆久之道又在何處?若是連這個問題都無法解答,你們口口聲聲勵精圖治、變法強國,豈不是個笑話?」

此話一出全場皆寂。縱觀歷史,變法改制的確助許多國家驟然興盛,卻也極快地將它們推向滅亡,這的的確確是法家最大的弊端。然而這弊端究竟是什麼,竟無人說得清楚,亦想不明白。女子的問話恰似一把匕首捅進心臟,正中要害。

法家學者們啞然,窘迫,而關素衣已扶著祖父起身,迤迤然告辭。眾位學者連忙起身相送,且頻頻沖關老爺子作揖,誇讚他家學淵源,教育有方。本有許多話要說的徐廣志見其餘人等盡皆散去,雖表面言笑,內里卻暗恨不已。

關素衣要的正是他有話無處說,有志不得發,這才拋出幾個問題將文會徹底攪合。若是徐廣志想要揚名立萬踏上仕途,只管另尋機會,但把祖父當做墊腳石,這輩子斷不會讓他如願。

一群人走後,眾位女子也覺得無趣,三三兩兩結伴離開。一名身材健碩,面容剛毅的男子從假山後轉出來,盯著關家爺孫離開的方向若有所思。跟隨在他身側,面白無須,嗓音尖利的老人讚歎道,「都說中原的女子個個滿腹才學,知書達理,倒也並非虛言。」

見男子挑眉諷笑,老人話鋒一轉,「但眼界有限,終是狹隘了。」主人雖廣邀名士,意圖向他們請教治國之道,心中卻早有主張。他案頭擺放的俱是法家典籍,推崇備至的也都是法家學者,明顯更看重法家。且等著,諸子百家的時代很快就會過去,將來必是法家大行其道,而變法改制迫在眉睫。

男子似笑非笑地瞥了老人一眼,嗓音低沉醇厚,「派人去查查剛才那祖孫倆。」心裡則冥思苦想:法家的恆久之道在何處?這的確是個問題。

空氣略有波動,片刻后,隱藏在暗處的死士悄無聲息地離開,去調查關家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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