賜婚
未央宮中,霍聖哲大馬金刀地坐在軟椅上,手邊堆放著許多儒家典籍,從卷邊起毛的側頁可以看出,他已經翻閱過很多回了。似乎對書中的某些地方難以理解,他眉頭越皺越緊,剛毅而又冷峻的臉龐露出些許煩躁之色。
白福正想勸他喝口熱茶,鬆快鬆快,殿外便傳來小黃門的通報聲,說是鎮北侯求見。
「塵光?真是稀客。宣他進來。」霍聖哲放下書,斜飛入鬢的劍眉略微挑起。自從葉蓁被送到他身邊,這位昔日戰友已經許久未曾與他有過交流,便是獲封鎮北侯也不願參加朝會,彷彿在逃避著曾經的一切。當然,霍聖哲能夠理解他的心情,作為一個男人,那確實是奇恥大辱。
趙陸離神色拘謹地走入大殿,然後畢恭畢敬行禮,目光始終低垂著,絲毫不敢直視聖顏。單看他這副惶恐的模樣,任誰也想象不到他與龍椅上的男子曾是無話不談的知己,且在戰場上彼此以性命相托。
「許久不見,別來無恙?」長久的沉默過後,還是霍聖哲先開了口。
趙陸離連忙回復,因聲音太低,連內功深厚的霍聖哲一時都難以聽清,回憶片刻才知他說的是「一切安好」。曾經在戰場上奮勇殺敵,運籌帷幄的一代將才,不知什麼時候竟變成眼下這副懦弱而又木訥的模樣。霍聖哲對此頗為不齒,更逼視他連保全自己女人的魄力都沒有,慢慢的,這份同袍之情也就變淡了。
「無事不登三寶殿。你好不容易進宮一次,定是有事求朕?」無話可說之下,霍聖哲乾脆挑明。
趙陸離目露掙扎,心中更涌動著怨恨。但他不敢讓這人察覺丁點異狀,把本就低垂的頭顱又壓了壓,艱澀開口,「啟稟皇上,微臣此次入宮想向您求一道賜婚聖旨。」
「哦?你要續弦?」霍聖哲十分驚訝,「哪家的小姐如此矜貴,竟讓你甘願求到朕這裡來?」
為了滿足兒女的心愿,趙陸離刀山火海都敢闖,更何況只是忍受一些屈辱?他定了定神,答道,「啟稟皇上,微臣欲求娶關老夫子的孫女關素衣。雖說她家世並不顯赫,但勝在人品貴重,秉性純善,貞靜嫻淑,想來定能擔得起趙家宗婦之責。」
家世並不顯赫?聽到這一截,霍聖哲撫了撫手上的血玉扳指,眸光閃動間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若非眼前這人是不問世事的趙陸離,他真要懷疑對方在裝傻。關家恰是他宣揚儒學的標杆,日後定會高高抬起,光是賜官還不夠,家中若有適齡女子也會納入宮中,給予隆恩盛寵。如此,才好叫天下人看清楚,聖上是如何推崇儒學,而鑽研儒學又能如何平步青雲。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有龐大的利益作為驅使,不出三年,儒學定然能成為國學,而其餘學說則會漸漸淡出人們的視野。
但目下,趙陸離輕飄飄幾句話就想把霍聖哲內定的「副后」截去,可說是大逆不道。殿中安靜了片刻,莫說宮人膽戰心驚,連白福都出了滿頭冷汗。若非知道鎮北侯從不過問朝事,他都要懷疑這是對方在報復陛下的奪妻之仇。
霍聖哲定定看了趙陸離半晌,終是輕笑道,「你與朕有同袍之誼,這道旨意朕怎能不賜?白福,替朕磨墨。」
陛下您怎麼就同意了?關小姐可是您內定的昭儀娘娘啊!白福表情錯愕了一瞬又很快收斂,忙走上前磨墨。趙陸離鬆了一口氣,待聖旨頒布下去才叩謝聖恩,回家向兒女復命。
「他怎會看上關素衣?」霍聖哲盯著男人遠去的背影問道。
一名死士憑空出現,半跪拱手,「啟稟皇上,趙小姐去祭拜孔聖那日因馬車損毀不幸被困山腳,恰好碰見路過的關氏母女,便帶她一塊兒上去。自此,趙小姐對關小姐一見如故,吵著要她做母親,鎮北侯無法,只得上門提親,被關家所拒,這才入宮求旨。」
霍聖哲揮退死士,垂眸沉吟。趙小姐,也就是葉蓁當年留下的那個女兒趙純熙,算一算日子也該十三歲了,若無主母教養並操持,婚事恐怕有些艱難。她急於找個繼母本無可厚非,但選中關素衣真是所謂的「巧合」嗎?
