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園(五)
?深更,我枕在他的手臂里,看著窗外的夜空。離別在即,他故意隻字不提。我一點都不懷疑,當有一日我從夢中醒來,他已經駕馬離去。他明白我的不舍,也有自己的顧忌,我有種強烈的預感,他不會當面跟我說再見。
再見,是欲斷不斷的嘆息。這兩個字承載著太多的變數,驕傲如他,自負如他,也並沒有多大的把握。
他睡得很沉,我伸手摸了摸他的鼻子,心中忽然有些煩躁,如何也不能入睡。
「卓?」我輕輕叫了他一聲,他沒有應我,想必是陷入了夢裡。我掀開被子下床,向屋外走去。
村子里很安靜,只有叫不出名字的蟲子在一聲聲地催人入眠。村頭柳樹的枝葉,在黑夜裡像是女子垂下的絲,輕風拂過,飄逸恣然。夜幕上的星星像被人隨意潑灑在天空的銀豆子,毫無規律地排列著,延伸向遠空。我追尋星星的光芒,一路走到溪邊,溪邊站著一個人,我的心忽然就漏跳了一拍。很多年前,他站在園中獨自仰望著天色,那個時候,他給我的感覺是孤獨,很多年後的今天,他站在溪邊遙看夜空,給我的感覺則是飄渺。我們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也許曾幾何時,有一樣的想法和感情。武陵春也好,生查子也好,表達的是類似的心境,只是每個故事還有每個故事的無奈,那是不足為外人道的,當局者的情懷。
本來想要轉身離開這裡,但想起姜卓下午的話,還是慢慢向他走過去。「還沒睡嗎?」我故作輕鬆地問。
他回過頭來,有些意外,更多的是欣喜。他的臉像是春時綻開的梨花白,還有桃李之芳,「萱兒……你也沒睡么?我以為你再也不會理我了。」
我伸了伸懶腰,笑道,「睡不著呢,今夜太開心了。」
他的黑色眼眸涌動著波瀾,有些小心翼翼地開口,「聽說,你為蒼王陛下添了一個王子,忘了恭喜你們。」
提到茗昌,我心中升起作為母親的溫柔和驕傲,「是啊,但是那小傢伙喜歡他爹,不喜歡我。只有他爹才能看見他那吝嗇的笑容。」我輕輕地嘆了口氣,抬起頭看他,卻現那黑色的眼眸有碎裂掉的光芒。他原是望著我出神,接觸到我的目光,立刻春風般笑了起來,「親爹爹好,蒼王陛下文韜武略,必定會把他教養得很好。何況還有夜華那樣的師傅。將來,殿下一定舉世無雙。」
「舉世無雙我不敢說,希望他健康平安就好。」我望著溪水中倒映的冷月,絞了絞腰帶,還是問,「你呢?過得好不好?什麼時候為自己再添一個女兒?我覺得你還是喜歡女孩兒。」
他愣了一下,隨即溫柔地笑道,「我過得很好。對於我來說,已經養過一個女兒了。」
我疑惑地看向他,看到他眼睛里閃動的夜光,才了悟他說的女兒就是指我。情絲牽動,回憶甘甜,嘴角瞬間就盈滿了笑意,「你一定是嫌麻煩不敢再養了對不對?你以前就常跟明磬抱怨,說被我弄得心力交瘁,不堪重負,生不如死,對不對!」
他的笑容依舊,語氣越輕柔了起來,「有嗎?最後的四個字肯定是你自己加的。」
「就有就有!你記不記得啊,那年你帶我去種地……」
我們並坐在溪邊,66續續地談起一些兒時的事情。說到好笑的地方,我會樂得直不起腰。他時不時地望向夜空,有時也會低頭看我,滿面都是被春風吹開的桃花。溪對岸的山黑漆漆的一片,時有怪石或者枝椏被黑夜勾勒出奇怪的形狀。興起之時,我會指著它們說像什麼,他總是微蹙著眉仔細想象,最後辯駁不過我,只能嘆氣,「萱兒,你小時候的丹青課業,從來都是我替你完成的吧?」
我挑眉,「你在暗示我什麼?想說我觀察力不行嗎?別忘了我結業的時候,畫作可得了高分!」
他兩邊的嘴角上揚,隨手撿起身邊的一塊石頭,在地上畫了起來,「這是晴空,這是荷花,這是少女,這是山水……還記不記得那年,你睡覺前跪在窗邊磕了好幾個頭,說要老天保佑你交上去的煙雲江南圖能讓你順利結業?」
我一拍大腿,站了起來,「我就說!一定是你把圖給換了對不對?我那煙雲江南被夏夏笑成了鬼畫符,我就說為什麼丹青課的夫子最後一天要用那麼恐怖的眼神看我!」
