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之間
?十年了,整整十年!
我傻乎乎地望著他,老天爺真的很不公平,十年的時光,似乎根本沒在他的臉上留下任何痕迹,反倒因為年歲的增長而多了股說不出來的意韻。難怪人人都說男人三十一朵花,女人三十豆腐渣,照這樣看來,也許男人四十了,也還是一朵紅艷艷的花。
「看什麼?不認識為師了?」夜朝夕甫一開口,馬上讓我的萬千感慨化為灰燼。
我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強克制住心**開口說道,「夜朝夕,我警告你,你要麼把我放下去,要麼就乾脆抱著我,這樣拎著在空中晃是怎麼回事!」說完,我使勁地扭了扭身子,整個身體就像鞦韆一樣在空中晃蕩,級沒有安全感。
他提著我衣領的手加了把勁,另一隻手抽空過來,摘掉了我的面具。
「丫頭,別亂動,會掉下去的。」他「語重心長」地說道,透明的眼瞳里,卻全是狡黠的笑意。
你知道會掉下去還這樣拎著我?我扭頭瞪他,他卻自得地扯著嘴角,不時側頭打量打量我,又不時地點點頭,很認真地說道,「想不到十年的時間,你已經從土豆塊長成了土豆絲,為師甚是欣慰。若不是夏夏告訴為師你戴了面具,又穿了男裝,為師一定認不出你了。」
這個夜朝夕上輩子一定是被土豆砸死的,三句不離土豆!我向上翻了白眼,問道,「你去過泰雅了?」
他點了點頭,嘆了口氣,「聽說你不在,我還很擔心,怕你突然改變主意想嫁給我。」說著,他眯起眼睛,湊近我,「不過,如果你現在改變主意想嫁給我,我一定欣然接受。」
你做夢!這本是我脫口欲出的話,但考慮到自己的小命還攥在他的手裡,於是只能作罷。
出了密林,夜朝夕終於著落,不再在大樹間竄來竄去,而是平穩地走路,我也得以享受大地的安全感。回頭往密林的那邊看了一眼,心中是說不出的苦澀,明明距離得這麼近,卻連再見一面的機會都沒有,也許我們的緣分真的很淺。
夏夏或許已經把我的事情都跟夜朝夕說了,但一路上,他很少說話,也根本沒問我什麼,我也就只默默地跟著他,我們很地便回到了泰雅雪山。
上山的時候,我們都很有默契地選擇了人少的小路,因為大道上散布著人家,夜朝夕一不小心就會被圍個水泄不通。
雪之琉璃宮,在千層階的盡頭熠熠生輝,我顫抖著手,撩起下擺,一步步朝它靠近。它亦如當初我離開時一樣聖潔,美麗,她的輪廓漸漸地從我的內心深處飛了出來,變成了這眼前這片片真實的石與磚,梁與瓦,我的泰雅,一別十年,我回來了。
我平緩著氣息,梅花就像夢境中一樣,在眼前飛舞。有幾個侍女正在梅樹下嬉鬧,看到我跟夜朝夕,皆是一驚,立刻圍了上來,驚喜道,「夜公子,你回來了!這位……難道就是少主?」她們的目光先是猶疑,隨後一亮,最後變成了難以置信。
我剛要說話,身後傳來了顫抖的一聲呼喚,「阿寶?阿寶,是不是你?!」
「雯姨!」我迴轉身,向那個婦人飛奔過去,我有多想**,多懷**,小時候她柔軟的懷抱,多想,她能像小時候一樣抱起我。她的兩鬢已有些微白霜,眼角有了淡淡的細紋,但除了這些外,彷彿什麼都沒變。直到我現她只到我的鼻尖,再也抱不動我時,才恍然醒悟過來,時光已經過去了十年,我再不是當初那個又矮又胖,能夠被雯姨抱在手中的阿寶了。
雯姨顫抖的手撫上我的臉頰,她的溫暖亦如當年,「阿寶,你長這麼大了,你出落得這麼美了……」淚水自她的眼眶中落下,她慌忙抬起袖子要去擦,我已伸手拭去了她的淚,「雯姨,這些年過得可好?身體還好嗎?」
「好,好,都好!就是沒了你,泰雅都變得冷清了。」雯姨緊緊地拉著我的手,細細地打量我,忽然,她像想起什麼似地,問道,「阿寶,你怎麼回來了?你不是……」
沒待雯姨說完,另一聲呼喚從路的盡頭傳來,我扭頭看去,現娘正向我飛奔而來。白衣飄飄,她的輪廓終於也從夢境中來到現實,變成了眼前實實在在的人,而不只是個**想的影像。
「娘!」
我跑了過去,我們在路的中間相逢,然後緊緊地抱在一起。這些年過去了,歲月竟沒有在她的臉上留下任何痕迹,她的美麗亦如我離開的時候一樣,傾國傾城。
「娘想你,這幾千個日日夜夜,娘無時無刻不在想你!」娘的聲音有些顫抖,手輕柔地撫著我的後背,我含淚點了點頭應道,「我也時刻在想娘,娘,你身體好嗎?娘,你跟我離開的時候一模一樣,一點都沒變,還是那麼的美。」
