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何處覓竹馬(五)
豬肉進房中摸摸索索地倒騰了好一會兒,收拾了一個大大的包裹,相較於林靜儀的體型的確是過於臃腫了。
豬肉擦擦腦門兒上的汗,把包袱往桌上一放。
「臭小子,東西我都收拾好了,豬肉叔沒啥錢,也沒啥好東西,這些都是些平日里缺不得的東西,出門在外吃穿用度都需要錢,能省便省點兒,我也只能幫你到這裡了。」
林靜儀坐在椅子上,沒有動作,只是盯著豬肉看著。
「你還愣著幹啥啊,既然吃完了就快些動身吧,如今風聲緊,早走一刻,便安全一刻。馬車已經在後門等著了,趕車的是我一個兄弟,這人你放心,人品不怎麼樣,但是挺講義氣,會將你送到豐都再回來!」
豬肉頭一次這般絮絮叨叨,連自己有時候都覺得難以置信,還不時偷偷自嘲,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麼,這一次竟然沒有去交人領賞錢,竟然不再見錢眼開了。難不成自己還真他媽的變成了一個好人?可笑,可笑至極。
林靜儀依舊安安靜靜地坐著,沒有起身的意思,「豬肉叔,我不能走!我也不會走!」
豬肉一愣,呆在原地,手上的動作也停了。
「什麼?你說什麼?」豬肉突然跳腳大叫,衝上去就掐住林靜儀的領口,「你他媽的說什麼?你這個蠢貨,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我不走。」林靜儀冷靜地搖搖頭,肯定地說道。
「你知道你若是不走,會有什麼下場嗎?」豬肉咆哮到,「你會死,會死啊,你知道那天去王宮的那些人都是什麼下場么?有一個被剝了皮,做成人皮筒子,現在還在天上飄呢!」
林靜儀面色陡然蒼白,「果然,去的人一個恐怕一個都沒活下來!」
豬肉揚手便給林靜儀一個耳光,「你還在想別人,如果你不走,你便是下一個掛在那上面的一個人。」
林靜儀被打了一耳光,不僅沒有生氣,反而笑了,面色雖然蒼白,眼中的恐懼也掩飾不去,但是依舊不曾改口。
「我不會走。」
豬肉狂躁一番之後,無力地跌坐在地上,有些頹喪,自言自語地罵了一句,「真他娘的晦氣,想做一次好人,這賊老天都不給機會。」
他抬起頭來,輕聲問到,「為什麼?」
林靜儀微微一笑,「我要是不走,豬肉叔頂多犯下一個窩藏之罪,但是你只要一口咬定,並不知情,便能逃過一死,可是你若是助我逃跑,那便必死無疑。我走了,豬肉叔怎麼辦?」
豬肉默然。
「你何處這樣呢?其實我豬肉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我還想著拿你去換錢呢,你其實沒必要管我的!我這樣的滾蛋,死一個世上便少了一個滾蛋,我看不是挺好的么?」
「受人之恩,已是難以為報,更不能讓恩人受到連累。」林靜儀口齒清晰,聲音平和,「而且,豬肉叔你,是一個真正的好人!」
「我算個哪門子的好人!」豬肉自我嘲笑一番。
「是不是好人,從來都不是自己說了算的,只有別人說的才算,我覺得豬肉叔是好人,這便足夠了。」林靜儀笑得開心,「而這次,是我當次一劫,逃不過那也是命該如此,豬肉叔不用再說了。」
「你……」
「咚咚咚……」如同戰鼓一般的敲門聲從前門響起。打斷了豬肉的話,屋內一時間陷入沉默。
林靜儀打破這種沉默,「看來現在是想走都走不了了。」
豬肉頹然地將包袱放在桌上,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豬肉叔,你對靜儀有恩,我理應湧泉相報,但是只怕這輩子已經沒有機會了,若人真有來生,自然不會忘的。」林靜儀一點兒也不像一個七八歲的孩子,說話一本正經,豬肉聽著這些話頓時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心中莫名觸動,鼻頭有些泛酸。
「呵呵,豬肉味兒的豬肉叔,我記住了,到死都不會忘記的!」林靜儀回憶到了什麼,啞然失笑。
「豬肉叔,快去開門去吧,莫教客人等急了!」
豬肉上前狠狠地揉了揉林靜儀的頭髮,輕聲應到,「好,我也不會忘了你這像犟驢一樣的臭小子的!」
說完轉身而去。
林靜儀看著他的背影漸漸遠去,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面色再度蒼白了幾分。寬大的衣袍之下,身軀劇烈的顫抖。他不是不怕,只是強行忍住罷了。