霍聖哲走到窗邊遙望甘泉宮的方向,搖頭哂笑。巧合不巧合,他已無心追究,既然塵光有意從往事中掙脫,成全他又有何不可?說到底,當年也是他愧對那兩人,以至於他們夫妻分離,天各一方。如今家國一統,乾坤已變,是時候向前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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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仲氏與關素衣正在家裡接待幾位族親。其中一位乃關雲旗堂兄的妻子,平日里最好打探消息,聽說關家拒絕了鎮北侯的提親,立刻上門來當說客。
「弟妹,你可真夠傻的,連鎮北侯的婚事都推拒。錯過了這一村,可就再沒這一店了!鎮北侯是什麼人,你剛來燕京許是不了解,讓我來跟你好生說道說道。」她抓起一把瓜子,邊嗑邊侃侃而談,「鎮北侯原是前朝重臣之子,因父親蒙冤受屈,被前朝皇帝發配邊疆充軍。在那裡,他與當今皇上無意中結識並成了莫逆之交,然後跟著他南征北戰,立下汗馬功勞。他如今的爵位全憑戰功換來,可說是文武雙全,相貌堂堂。」
「再位高權重,相貌堂堂,那也是個鰥夫,下邊還有一雙兒女。我的依依不給人當繼室,更不做後母!」仲氏撇嘴。
「鰥夫咋啦?鰥夫也足夠配咱家的門第了!」堂嫂吐出幾片瓜子殼,急道,「他與皇上有同袍之情,當年溯水一戰曾同生共死;嫡親的弟弟獲封蕩寇將軍,如今鎮守邊關,前程似錦。這一門雙傑還不夠顯赫?再說了,他妻族更不得了,亡妻的雙胞胎妹妹葉珍對皇上有救命之恩,眼下已位至婕妤,再上去兩步就是昭儀、皇后!誰不知道葉婕妤對姐姐留下的兒女疼愛得緊,時時頒下厚賞,處處照拂有加。只要咱們依依照顧好他們,不怕在侯府站不穩腳跟。兩個半大孩子,又從小沒有母親疼愛,應當很好哄,依依冰雪聰明,知書達理,定能應付。」
仲氏表情越發嫌棄,正要開口反駁,一直保持沉默的關素衣卻徐徐道,「原來嬸娘您也知道要想在侯府站穩腳跟,就得伺候好兩個孩子。我這是去當主母,還是去當婢僕?誰人不知趙侯爺對亡妻痴情不悔,對兒女愛若性命,此時續弦,單為女兒趙純熙將來的婚事考慮,嫁過去的女子能有什麼地位,說不得用過就丟,日後常年獨守空閨,苦不堪言。再者,本是趙家宗婦入門,憑什麼讓葉家人來相看?難道我將來還要處處被一個死人轄制不成?這門婚事嬸娘若喜歡,便留給您女兒吧。」
雙胞胎妹妹?關素衣垂眸冷笑,葉蓁,葉珍,這兩個名字取得好,絲毫不怕知情人喊錯;雙胞胎這個借口找得更好,連認錯這一點都完全避免,當真把當年那些爛事遮得嚴嚴實實。她不想探究葉蓁怎會掉入黃河假死脫身,更不想知道她如何改名換姓成了高高在上的葉婕妤。她只想離趙家那一屋子男盜女娼之輩遠遠的。
所幸爹娘和祖父對她十分疼愛,只要她不應,這門婚事就成不了。趙陸離自尊心極強,接連被拒幾次,定不會再來。想當初,若非嫁入鎮北侯府能解救陷於水火中的關家,她也不會輕易答應。所謂的榮華富貴、錦衣玉食,從來不是她心之所往。
女人被頂撞後有些惱怒,正想責罵幾句,仲氏立即介面,「我家夫君和老爺子都是白身,位卑言輕,可不敢把女兒嫁進那樣的高門深宅里去。各位大嫂,弟妹,你們請回吧,我近日微感風寒,頭疼欲裂,恕不多留。」話落命桃紅送客。
眾位妯娌憤憤起身,陸續告辭。恰在此時,一名小黃門帶著賜婚聖旨到了,把關家上下震得七葷八素,尤其是關素衣,竟呆愣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跪下,接旨時雙手顫抖,皮膚冰冷。
難道這就是宿命?這輩子,哪怕她抵死不從,趙陸離也一樣有辦法將她推進火坑裡去。有那麼一瞬間,關素衣開始懷疑重生的意義,甚至萬念俱灰,心如朽木。但很快,她便從窒息的痛苦中掙脫,變得堅定而又剛強。
好!甚好!嫁入趙家,總比嫁給不知根底的人要好。這世道對女子而言本就艱難,無論是商賈、農夫,亦或貴族士子,有了余財總會不停往家中納妾。這本是世間男子的常態,不可避免,與其日後再經歷一遍由歡喜希冀到絕望麻木的歷程,不如一開始就冷眼旁觀。
上輩子之所以一敗塗地,正是因為她做得太多,說得太少,讓那些人以為她付出的一切都是理所應當。這輩子她決定只說不做,擺一個賢妻良母的虛偽面孔,搏一個賢良淑德的大好名聲,倒要看看沒了自己的付出,趙家還能開出什麼錦繡花樣,結出什麼甘美果實。
思忖間,關素衣掂了掂手裡的明黃聖旨,諷刺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