他低下頭,臉上的表情又甜又酸,「我以為你不喜歡丹青課,又不能憑白辭退辛苦了一年的夫子,所以才把你的畫換掉了。萱兒,你知道嗎?每當我送走一個曾經給你授課的夫子,他們都很捨不得你……無論是你學的最好的算術,還是學得最不好的地誌。」
聽他這樣說,我的心裡又苦又澀。不知道是他此刻的表情讓我產生了一種心痛的感覺,還是他所說的那些往事彷彿就生在昨天。到了今天,我不再孩子氣地說怪他,我可以心無旁騖地跟他暢談,像多年的老朋友重話巴山夜雨。但很多事情都不一樣了,無論我們願不願意承認,我們的人生就像從同一個起點衍伸出的兩條路,有了各自的方向和終點。
「時候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希望你們能打勝戰。」我匆匆地行了個禮,轉身向村子里走去。剛走了幾步,他開口叫住了我,「容我最後再說幾句話好嗎?」
我攥緊腿上的裙子,不忍拒絕他,但也只是背對他站著。
「萱兒,北地的鬼獄之兵雖然厲害,但那都是明槍。李道在昊天與西地之時,廣植了許多危險而又可怕的勢力,他們可能會在一夕之間起顛覆政權的暴動。於我,於蒼王而言,國家才是最可怕而我們又兼顧不到的戰場。而他把國家交託給你,是把整個戰局的關鍵都送到了你的手上。或許我這樣說,會給你增添許多的壓力,這也是陛下不與你說的原因所在。但萱兒,若你能穩定住天朝的局面,那這場戰,我們必勝無疑。我今天告訴你,是因為我也曾是你的老師。如今,我更願意是一個與你並肩作戰的將領,我們有不同的戰場,卻為著同一個目的。」
我深呼吸了口氣,重重地點了幾下頭,「你放心,我一定不辜負你們的期望。我真的感激你,感激這麼多年,你教給我的一切。謝謝你。」
他沒再說話,我繼續往回走,輕輕的,彷彿聽到他流水一樣的聲音在空氣中飄蕩,模糊而又真實,「不思量,自難忘,十年生死兩茫茫。」
我的心中一堵,眼眶熱,再也控制不住地跑了起來。
果然,幾日之後的清晨醒來,我的手沒有摸到他,只有一封信。心中大驚,捏著信就奔下了床,遍尋整個村子都覓不到他的蹤跡。他走了,和聶明燁一起走了,只給我留了這一封信。我有些頹喪地靠在牆上,打開了信封。
「阿寶,我選擇這樣離去,實在是迫不得已。在彩雲澗平凡而又溫馨的日子,已經拖住了我的鬥志,越增長了我對你的不舍和眷戀。每與你共度一刻,就恨不得多留在你身邊一天。我不想欺騙於你,明皇的到來,有我的私心。在燕塘關之時,你們站在一起,就是一雙讓旁人艷羨的璧人。時至今日,我也不能把那樣美麗的畫面從腦海中抹去。每當看見你的失神和窘迫,我就心如刀絞,我生怕有一天,你會飛走,不再願意留在我的身邊。阿寶,如若說當初我還願意放你走,現在的我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放走你,不僅僅是因為你是茗昌的母親,更因為你已經成為了我生命中不能分割的一部分,是我拱手河山都不願意失去的妻子。阿寶,你可知,聽到你的那聲相公,我有多麼的滿足。戰場之事,雖風雲變化,但我與明皇相互幫扶,無須掛**。至於帶你來彩雲澗的私心,也有。作為國家的決策者,能正確地頒布律令,還永遠不夠。你也看到了還農令在這裡的實施情況,我想我不需要告訴你怎麼做,待你回到永昌,就主政吧。泥鰍和王兒都會助你,當然能夠助你的,永遠不止他們。等我回來。夫姜卓於夜。」
這個人!那麼險惡的戰場,只有一句話帶過。我把帶著他氣味的紙頁貼在臉邊,如果昨夜知道他今天就要走,我一定不吵著去睡覺,一定溫柔地待他。況且這一別,不知何時能夠再見。「狠心的人!不知道我會想你的嗎?至少送你走,我心裡會好受一點呀。」
我想我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了。
作者有話要說:本卷完。
番外統一留到最後再寫吧。煙並不能保證一定會按照親們的要求,面面俱到地都寫出來,但盡量你們要求的人都涉及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