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 是非 二
這個難題是劉潤接了過去。
正好劉潤和劉昱書還曾經認識,有過交往,說起話來也方便一些。
不知道劉潤會實話實說,還是用更巧妙的借口將這事掩蓋過去。阿福顧不了那麼多,她連接數日都精神恍惚,連兒子撒嬌也不能讓她振作起來。
李譽還不懂得,姥姥去世了是什麼意思,可是孩子是最敏感的,家中人人情緒低落,阿福悲傷沉鬱,他也跟著沒精打采,胃口變得很差,小臉兒瘦了一圈,看的人人心疼。
淑秀端了一碗湯來給阿福,盯著她喝了,輕聲說:「夫人傷心,可是總得為孩子想想。小世子這些天可都沒精神也不大肯吃東西。」
阿福打起精神,應了一聲:「我知道。」
知道歸知道,可是悲傷彷彿擰成一條繩子,緊緊捆在身上,不是說拋就是拋掉的。
朱氏的靈柩無論如何不可能等到朱平貴回來了。就算天氣沒有像現在這樣熱也不可能。
朱氏葬在城外,就在阿福爹和大娘的墓旁。阿福望著那三塊墓碑,只覺得心裡空落落的。
人生有起有落,有始有終。
自己終有一日也會化為黃土……
旁邊李固的手伸過來,握住她的手。
「咱們一起,下半輩子好好過。」
他的話說的老氣橫秋,好像他們已經很老了,等著入土那天似的。
阿福點點頭,既覺得心酸,又覺得微微甘甜。
「好。」
這件事,還沒有完。
阿喜。
朱平貴。
李固勸她不要再想這些,她也盡量讓自己不要去想。可是只要腦子有一點空閑,那些事情就偷偷的從角落裡溜出來,由不得她不去想。
阿喜是一定要處置的,但是要等朱平貴回來。
天氣熱了起來,也許是阿福自己心境不同,總覺得今年的天熱的異樣。往年的夏天坐在屋裡頭,心靜,也不覺得很熱就過了。今年不一樣。
李譽快要周歲的前幾天,阿福熱的有些心焦氣躁,晚上也會熱醒過來,怎麼也睡不著。李固不放心,常醫官隔一天便來診一次脈,只說是虛火,並無大礙,也不必吃藥。
朱平貴到的那天有風,乾熱乾熱的。
阿福讓人到城外去迎朱平貴,一早起來收拾過了,就開始等待。李固今天沒有出門,在家裡陪著她。
大風吹的庭院里花草竹子的葉子嘩啦啦的響成一片,那動靜讓人心裡也靜不下來。
「也該到了。」
「不要急。」李固沖她微笑,露出雪白的牙齒。他的笑容有著一股讓人安心的力量。阿福依在他身旁,李譽正在學走路,楊夫人牽著他,小傢伙兒穿著一件薄薄的細棉紗衫。這是用李譽那種新式織機紡出來的新布做的衣裳。李譽步子邁得大,搖搖擺擺跌跌撞撞的走過來,然後一頭扎進阿福懷裡頭,還使勁兒蹭了幾下。
「娘……娘……抱抱。」
阿福把他抱了起來。他剛才一定跑過了,小臉兒熱的紅撲撲的,額上有汗,頸后的頭髮有幾綹粘在了脖子上,阿福拿帕子替他擦汗,輕聲說:「渴不渴?不要再跑了,天這麼熱。你去給他碗湯來喝,解解渴。」
李固說了聲:「大概是回來了。」
他的聽力比一般人要敏銳,他說完話,阿福似乎也能聽到遠遠的車馬人聲。她抱著孩子,和李固一起向外走。
韋素和朱平貴一起進了大門,經過穿堂。
阿福站住了腳。
朱平貴黑了,也瘦了。他停下腳步,先向李固阿福請按問好。長途跋涉讓他顯得風塵僕僕,形容憔悴。熾烈的陽光照在院子里,熱氣熏騰著,遠遠望出去人和景物似乎都在熱風裡微微動蕩搖晃。阿福覺得嗓子發乾。朱平貴回來之前她想了許多,可是現在看到了人,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外頭熱,有話進屋說吧。」
阿福教小李譽喊舅舅,平時這小子從來不給面子,怎麼教都不喊。可是這會兒阿福指著朱平貴輕聲說:「這是舅舅,舅舅辛苦的很,從南邊一路奔波回來的。」
李譽眼睛睜得圓圓的,盯著朱平貴看的極認真,忽然字正腔圓的喊了聲:「舅舅。」
朱平貴一愣,急忙答應一聲:「噯……」
他不知想起什麼,眼圈有點紅,低下頭說:「我還給小世子帶了些玩意兒,都是南邊的,還有外番海上運來的東西……跟船一起,得明兒才能到。」
「讓哥哥費心了。」
他再抬起頭來,神情就恢復如常了。
阿福先前給他的信中,已經用最簡單的語言將這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可是朱平貴會怎麼想,會怎麼做,她一點兒也猜不著。
