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路相逢謀者勝(一)
?回去的馬車上,大家一片詭異的安靜。
夜朝夕獨自望著窗外的景色,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據我所知,昊天的文試極其嚴格,兩年才舉辦一次。昊天體制,學子由所在鄉和里的紳士和學士舉薦,參加每郡的初試,由郡中的前三甲彙集到各府舉行秋試,各府秋試前十者取得身份文牒,方可參加在楓彌舉行的國試,也就是文試統考。統考分三場,淘汰制,一場不合格者,即宣告淘汰,而且統考的形式,題目,全部由當年的主考官和副官們決定,每一年都不一樣,形式五花八門,三場考試下來,只有二十名考生能最終站在明光殿上,接受蒼王的殿試,並點出前三甲。
「丫頭,不用去考試了,當我輸了。」夜朝夕的目光依舊看著窗外,口氣很平靜,彷彿他等了十年的這一場比試,像雲煙一般輕。
「師傅?」我疑惑地喊了他一聲。
「昊天的文試是絕對不允許女子參加的,並不是我對你沒信心。女子在昊天沒有一席之地,她們的使命就是相夫教子,延續香火,這也就是為什麼蒼王下令女子不受教的原因。」夜朝夕說的是女子,卻好像是他深受其害一樣。他似乎想起了很久以前的某些事情,整個人陷入了一片回憶之中。
「不,這個文試我參加定了!」我慷慨激昂地站了起來,一時之間忘了這是在馬車之內,腦袋結結實實地撞到了馬車頂棚,出了一聲悶響。我慘叫著,抱頭坐了下來。夏夏幫我看了看,不禁埋怨道,「小姐,你也太不小心了……都腫起來了……」
「丫頭,要參加考試就必須女扮男裝,女扮男裝可是欺君大罪,偌被揭穿,是會被斬的。」聽起來後果相當嚴重,但夜朝夕的表情卻一派輕鬆,彷彿這種事情就跟吃飯一樣平常,甚至要比吃飯有趣的多。
這個夜朝夕,最喜歡口是心非。我磨了磨牙,笑說,「這並不重要,到時候師傅總會有辦法的對不對?徒兒只要全力以赴去贏,就可以了。」
我們找到了永昌城最大的一間客棧投宿,剛好也只剩下了兩間上房。我跟夏夏換上了男裝,去隔壁的房間叫上夜朝夕,三個人一起下樓吃飯。我曾跟夜朝夕說過,沒事就學學女子,弄個幃帽戴一戴,好歹把臉給遮起來,他那張臉晃蕩在那裡,想不叫人注意都很難。
果然如我所說,從我們下樓開始,下面大堂上的人都不住地抬頭看,有男的有女的,有老的有少的,他們的目光全都凝集在夜朝夕的身上。其實夜朝夕長得不如聶明燁,但是他舉手投足皆風華無雙,同樣一件白衣穿在他身上,就像仙人高潔的道袍,暗香盈袖。他骨子裡傲視不羈,偏偏表露在皮相上是淡泊不爭,這無疑給他的外貌加上了一層神聖光環,導致他與聶風共享盛名。
我無奈地掃視了一下大堂,在看到一個人影的時候,腳生生地頓住。那個人坐在角落裡,一身紫色曲領袍,白色的馬靴,穿著隨意而幹練,可縱使這麼簡單的裝束也掩飾不了他身上天生的一股貴氣,所以引得身邊的幾桌人紛紛側目、猜測。
見我停下來不動,夜朝夕回過頭來看。他順著我的目光望了過去,一會兒之後,淡淡地下了結論,「那個人不是一般人。」
我笑,「他當然不是一般人,他是天朝的將軍。」
大堂里早已坐得滿滿當當,熱鬧非常,一時竟然找不到能坐下的桌子。我們好不容易等到一桌食客起身,走過去還沒坐下,已被三個年輕的男子搶了先。
「喂,你們怎麼能搶別人位置!」夏夏生氣地出口指責,聲音大了些,惹得所有人都往這邊看。
三人中一個穿白衫的男子率先站了起來。他長得很清秀,唇紅齒白,面如冠玉,一看就是個文弱書生,但應該出身優渥。他的態度謙和有禮,「實在是對不起,因為吃完飯急於回房溫習功課,不知幾位公子能否相讓?」