「誰說沒變?娘老了,而阿寶已經長成了美麗的姑娘了。」娘笑著撫摸我的臉頰,深深地看著我,「這下,你再不會說自己的爹爹是醜八怪了吧。」
我低下頭,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
「阿寶,娘問你,你怎麼突然回來了?!」娘拉著我的手,很鄭重地問道。我知道她心裡有一千個一萬個疑問,但我一時語塞,竟不知道如何把事情的始末都告訴她。
「娘,讓我休息幾天,之後,我會慢慢的把事情都告訴你,好不好?」
娘看著我,雖然疑惑,卻還是點了點頭。
在家的日子過得非常的平靜,我每天除了看書,練字,與夜朝夕下棋,討論一些實事,很少再理宮外的瑣事。很快,就到了我的十五歲生日。娘跟雯姨本來要為我慶祝,卻被我婉言謝絕。十五歲這一年將成為我生命中不願提及的一個點,讓它淡淡地過去,好過在心裡留下一道深刻而不可磨滅的傷痕。
早晨,我吃過長壽麵,獨自在梅園中散步。十年的山下生活,我漸漸有些不適應山上的嚴寒,雖然穿著很厚的外衣,依然冷得我抱緊了手臂。遠處,太陽剛剛升起,紅紅的太陽在天邊灑下一片霞光,泰雅的清晨遠比麗都的美,可此刻站在故鄉的梅園裡,我卻無比地懷**那個度過了十年時光的異鄉。
梅雨繽紛,恍惚中,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書房,一個小女孩正趴在門口的窗台上,往裡面望。
透過窗戶,能看到裡面是一個一身白衣的男子,正伏案寫著什麼。他長得極俊美,光是看側臉,就讓人挪不開眼睛,他的眉有些淡,但眉形很好看,眸漆黑得像夜,卻比黑夜澄澈乾淨,英挺的鼻樑彷彿平地隆起的山嶺,極具線條感。
忽然,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聲音輕柔得彷彿空谷幽風,「萱兒,有事嗎?」
門口的那個女孩耷拉著腦袋,推開門走了進去,嘴裡還不停地嘟囔著,「明明頭都沒有抬,怎麼就知道是我呢。」
男子聽到這話,把筆放在了一旁,笑著看向眼前嘟著嘴的小女孩,那目光溫柔明凈,還有一種情緒在深處翻湧,「是不是又被夫子罰寫字了?說好,這次我可不幫你,你要自己寫。」
小女孩抬起頭來,狡黠地笑了笑,一下子就撲向了他。他怕她摔倒,忙伸手把她抱住,無奈地搖了搖頭,「淘氣鬼,這次又想了什麼花招?」
「明燁哥哥最好了嘛,你看人家手疼,腳也疼,頭也疼了嘛……」她抱著他,滿足地靠在他的懷裡,輕扯了扯他的衣領,「委屈」地說道。
他又好氣又好笑,伸手捏了捏她胖嘟嘟的臉,嘆道,「你呀,夫子難道沒看出來,每次的字帖都是我寫的?」
「你的字比我寫的好看嘛,再幫我一次嘛,人家真的全身都疼啊!」說完,她還痛苦地扭了扭臉,凄哀地看著他。
他終於點頭應允。
「哇!明燁哥哥最好了!我找明磬玩去!」小女孩高興得手舞足蹈,一下子就從他的懷裡跳下了地,本來就要往外跑,想了想,又踮起腳,在他的臉頰狠狠地親了一口,滿臉得逞的詭笑。隨後,對他揮了揮手,一溜煙跑走了。
他知道他又中計了,低頭看了看空蕩蕩的懷抱,笑著搖了搖頭。
他的表情就這樣定格在我的眼前,我彷彿伸手就能夠觸碰到他的臉。淚水把他的輪廓弄得模糊,我伸出手去,所有的影像一下子破滅,我疾走幾步,想要抓住它們,卻一下子向前撲倒,終於痛哭出聲。
迎接我的不是大地,而是一個陌生卻又熟悉的懷抱,我抬起頭,看到了一雙透明色的眼瞳。
「明明相愛,卻狠心離開,你覺得你做得對,你覺得自己是為他好,你想過他的感受沒有?他能放得下嗎?若放不下,這段感情就像長在心上的荊棘,每每思及,便會錐心刺骨,聶明燁是個什麼樣的人,你比我更清楚。」
聽著他的話,我止住了哭聲,「他為什麼放不下去,他對李湘蘭很好,他會跟她有很多很多孩子,他……」
「戚璟萱!」夜朝夕捏緊了我的手臂,搖了搖我,「若是形勢允許,以聶明燁的地位和聰明,就算你相逼,他也不會娶李湘蘭!你以為他什麼都不知道嗎?你以為李富派人找過你的事情他會不知道嗎?要不是為了你的安全,他絕不會向李家妥協!」
我愣了愣,一下子抓住了夜朝夕,「你怎麼知道?你怎麼會知道!」
夜朝夕板起臉,正色道,「虧我教了你三年!蒼龍玉天下間只有一塊,我知道它在你身上,你覺得聶明燁會不知道嗎?這代表李家的蒼龍玉在你身上,說明了什麼?!你覺得你逼他娶李湘蘭是成全了他,卻不知道,他娶李湘蘭只是為了保護你!」