熱風吹進屋裡來,彷彿就停滯在這裡不動。阿福背上出了汗,熱的微微的癢,她能感覺到汗凝成一大滴,蜿蜒的朝下淌。
「母親,已經安葬了吧?」
「是……就在朱家祖墳,父親和大娘的墓穴旁邊。」
阿福沒有多說,她也低下頭去,她不想這會兒再哭出來。如果再多說兩句什麼,她怕眼淚就又不受控制的流出來了。
「阿喜呢?」
朱平貴的眼眶仍舊紅紅的,他的神情平靜。
李固吩咐了一聲,過了一盞茶的功夫,阿喜被帶了過來。
阿福這些天沒有再見過她,她甚至不願意想到她。仇恨憎惡就像一把刀,不,就像一團火一樣,只要一想起來,她就覺得苦痛難耐,她想做點什麼,她覺得自己必須做些什麼。如果她再見著阿喜,說不定她就會上去打她掐她甚至殺了她。
阿喜穿著還算整齊,雖然被拘禁,可是王府里並無人虐待她。兩餐照樣供給,她比起上一次阿福見她時,不但沒有再消瘦,反而看起來白胖了。
阿福只看她一眼就轉過頭去。
再看她覺得胸口那把火又要燒起來,要把人燒死。不是別人,就是她自己。
阿喜一眼就看見朱平貴了,她眼睛一亮,有些怯生生,有些驚喜的喊了聲:「哥哥!」
朱平貴站了起來,他死死盯著阿喜,眼睛都沒有眨。
阿喜痛哭流涕:「哥哥,你要救救我!我沒殺人,人不是我殺的!他們想害我,冤枉我!你要救救我,我不想死啊……」
朱平貴慢慢站起來,走過去。
阿喜說:「哥……」
朱平貴伸出手來,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他平時也許沒有那麼大的力氣,可是現在不同。他眼睛是通紅的,手背上的青筋都鼓凸出來。阿喜喘不過來氣,身體被揪的提了起來,她拚命掙扎,兩手亂扎,腳尖踢蹬,茶几被踢翻了,上面的茶碗果碟叮叮噹噹全都摔碎。廳里的人一時沒反應過來,都愣在那裡,李固看不見,卻也能聽得出事情不對。韋素急忙搶上前去:「朱爺,朱爺!有話慢講!」
就算阿喜該死,事情也得分說清楚再處置也不晚,她左右是想死的,又何必讓朱平貴下這個手?
韋素是有功夫的,朱平貴的手終於鬆開,阿喜已經被掐的翻了白眼,站也站不穩。
阿福驚得站了起來。
韋素鬆了口氣,低聲說:「話總要先問個清楚,其他的事情先不急。朱兄的妹子……」
「我只有阿福一個妹子,這個淫婦我不認得她!她也不配姓朱!我今天就要替父親母親清理門戶!」
阿喜喘過一口氣來,趴在那兒拚命的咳嗽!
屋裡真熱,阿福覺得眼前的一切有點模糊。她眨了幾下眼,伸手扶住椅子把手。
耳朵里嗡嗡的響,朱平貴又揪著阿喜問什麼,她只看見他們嘴唇動,卻聽不清楚他問了什麼,阿喜又說了什麼。他的表情越來越凌厲,阿喜一臉又是鼻涕又是眼淚,又是點頭又是搖頭。
真熱……
眼前好像有銀星亂飛,阿福覺得頭暈目眩,一旁瑞雲覺得不太對,伸手過來扶住她:「夫人?夫人沒事吧?」
阿福轉過頭來,目光有些茫然,瑞雲又問了一次,她搖頭說:「沒事……」
忽然間一聲尖叫響起來。
她轉頭看的時候,朱平貴的臉上已經全都是血,不知道哪一處受了傷,阿喜手裡拿著一塊尖銳的碎瓷片,狂揮亂舞著竟然朝阿福撲了過來。
阿福怔怔的看著眼前的一切,時間彷彿一下子靜止在這一刻。
阿喜猙獰的神情,瘋狂的目光,她披散開的頭髮,阿福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這一刻只覺得腦子裡一片空白。
阿喜動作那樣快,阿福甚至感覺到她呼出的熱氣都噴到了自己的臉上。
就在那一瞬間!
有什麼東西,很熱,一下子就濺在了阿福的臉上和身上。
阿福木然的抬起手來,摸了一下。
指尖沾上了腥紅。
屋裡那樣靜。
叮的一聲,阿喜手裡的那塊瓷片掉在地下,她也像朽木一樣撲通一聲倒地。她還沒斷氣,身體還在抽搐。她身後是拿著短劍的韋素,劍尖上,有一滴血,緩緩的滴下來。
阿福覺得眼前發黑,她軟軟的朝後倒下去。
她好像回到了好些年前,朱氏端著籮系著圍裙,揚聲招呼他們兄妹三個人吃飯。
朱平貴一手牽著她,一手牽著阿喜,快步的朝朱氏走過去。
一轉眼,一切就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