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 治本四
李馨只看了五公主一眼,什麼也沒說。
李芝先是有些強硬的與她對視,可是過了一刻還是沒辦法理直氣壯的看著李馨的眼睛,把頭別到一邊去。
李馨站了起來,撫了撫衣襟:「我去更衣。」
阿福也站起身:「我和你一起去吧。」
李馨裡面貼身的衣裳也濕了,得一起換。李馨在屏風后把肚兜穿上,阿福替她繫上帶子。李馨露出來的背部是潔白如玉沒有半點瑕疵,即使阿福也是女子,看著也覺得有點炫目。
「蕭駙馬還是真是個有福氣的人。」
李馨披上衣裳,一邊系衣帶一邊說:「福氣不福氣的……」她沒朝下說,摘下一兩件首飾,宮女捧盒子來裝了,李馨在盤裡挑挑,又換上了件和這件宮裝相配的釵環。
妝盒捧上來,李馨勻過妝,阿福也塗了些粉。
「老五還是小孩兒呢,」李馨扶扶鬢髮,「我出嫁前一天晚上,父皇把我叫去,拿了圖給我看,最後指給了我五個縣,連我娘的老家邰縣也在內,當年大姐姐出嫁也不過才兩個縣,她嫉妒的見天咒罵,我要和她計較也犯不著。」
阿福頓了一下,輕聲說:「五個縣啊?」
「嗯,父皇說我將來若是生了兒子,可是承繼兩個縣,生女兒,就繼一個。」她看看阿福,「公主有這樣的封邑也算難得了,當然,和皇子是不能比。」
皇帝對李馨算是很大方了,或許是憐惜她母親和弟弟都已遭不幸。本朝公主出嫁除了一些定額的嫁妝之類,一般是沒封邑的,大公主是頭一個出嫁的公主,有正經封號,所以有兩個縣陪嫁,不過大公主未曾生育已經病逝,那兩個縣又被收回去。
可是李馨只要一想起自己豐厚的陪嫁采邑是母親與弟弟的兩條命換來的,只怕絕不會高興。
阿福也不好勸她。
「過完年,我打算搬出宮去。」
「搬去哪裡?」
「承恩坊。」李馨笑了,「父皇再喜歡我,也不會讓我總這麼留在宮裡。還在現在承恩坊沒有那些討人厭的老宮人和老宦官都不在了,整個承恩坊就我一個主子,日子倒也不難過。」李馨回過頭,在阿福臉上看到了憐惜。
「再說,我遷出宮去,和嫂子你見面也方便容易了。」
她不知道想到什麼事,臉上露出一點笑容,帶著譏諷,輕蔑,還有……一些恨意。
兩人更衣梳妝完再回來,殿前面有兩個歌女在唱曲,聲音宛轉,在秋日裡聽起來有一種空曠的婉約。一曲唱畢,阿福她們正好歸座,歌女拜謝了賞賜退出去。
皇帝和李固正開玩笑,幾杯酒喝下去人鬆快多了,「今兒可沒見你的禮啊。」
李固也笑著說了句:「父皇這是喝多了,兒臣明明有壽禮呈上的。那屏風父皇不還誇過么?」
「那不算,那是阿福送的。」
皇帝對兒媳婦的稱呼在座的都聽得到,這可不是一般的信重。
「可畫是兒子找人畫的么,前後跑了好幾趟呢。」
李馨跟湊上一句:「我還幫嫂子拓絹呢。」
皇帝來了興緻:「拓絹?你也會?」
「我幫嫂子扯著絹布角來著,還遞了水和筆。」
皇帝哈哈笑出來:「果然當用了。嗯,好,這功也記你一份。」
五公主小聲念叨:「會綉活兒有什麼了不起……」
她下頭的話讓何美人一指甲給掐消了音。
何美人生過一個兒子,不到半歲便夭折了。五公主是她第二個孩子,何美人滿懷期待,本以為這是個兒子,可是生下來又是個女兒。她年紀已經不輕,顏色自然也不如往昔,五公主又不討皇帝喜歡,何美人現在也不求別的,只求平平安安過日子就成。五公主大了,自然要指個駙馬,能顧得好自己就不錯了。何美人不求她孝敬,只求她別惹什麼禍就成。
李芝先前還好,可是經過京城這一亂,許多人都變了。何美人也說不清楚到底是什麼時候,五公主變成這樣了……
也許是……
也許是逃出京城的時候,那個兵荒馬亂的晚上,她害怕,她不想死,她也不想被皇帝,被大隊撇下。李芝哭著扯著她,可是為了讓車輕快,她不讓李芝再和她坐一輛車,讓她去後面的車子上和宮女坐在一起……
也可能是……更早的時候,她對年幼的李芝說,你怎麼不是個皇子?你一點用處也沒有,也不能像三公主一樣得皇帝的歡心,她冷落她,覺得她實在蠢笨讓人心煩……