「不是這樣的!不應該是這樣的!」我推開夜朝夕,大聲地吼道。他不知道,他什麼都不知道,我離開是對的,我做的是對的,他不是這樣想的,他不是的!聶明燁三個字就真想夜朝夕說的那樣,已經長成了我心牆的荊棘,每每思及,就痛徹心扉。聶明燁,明燁哥哥,我在心裡一遍遍地喚他,想**他的味道,想**他的懷抱,我們好像已經分開了好久好久。
對!我去找他,我們不要皇位了,既然彼此對彼此都最重要,我們就拋棄掉一切,遠走高飛,他會同意的,他一定會同意的!我提起裙擺一下子站了起來,下決心要把他帶走。
「戚璟萱!你不能這麼自私!」夜朝夕一把拉住我,把我拖了回來,我使勁地想要掙脫開他,他卻牢牢地按住了我,用我聽過的最大的聲音說道,「自他娶李湘蘭開始,他就不再是一個人,他已經是一個女人的丈夫,他已經是兩家人的頂樑柱,他已經被推到了恢復一統的風頭浪尖,再也不能退後!是,天底下只有你戚璟萱能夠把聶風帶走,讓他從此銷聲匿跡,但你想過沒有,李湘蘭該怎麼辦,盛怒的李富會把聶家怎麼辦,對他抱以希望的萬千人該怎麼辦,西地又該怎麼辦!」
「我不管,我什麼都不要管了,我愛他,我需要他!其它人根本不關我的事,不關我的事!」
夜朝夕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突然放開了我。
我激烈的情緒也因為他突然的放手,而平復了些許。
他轉過身,不再看我,只是輕輕地說著話,那話音如歌,「原本你有機會跟他一起遠走高飛,你卻為了道義,放棄了。現在他已經不能離開,你卻為了兒女私情,強要毀了他,我教你的三年,他教你的十年,真真都浪費了。」說完,他朝雪之琉璃宮直直地走去,背影在梅雨之中,卻再沒有了當年的瀟洒,他也在背負,或者,他也在為我心疼。
「師傅!」我對著他的背影跪下,泣不成聲。夜朝夕緩緩轉過身,遠遠地看著我,我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只有滿溢的淚水和滿滿當當的心痛,久久不去。
我們再不能回頭了,在應該的時候,我沒能知道,沒有爭取,錯過了便只能遺憾,也許連遺憾都成為了奢侈品。
晚上,娘還是在大殿舉辦了宴飲,席間,夜朝夕依然是坦然談笑,不時地出久違的洒脫的笑聲,若不是我握著酒杯的修長手指告知這中間已經過了十年,恍惚之間我總以為,時光還駐足在四歲那年。
「夜公子,阿寶才剛回來,你就要把她帶走,我心裡真是捨不得。」娘的目光看著我,對夜朝夕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可是夜朝夕似乎絲毫不買賬,「族長,我們說好的,你可不能反悔。實在不去也行,把這丫頭嫁給我。」說完,他朝我看來,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娘搖頭,「這……我做不了主。阿寶要嫁誰,得聽她自己的。」娘看向雯姨,似乎希望她能說點什麼,而一向能說會道的雯姨,只是靜靜地看著我,問,「阿寶,你願意嫁給夜公子么?也許一生平平安安,能有個清凈。」
嫁給夜朝夕?我下意識地側頭看了看坐在我身側的男子,如焦墨一般的眉,透明色的眸子,無可挑剔的鼻樑和臉部輪廓,長相他沒的說。夜朝夕盛名在外,這些年雖在聶府幾乎算足不出戶,但地誌課的那個夫子卻花了三節課給我們講夜朝夕,講他一個人怎麼在百儒會上舌戰群儒,力挑天下名士。講他怎麼以一《歸田賦》寫盡了天下懷才不遇的風流名士的辛酸歷程,而成為了朝堂跟江湖人人拜讀的巨作。多少高位者想要拉攏他,收買他,哪怕是得他一幅墨寶,見一下他的人,可是他生性自由散漫,不好攀附權貴,他只做想做之事,只見想見之人,縱情于山水之間,真真成了一個大家。
這樣的人,跟一幅名貴的畫一樣,別人光是聽說你有,就已經羨慕不已,更不要說把它掛在廳堂之上,朝夕相對了。
夜朝夕徑自喝著酒,並不表態,似乎我做出什麼回應他都沒有意見,他的坦然讓我陰霾的心情頓時輕鬆了起來。
「娘,我決定了,我要跟師傅去永昌。」
作者有話要說:今晚再更啦……下一章預告,「天都永昌,天人熠熠」最後一個主角粉墨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