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西廂
那一群人,前面是二人並列而行,左側是個中等身材的大漢,臉面黝黑,一大把絡腮鬍子,雙目炯炯有神,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身著赭紅的長袍,腰間是白玉扣帶,一看就價值不菲,手裡拿著一把摺扇,一開一折之間隱約可見是一隻嬌嬌嫩嫩的杏花繪在上面,筆法能看出來是極傳神的,但配著這樣一個糙臉大漢,頗有種怪異感。
這大漢的隨從到頗為簡單,只兩個小廝,並沒有帶家眷,看到陳老闆躬身而拜,看都沒看的虛扶了一下,只顧著轉了臉,笑嘻嘻的看向右邊同行之人,道:「蕭六爺,您先請?」
右邊的蕭六爺輕笑著搖搖頭,看了一眼身後的轎子,拱手道:「李大人先請,我內人行動不便,要慢走一步。」
李都守也不糾結這個,爽朗的「哈哈」一笑,闊步挺胸的快步進門而去,陳老闆沒想到,到了這裡兩位客人不是一同進去,一時間竟不知道要跟著李都守進去,還是在這裡陪同蕭六爺。
蕭六爺善解人意的道:「陳老闆請為李大人引路,我隨後就到。」陳老闆這才急忙也跟進了門。
蕭六爺這才緩步走到轎子前,掀開轎簾,伸過手去。
等了一會兒,卻不見有人搭手過來,反而是一對金蓮先落了地,一隻白皙修長的手自己撩了帘子,一個美人出了轎門,並不理睬等著攙扶她的蕭六爺,站穩后,才緩緩的向前走去,雖然步伐又小又慢,仍是能看得出腿腳有些不太靈便,但上身卻晃都沒晃,端莊之極。
蕭六爺看著她的背影,自己搖頭輕笑了一聲,扔了帘子,仍然趕上前去,和那美人並排而行,手臂卻小心翼翼橫在她背後,似怕美人摔倒一般。
到了門口,美人猶疑了一下,伸出手去,蕭六爺早就把帷帽拿在手上,輕輕柔柔的戴在美人頭上,又仔細將她頭髮理好,二人才邁步進去。
陳老闆剛安排了李都守坐在左手邊的椅子上,聽見聲響,回頭望去,就看見一男一女向戲台這邊緩步而行,雖然看不清面容,從身形也覺得這二位身姿卓然,陳老闆心裡就突然閃出了「揀名門一例、一例里神仙眷」這麼句戲詞來,待走近了,蕭六爺問他可有雅座,陳老闆才晃過神來,急忙點頭道:
「有,有有!」
陳老闆心中暗自慶幸,辛虧今天把錦繡台為數不多的幾間雅座都打理了一遍,急忙讓兩個僮兒引路,蕭六爺走到那女子身邊,低聲問了一句,女子搖搖頭,伸出手做出了阻止的手勢,便慢慢跟著兩個僮兒而去。
到了樓梯口,陳老闆看著她抬腿落足都顯得費力,左手按在扶梯上,雪白的手背上浮現了筋脈的青色,想樣子極為用力,這才知道蕭六爺的內眷原來行動頗為不便。
神仙眷侶忽有了這樣的瑕疵,陳老闆心裡頗為惋惜——但即使這麼費力,蕭六爺家這位內眷的上身卻依舊挺得筆直。
「這功夫!便是當紅的幾個大青衣可也是沒有的吧?」陳老闆心中轉念又道:「我這是胡思亂想什麼呢!怎麼能把蕭六爺的內眷和伶人相提並論?」
蕭六爺一直目送著那女子轉過樓梯,才落座,李都守方才只抬眼看了一眼,便目不斜視的看著空蕩蕩的戲檯子,這會兒才向右邊兒轉了頭,對蕭六爺道:「六爺,開鑼?」
蕭六爺滿臉歉意的道:「勞李大人久等了,開鑼吧。」
李都守擺擺手表示不介意,回頭對陳老闆點頭示意開鑼。
《西廂記》是牡丹社的拿手戲。
這齣戲對崔鶯鶯和紅娘要求極高,恰好牡丹社就有兩個很好的旦角兒。一個綠牡丹,一個九齡秀,在沿江一帶居然還都小有名氣,當生意不好時,齊班頭就上這齣戲,往往都能上座**成。這次能得以在錦繡台出演,甚至吸引了兩位貴客來看,不消說是有這個原因在內的。
鑼聲響起,第一場《渡河》,原本這場就很難看出什麼出彩的地方,加之台下寥寥數人,想必貴客也沒有大聲喊好的道理,所以這台上的鑼鼓喧天,反而襯得台後眾人心裡空落落的沒底兒。
綠牡丹擔憂的握緊了手裡的帕子,又看向九齡秀,見她閉著眼睛,腦袋還隨著前台傳來的鼓點一頓一頓的,不由得有些氣緊,跺了跺腳,乾脆不再看她了。
台下卻是一派和煦,李都守和蕭六爺正在邊品茶,邊低聲交談。一直到第二場,兩個人才轉頭望向戲台,待到九齡秀扮演的紅娘一句念白出來,脆生生的嗓子,又不失甜潤,二人不約而同的眼睛一亮,再到崔鶯鶯緩步登上台來,一句「亂愁多怎禁得水流花放」唱將出來,二人又齊齊的微微頷首。
蕭六爺不緊不慢的盪著茶葉,這綠牡丹嗓子也是極好的,曲調唱的中規中矩挑不出毛病,想來花了不少功夫,很值得一聽了。但最出彩的卻是妝容,端莊又帶著些春思慵懶,很會畫,很襯今晚這場《西廂記》。
李都守斜眼看了一下蕭六爺,不動聲色的把眼光重新放回台上,暗道牡丹社果然還有些真本事,他原本是不想來看這些草台班子的戲的,只是有人推薦,又聽聞蕭六爺有意前來聽戲,這才答應了給錦繡台的老闆一個面子,沒想到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好。
草台班子的女伶慣常有的一個惡習就是不夠莊重,無論演什麼角色都恨不得媚眼兒滿場飛,這綠牡丹和九齡秀,非但颱風穩重,而且做戲和唱都著實不差!
陳老闆在旁邊抹了把汗。看到這二位專心看戲,一顆心也終於放下來了。
每年數不過來的戲班子在錦繡台登場,他雖然沒那個幸運得見那幾位名伶巨匠的戲,但也看過不少戲,這場《西廂記》,不客氣的說,全是靠綠牡丹和九齡秀撐起來的。尤其是和張生的戲,那位小生著實不怎麼樣,做戲稀鬆平常,嗓子一到高處就水的不得了,扮相無論如何也看不出來風流倜儻四個字,虧得九齡秀飾演的紅娘,左右穿插,一個人帶起了三個人的氣氛,最妙的是,她帶的又恰到好處,又一絲一毫都不曾搶過綠牡丹的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