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羅地網(四)
?井陘道一役,是聽回來稟報的傳信兵,說起的。
因為我軍深懼鬼獄之兵毒煙的厲害,所以士氣一度低迷。在即將與敵軍交戰之際,湛虜命人通知全軍,乾糧已盡,這一襲若不戰決,將會全軍覆沒,生死懸於這一線之間。兵士得令,各個衝鋒爭先,湛虜也不組織陣型,而是身先士卒,奮勇殺敵,士兵各自為陣,卻各個死拼,一下子就亂了鬼獄之兵的陣腳。
與此同時,在正面迎敵的姜卓和聶明燁兵分兩路,一為主力,二為伏擊,在鬼獄之兵又欲放出毒煙之時,我方先燃燒由娘他們配置的藥草,一時之間兩軍煙霧瀰漫,草藥的效力極大地衝擊了毒煙的毒性。聶明燁率兵把敵軍數眾趕到下風口,毒煙反噬,敵方慘叫連連。李道的主力被困於井陘道,本是插翅也難逃,他卻冒險從山崖陡坡之絕境突圍,姜卓等人一路追到了無憂河畔。
「所以,作戰計劃是否有變?」我聽完傳信兵的回報,開口問道。
傳信兵回稟,「是的王妃陛下。本來我方大軍想要即刻返回,但交戰之間李道疑似負傷,留在井陘道來不及突圍的眾部也是死的死傷的傷。東部聞聽我們有了剋制毒煙的辦法,終於肯派出兵力。所以陛下當即決定一鼓作氣,滅掉李道所有的主力,就直接在距離井陘口二十里的地方駐紮了下來。」
我又問,「湛虜將軍那邊如何?」
傳信兵說起湛虜,自是滿臉的崇敬之色,「神將軍打亂敵軍之陣,盪清了殘留在井陘古道上的鬼獄之兵,此一戰,該是居頭功的。據說當時神將軍曾與李道遭遇,李道大斥一聲『你別忘了,你是出於北地,怎能作此與同胞相殘之事!』神經軍一面殺敵,一面痛快回答,『北地湛虜早就死於數年之前,如今的湛虜,是天朝的將軍。我的同胞是身旁這些與我並肩的戰士,你們只是為亂天下的妖孽!』當時,眾將士聽言,士氣大震,於是氣沖斗牛,以一抵十,呼喊聲震天。鬼獄之兵聞風喪膽,刀劍之外,死傷無數。」
我拍手叫好,不愧是號稱戰無不勝的神將軍。其用兵之神,已堪稱將兵法的精髓融會貫通了。
傳信兵退出去了以後,我繼續整理這幾天由夜朝夕收羅來的圖書,百家之文,一本小小的大典想要博採眾長,詳略得當地收錄之,確實不是易事。我注意到有一本女傳,年代已經久遠,紙頁泛黃,但這個時代有專門為女子編纂的典章尚屬罕見。我本是不經意地隨手翻了一翻,一看卻看到了黎明時分。桌上的蠟燭已經燃盡,紅色的燭淚掛滿了燭台,窗外是灰濛濛的一片。遙想姜卓他們此刻,一定正在井陘道口徹夜不眠地商討下一步的作戰計劃,而消滅已如盛夏之末的李道,不過是時間長短的問題。
「阿寶,快來,你來幫娘試試這個!」娘忽然從外面跑了進來,幾步衝到我面前,臉上都是喜色。
我疑惑地接過娘手裡的瓶子,打開上面的紅塞子,立時有一股難聞的氣味冒了出來。我差點失手把瓶子打翻在地上,不禁抱怨道,「娘,這是什麼東西啊?準備用來幹什麼的?這實在是太難聞了……快拿走快拿走!」我把瓶子推還到娘的手裡,娘眉開眼笑,「這可是好東西,我跟大師兄還有顧老研究了半天,才算是把破除毒素的解毒劑給制出來了。幸好開族秘典完整,大師兄又回來了,不然這葯怎麼可能配得出來?」
言默當然是高手,據說當年如果他在的話,也許娘就不用為了救湛虜而失去寒熱體質了。寒熱體質雖然有利於治病,但是對睡在一起的夫婦來說,真的不是好事。姜卓本身就是冬暖夏涼,還稍稍偏熱的體質,如果加上我的寒熱體,兩個人湊在一起,我的身體就永遠不會有熱的時候了。
對了,茗昌。我這才想起來,茗昌並沒有寒熱體……族長一脈的血液和體質最為純潔,沒有可能生出體質正常的茗昌來。唯一的解釋,就是我懷他的時候,那次出血改變了他的體質。
「昌昌以後追女孩兒,會方便很多。男人還是需要一副正常的身體,何況是生在天家呢?」我這樣輕聲地安慰自己。站在我身旁的娘似乎沒有聽到我說的話,她正興奮地轉著小瓷瓶。
天似乎亮堂了一點,窗外的景色漸漸地清晰了起來。娘忽然說,「阿寶,這次見到明皇,我現了一個問題。」
我忙問,「什麼問題……?娘,你是不是也覺得他身體很不好?我見了他幾次,每次見到他的時候,臉色都很蒼白,還一直在咳嗽,他是不是生了什麼病?」我一口氣問完,現娘臉上怪異的神色,又解釋道,「娘,我不瞞你,我不可能不去關心他。他教養了我十年,就算光論恩情,我這輩子都還不起他。」
娘把小瓶子放在桌子上,走過來攬住我的肩膀,「我知道當初是他不要你的,可是……我聽說了和國的一些事情,你要聽嗎?」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那個淑妃,也就是李湘蘭,被人玷污了兩次……現在是徹底地瘋了。和國的百官一直在向明皇進諫,說要重選妃子,他卻說,就算不當這個皇帝也不會再娶……關於他的身體,我看出了異常,但如果不把脈,不可能知道癥結。阿寶,你要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那『不要』的背後,恐怕有天大的隱情。那個時候,你要把握住自己的心啊。」
娘的一席話,聽得我心神俱顫。一不小心,手邊的女傳「啪」地一聲掉到了地上。若不是娘,這些事情我永遠都不會知曉。可能並不是我無法得知,而是關於他的一切被我本能地排斥在了獲知的領域外。他居然一個字都沒有跟我提過。在彩雲澗的那晚,我問他過得好不好的時候,他是用怎樣的心情來回答我?那個「好」字的背後,包含了多少我不知道的辛酸和痛苦?