林靜儀顫抖著手拿起桌上的茶杯,想要喝茶,那茶水卻是還未送到嘴邊,便灑了大半。勉強送到嘴邊時,杯中已無半點茶水。他只覺得口中乾澀。便再度倒了一杯,這一杯茶又如同剛才一般,到嘴邊時只剩下了一半。他不死心,再度倒了一杯。
三杯茶盡,胸前的衣衫,已經濕了一大片兒。林靜儀顫抖著放下茶杯,重重地呼了一口氣。
「既然生作男兒,豈能有貪生之念!」林靜儀眼中神光乍現,霍然起身,手中握著娘親留下的唯一一件東西,那件本來當做信物的玉佩,被豬肉還給了他。
林靜儀步伐沉穩,不緊不慢,走到大堂之上,搬了一把椅子放在大堂門口,一撩衣襟,正襟危坐,直面門口,臉上竟然再無半點兒懼色。
「風也奇,雨也奇,風雨之中話黍離。黍離聲聲不忍聞,聞之含淚皆離席。風也奇,雨也奇,縱橫四海無強敵。看淡人間生與死,坦然面對槍林逼。風也奇,雨也奇,甘以鮮血濺胡逆。蒼天為你唱輓歌,大地為你致悼辭。風也奇,雨也奇,留下此恨恨無極……」林靜儀坐在椅子上,口中輕聲哼著一首童謠。聲音很輕很輕到若不可聞。他彷彿又回到了爹娘哄他睡覺時的樣子。
……
……
蘇岳霖眉頭一皺,正要再度抬起手來時,門內終於傳出了聲響。他便停手不再敲了。
果然不多時,門被打開了,吱呀一聲。
開門的是一個長得肥頭大耳的年輕人,白白胖胖地,一臉讓人不喜的肥肉。眼睛不大,卻是充滿著狡猾奸詐的光芒,泛著令人厭惡的邪氣。
豬肉滿臉堆笑,「兩位客官,這大年初四,本小店不做生意!」
「哦?」蘇岳霖嘴角一勾,「你們棺材鋪也有不做買賣的時候?」
豬肉打一見到蘇岳霖就心中沒底,總覺得莫名其妙地恐懼,彷彿要被看穿一般,沒有絲毫秘密可言。
「這位客官說笑了,我們棺材鋪,雖然做的是死人買賣,但是也還是有忌諱的,大開年的開門兒做買賣,自己不舒服便罷了,要是膈應了別人,多不合適。」
蘇岳霖擦過豬肉肥碩的身軀,走進院中,紅袖緊隨而至,豬肉有些害怕和這個漂亮地不像話的女人對視,直覺更是告訴他,不要惹到這位姑奶奶,所以早就小心翼翼地避開了。他總是能從那笑靨如花的眼神中隱約感覺到殺氣,令人靈魂感到心悸。
「還真是奇怪,做你們這行的,難道不是每天都盼著有人翹辮子么?竟然還有這般多的忌諱,倒是聞所未聞。」
豬肉繼續笑著道,「隔行如隔山,您不知道也是正常的。再說了,也只是我們小店如此,其他店鋪,我沒去過,我也不清楚。」
蘇岳霖穿過前院兒,四處查看,點了點頭,「這倒是塊兒風水寶地!」
「這一行自然注重風水,若是不注意,定然會招惹上一些污穢的東西,攪擾得雞犬不靈。」豬肉把他從老掌柜哪裡學來的一點東西全都翻出來,雖然很多都是臨時加的,倒也合情合理,聽起來還挺像那麼回事兒。
「嗯!」蘇岳霖突然停下腳步,嗯了一聲,再無下文。
豬肉感覺周圍氣氛陡然沉靜,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不敢亂動。豬肉抬頭望向蘇岳霖,這一看頓時汗毛倒豎,本來他只是隱約覺得蘇岳霖極其危險,但是卻沒有像現在一般清晰過。
「客官,到此所為何事?」豬肉咽了口唾沫,舔舔乾裂的嘴唇,嘶啞地問到。
「你知道我是誰的!」蘇岳霖負手而立,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意有所指得說道。
豬肉只感覺在這一剎那,只要自己說錯了話,便有可能人頭搬家。他猛然跪下。
「莫非這位大人正是那北蒼公子殿下?」豬肉恍然大悟的樣子,「也是了,這滄州城內,除了大人還有誰敢,紅衣灰發,出行帶如此絕色侍女!」
「我在這裡和你說這麼多話,是覺得你聰明,沒想到,你還真挺有意思,外面都說你是個膽小怕事,貪財好色的人,如今一見,倒是讓我例外。」蘇岳霖蹲下身子,嘴角笑意更甚。
「小人不知殿下所言何意,也不知是小人說得那句話衝撞了殿下!」豬肉惶恐道。
「起來了,前面帶路!」
蘇岳霖根本不和他廢話,直接說道。
豬肉只好起身,雙拳緊握,躊躇不決,好久方才長嘆一聲,然後向大堂一指。
「你們想要的人,就在那裡!」
蘇岳霖根本懶得過多理會,直接轉身向大堂而去。
紅袖為保周全,當先開路,一把推開房門。
門內一人正襟危坐,約莫七八歲。明眸皓齒,眉目婉約如女子,薄唇粉頰如桃花。
紅袖和蘇岳霖同時一愣。
林靜儀抬起頭,眼神澄澈。童謠吟唱不止,聲調陡然拔高。
「來生親率百萬兵,滄州城下雪家恨。生如何,死如何,神州因你而風靡。振古鑠金百萬年,今日風靡又一時!」
紅袖勃然變色。
蘇岳霖靜立大堂之前,負手而對,面色平靜,有的只剩欣賞。
許久方道:「此歌殺氣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