何美人有點恍惚,心裡轉了十來個彎,臉上卻還不能帶出來,呂美人朝她舉起杯來,何美人還得陪一杯。
雖然宮中要講資歷,可更實際的是看誰更得聖寵。何美人已經色衰,呂美人卻正是得寵的時候。玉夫人在的時候顯不著她,王美人得意時也沒人留意她。但是現在一個死一個關……一直不顯山不露水的呂美人,也就冒出來了。
呂美人有一種特別的氣質,她看人的時候,還有舉止間,何美人形容不上來,那種氣質與眾不同,可又說不上來都是哪兒不一樣。
她的目光移到李馨臉上……還有成王夫人,她們,好像,有點相同的地方。
何美人覺得,自己真是上了年紀了,總是會胡思亂想。明明哪兒都不像。李馨明艷高貴,成王夫人溫和敦厚,她們完全不一樣。
李信扯著嗓子給皇帝念了首詩,皇帝笑著點頭:「好,沒荒廢學業就好。跟著哥哥嫂子要好好聽話。」
李信點頭答應。
蕭駙馬也在笑,阿福的目光從李信的小臉兒上移到他臉上。
這個男人生的真好,眉眼會說話一般。
可是男人要長這麼好乾什麼?花朵可經不起風雨——而且感覺越漂亮的花,就越有毒啊。
阿福還是覺得,像高英傑那樣的人靠得住。李馨要是嫁給他,就算沒有什麼富貴日子,可高英傑一定是個能支撐門戶的男人,愛護妻兒,有責任感,靠得住。
反正阿福就是覺得蕭元靠不住。
不為別什麼原因,就是直覺。
皇帝心情極好,宴席上的菜熱了兩回,才興盡而散。李固喝的不少,連李信都跟著喝了兩杯,阿福顧著大的,看著中的,還有個小的纏著——李譽睡的飽飽的,現在精神十足的纏著阿福不放,回去的車上煞是熱鬧。
「今天,沒見王美人。」
李固靠在她肩膀上小聲說:「她還是安心養胎的好。聽說……前幾天吃的東西不妥當,又吐又瀉動了胎氣了。」
阿福微微覺得奇怪,「你的消息真靈通。」
「靈通的不是我,」李固說:「宮裡面打死了幾個宮人宦官,都是與王美人這事有關的。王美人現在極不得意,她所倚仗的靠山不過是冰山,她也沒有什麼別的籌碼……」
阿福想了想,「只要她不找咱們的麻煩……咱也不管她的那些事。」
「唔……」也不知道李固是聽進去還是沒聽進去,手掌熱熱的潮潮的貼在她的腰上,阿福覺得那裡像是貼著一塊燒紅的熱炭一樣。
「阿福,」阿固小聲說,「咱們再生個女兒吧?」
他聲音太小,阿福沒有聽見。
李固覺得有些意外,父皇是無法確定王美人手中有沒有那份遺詔?也許是顧念她肚子里的孩子?
但是……李固覺得應該沒有那麼簡單。
當年,王美人幾乎得罪了所有的人,皇帝卻仍然讓她活著離開了。而現在……
酒宴上有一會兒功夫皇帝在走神,雖然時間很短,他又開始談笑風生。但是李固感覺敏銳,他看不到,可是他的感覺更加敏銳。
他們可能忽略了什麼。
李固和劉潤,他們將自己所知的拼湊起來,給了王美人致命一擊——但是,現在看來並不是這樣。
王美人並沒被徹底打倒,皇帝對她,並非全無眷戀。
這就讓王美人沒有陷入完全絕境。
皇帝的不舍就是她的生機。
到底當年……是怎麼一回事呢?父皇,母后,還有王姜……
李固忽然想起來。
如果現在還有誰能清楚的知道當年發生的事情,那些被重重時光湮沒的人和事。
當時的人,太后,王濱……這些可能知情的都已經不在。
但是,阻攔王美人,讓她無法進入丹鳳殿的,曾經在母後身邊服侍的那個宦官,他一定知道!
李固以前,竟然一直忽略這個人。
他只是對那人十分敬重,從來不輕慢他。還有一次問過他想不想出宮,他可以讓人安排,田地,房舍,總之,能好好的過日子,衣食無虞不用操勞。
可是他說,只想留在丹鳳殿。
是的,當年的事,他一定知道。
也許他知道的比李固想象的還要多。
回到府里天已經黑了,阿福端了醒酒湯來,坐在一旁,替他輕輕按揉額角:「下次別喝這樣多了。」
「又不是天天如此,父皇壽辰,難得一次的。」
他握著她的手,阿福的手微微的涼,軟軟的。他把她的手貼在熱燙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