聶明燁,你真的是個混蛋!
其實他從來沒有改變過,從十幾年前剛剛認識的時候開始,他就是一個人在默默地背負很多東西……我這一生總是不斷地碰到傻瓜,從前是他,現在是姜卓。但傻人都有傻福,所以我希望老天爺保佑他,至少不要讓真相太過於殘酷。
屋子的外面忽然傳來了言默著急的聲音,「顧老!顧老!你要去哪裡?」娘連忙開了門追出去,現顧老疾行如風,彷彿生了什麼天大的事情,等著他火前去。
「他會死的,陛下會死的!我絕不能讓這個作戰計劃生效,阻止他,我一定要阻止他!」顧老已經上了年紀,還背著碩大的藥箱,所以他沒有走幾步,就氣喘如牛,白花花的鬍子抖得厲害。
我大聲地問,「顧爺爺,到底生了什麼事情?我能幫您忙嗎?」
他愣了一下,隨即沖我跑了過來,雙膝跪地,「王妃……皇上他身體很不好,不能夠長時間領兵作戰。他已經很久沒吃我配的葯了!無憂河已經在北地境內,那裡的氣候潮濕多陰雨,大大地不利於他的身體,求求您阻止他吧,求求您!」他的眼睛紅紅的,有淚水掛在他雜亂的鬍子上,我心中暗叫不妙,深知顧慎之分明是有事相瞞。
言默和娘互看了一眼,娘上前沉聲問道,「顧老,到了現在你還不肯說實話嗎?明皇的身體到底怎麼了?你為何不讓傳信兵送信到前線去阻止?」
顧慎之老淚縱橫,看了我們一眼,怎麼也不肯再開口
我急怒攻心,大吼道,「如果您不說實話,到最後害了他,一切就都晚了!」
他的眼珠渾濁並不清明,定定地看著我,彷彿歷經了數年光陰。最後,他終於緩緩道來,「陛下根本就是一心求死啊!早在很久以前他就寫好了遺詔。他……他中了一種奇毒,陽壽已經不足十年了!」
我猛地倒退了幾步,壓制不住驚惶的心跳,他的話猶如晴空霹靂炸響在我的腦海裡面。我從來沒有覺得泰雅雪山冷得像是一座巨大而又空落的冰窖。疼痛,震驚,不可思議等種種感覺,清晰得就像是我身上跳動的脈搏。「什麼叫,陽壽已經不足十年?什麼時候的事情?!你為什麼到現在才說,為什麼到現在才說!」我激動地上前抓住顧慎之的手臂,他抖了一下,繼續閉著眼睛說,「是陛下不讓說的。陛下去昊天之前就已經知道自己中毒了……而且,這一年多以來,他不斷地用政務來消耗自己的精力。我雖然極力搶救,可是藥石於他,已經收效甚微,現在連七年八年都不能保證了……還有……」
「還有什麼!」我紅著眼睛厲聲問。
「陛下……他陽氣盡散,此生永無法再享男女之歡。」
我差點沒有勇氣把顧慎之的話聽完,因為在他說到一半的時候,我的腦子已經開始嗡嗡地炸裂。我怎麼也沒有想到,在他無情的背後居然有這麼大的隱情!我不是沒有去揣度過真相,但這真相永遠比我想象得慘烈和殘酷得多。原來不是不愛了,是沒有辦法愛了,所以用斷絕來成全自己的愛。他做了跟我一樣的傻事,自認為這樣做是為對方好,從而選擇自己一個人去默默地承受,卻沒有問過對方的意願。
錯過了,後悔了,時光卻永遠無法倒轉。我們都是懦夫,都沒有足夠地信任對方,就像當初我不應該因為李道的一番言論而離開他,而他不應該把我推向姜卓的懷抱,連最後的這些時光也不留言我們。現在的我,作為一個妻子,一個母親,一個國家的統治者,究竟該用什麼樣的心情,什麼樣的態度去面對和處理這樣的事?
我知道不能負姜卓,但我也不能對聶明燁坐視不理,我就像被夾進了一個緊促的空間之內,進退維谷。
顧慎之緊緊地握住我的手,乞懇地望著我,好幾次話到嘴邊,卻什麼都說不出來。大凡知道我們故事的人,多少都能體會我現在的心情,一邊是傾心相戀十年的愛人,因為隱情被迫分離。一邊是有情相守的丈夫,一心一意一雙人。這樣的兩個男人,我忍心去傷害哪一個?不能是姜卓,可難道我知曉了真相,還要裝作對聶明燁無動於衷嗎?我做不到。
言默當機立斷,拉了我就往山下跑,「無論王妃您的決定是什麼,當務之急是趕到前線去救人。」
「言默,你有辦法?」
「辦法應該在李道的身上,小的先送您去戰場,我們見機行事!」
我忽然有些不適應他的說話方式,「您是我的大師伯,以後不要喊自己小的了……」
他淡淡地一笑,「處理完泰雅的事情,小的還是要回追雲王宮繼續當總管。那個時候,言默就還是言默,什麼都沒有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