人家都說到這份上了,沒有不讓的道理。我回了個禮轉身走人,可走了幾步,現夏夏和夜朝夕還站在桌子那邊,根本沒動。夜朝夕淡淡地看著白衣男子,「凡事都有先來後到。」
「喂,你這個人怎麼回事?!蘇兄都已經說到這份上了,你還這麼不識相!」另一個穿著青衣的男子站了起來。看他身上所穿的服飾,來頭也定是不小,只是他的目光太過犀利,斜沖的劍眉和過於瘦削的臉龐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有些凶,並不如第一個男子一樣溫潤而讓人舒服。
白衣忙拉住了青衣,溫和地笑,「葉賢弟不要動怒,這位兄台想必也是來應試的,我們再等等就可以了。」
聽到白衣這樣說,他們中的第三個男子站起來退離了桌子。他的年紀應該是三個人中最小的,只能算是個少年,臉蛋很精緻漂亮,細長的水汪汪的眼睛,小巧的鼻樑,莫名地給我一種怪異的感覺。
青衣嚷了起來,「蘇兄!你再這樣一桌桌地讓下去,今天晚上我們就不要吃飯了!先是讓給那個穿紫衣服的,現在又讓給這三個人!」說完,他的目光朝不遠處看了看,我循著他的目光看去,現剛好就是我所「知道」的那個穿紫衣服的男子。
這時,掌柜的賠著笑臉走過來,「幾位客官,大家都是來趕考的試子,不要傷了彼此的和氣。這位客官,您看這樣行不行,小的在二樓給你們找個雅座,不收你們雅座的錢。」
「我們不走,要走,叫他們走!」說著,青衣男子掏出一個金元寶擲在了桌子上。
那個金元寶在桌子上翻了個跟斗,底面朝上,那上面彷彿刻著什麼字,我探身仔細地看了看,是官家隸敕造」。
這個男子莫非來自昊天最富庶的楓彌府?天下富庶不出昊天,昊天之富始於楓彌。楓彌府物產豐富,林木達,商賈雲集,水6交通便利,不僅鹽鐵可以在楓彌府自由流通,楓彌的知府甚至有鑄造貨幣和制定法律的特權。同為知府,楓彌的知府是正二階,比全國的任何州府的正三階知府都高。
夜朝夕轉過頭來跟我對看了一眼。其實,等下一桌也不是什麼大事,沒必要因此衝撞了官家的人。
我們迅地退開,四處尋覓空座。
「你們可以來這邊坐。」低沉而又富有磁性的聲音傳來,如洪鐘,似巨浪濤聲,只聽過一次,我就沒有忘記。但是,他是昊天的將軍,是把我的江城子拿去當密報的人,是把聶明燁騙到十里行的人,我不喜歡他。我正要開口回絕,夜朝夕卻已經走了過去,大大方方地在他旁邊坐了下來,開始點菜。
我當場愣在了原地,沒想到夜朝夕竟這麼不客氣。我不知道是該走過去,還是繼續傻站在大堂的中間。紫衣男子也不惱夜朝夕的無禮,只是淡淡地對不睬他的夜朝夕點頭致意,然後徑自喝酒吃菜。
「小子,你再不過來,今天晚上就別吃了!」夜朝夕拿著菜單頭也不抬地喊了一聲。
我猶豫了一下,終於,飢餓戰勝了彆扭。我走了過去,在紫衣男子的對面坐了下來。
他的五官遠看的時候,彷彿是普通的小山,並不如聶風夜華奪目,也不及聶明磬的英俊。可走近了才現,他的五官居然非常地耐看,仔細地尋味,會現他的眉梢,眼尾,嘴角似乎都藏著情緒,目光和表情雖然淡淡的,但是蘊含著極深沉的心思,那是一種高高在上俯瞰眾生的眼界,也是一種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城府,更是一種凡事皆成竹在胸臨危不亂處變不驚的磅礴大氣。好神奇的人,他身上所散出來的氣勢,不像是將軍之位能夠承受得起的。
就在我看他的時候,他忽然抬起頭來,幽深的藍眸直射向我,我的心魄彷彿隨著他的目光一抖,差點沒把手中的茶杯扔到地上去。雖然抓住了茶杯,可杯中的水已經灑了出來,濺了我一手,夏夏著急地想去拿手絹,卻現自己已經換了男裝,手絹沒帶在身上。
男子把手伸進袖子里,拿出了手帕遞給我。
我低頭仔細地看了看,那手帕已經有些陳舊,上面是兩隻藍色的小蝴蝶,綉著一個「萱」字。這正是當年在蝴蝶谷的時候,我給他的那塊手絹!他居然就這樣隨身帶著?!我接過一看,現那上面用黑絲綉著《江城子》。
「你知道這詞的意思嗎?」我拿著手絹,開口問道。
他似是沒想到我會突然問,微怔之後,不動聲色地反問,「你知道這詞?這幾年我遍閱書籍都查不到。」
「當然查不到,現世的書籍上沒有這詞。」我邊用手帕輕輕地擦拭手上的茶漬,邊說,「這詞是悼亡詞,是詞人悼**亡妻,表達兩人之間堅定不移的真摯感情的,取意是好的,卻不該被利用。如果你真的有心收藏它,就應該讓它僅用來追思,這樣才不違背送你的人的心意。」說完,我把手帕遞還給了他,盡量讓自己笑得不經意。
男子並沒有伸手接回手帕,只是靜靜地看著我。我的意識居然不受控制地陷入他眼中的汪洋,周遭的一切都在眼前褪去,消散,逐漸變成一片空白。
直到一個白色的身影忽然進入眼角,我彷彿要被控制的心神才幡然醒轉過來。
是剛剛的那個白衣男子,他對著夜朝夕拜了拜,「三位公子剛剛承讓了,我的葉賢弟為人心直口快,並不是有意冒犯,在下代為致歉。」說完,他自袖中掏出了一本冊子,遞到了夜朝夕的面前,「小小禮物,不成敬意,還望兄台收下。」
我定睛一看,差點沒笑出聲來。那小冊子用極好的綢緞包面,上方用陳色上好的墨水書寫,本是精品,可無奈,冊子上那三個字讓我們的夜朝夕極為不屑。因為這正是他老人家天下聞名的《歸田賦》,年輕人之間相送,取個與君相交,志同道合之意。
夜朝夕遲遲不伸手接,就那樣坐盯著那本《歸田賦》,而白衣男子弓著腰等著他接,也一動不動,兩個人就這樣沉默地僵持著。
青衣男子突然沖了過來,一拍桌子,叫嚷,「你這個人太不識好歹,這可是我蘇兄珍藏的《歸田賦》!常人見都見不到!」
夏夏看見他對夜朝夕那麼無禮,毫不示弱地吼了回去,「你吵什麼吵,我家公子能把這《歸田賦》從最後一個字背到第一個字,誰稀罕啊!」
原本熱熱鬧鬧的大堂因為這一番話而安靜了下來,正在吃飯的客人們紛紛圍了過來。「狂妄!」青衣男子一拂袖,正色道,「《歸田賦》能從第一個字背到最後一個字已是不易,若有人能倒背如流,今天我葉文莫馬上拜他為師!」
夏夏一喜,「這可是你說的!」說著,她轉向我,「公子,你就寫給他們看,讓他們看看,你不僅能背,這字還能寫得跟夜華一樣!」
此時,我們的周圍已經圍了很多人,大都是年輕的試子,他們一個個都在用看好戲的心情看著我,那目光有探視,有懷疑,更多的是不信。眾所周知,夜朝夕的字是天下間的文人墨客競相模仿的對象,但鮮少人能得其精髓。因為他流傳於民間的墨寶實在太少,畢竟不是人人都有機會像我一樣天天拿著他現寫的字當字帖練。偶爾有人得之,也是如珍寶般收藏,輕易不予示人,所以聽到夏夏說我的字能寫得跟夜朝夕一樣,自然是沒有人信的。
《歸田賦》我背過,因為聶明燁很是喜歡,他自己臨摹過好幾次。因為我的字酷似夜朝夕,他也曾叫我給他寫了一份。背下《歸田賦》花了我很長的時間517Ζ,而且雖然正著背能如流,倒著我可實在沒有把握,因為全篇無一字重複,還有很多字生僻,正常人能**下來已屬不易,更何況每一段的內容表面上看起來也是毫不連貫,相當有難度。
想到這裡,我剛想推辭,夜朝夕卻突然側頭沖我笑了笑,那意思再清楚不過了,我都能準確無誤地猜到他現在心裡在想什麼,「丫頭,讓為師檢驗檢驗這十年,你有沒有長進!寫得太糟糕可別怪我不認你這個徒弟。」
嚯!樹活一層皮,人活一口氣!想我這些年可是好好學習,天天練字的!我瞪了夜朝夕一眼,挽起袖子,很豪邁地喊道,「拿筆來!」
作者有話要說:因為這幾章的內容是一起的,所以放在一起更,比預定的晚了一些,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