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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後,夏目貴志和天外沙羅就在藤原家暫且住了下來。
天外沙羅送了一套茶具給滋叔叔,又送了一盒高級點心給塔子阿姨,都是恰到好處的禮物,既能表達自己的心意,又不會太過貴重讓人心下不安。她在這方面妥帖得令夏目貴志頗感驚訝。藤原塔子一臉欣慰的接下了禮物,不由得感慨一句「小沙羅也長大了啊」。
「你一個人去東京上學的時候,還只到我胸口呢。」塔子微笑著比了比沙羅的身高,「現在已經這麼高、這麼漂亮了。」
「塔子你倒是沒怎麼變。」沙羅也笑著抱了抱塔子。
「哎呀哎呀,我可是已經變成老太婆了。」
「沒有,塔子還是和以前一樣,又溫柔又漂亮。我小時候就覺得,塔子以後一定會成為好媽媽的。」
「真是的,你這孩子,長大了反而比小時候嘴巴甜起來了。」
「我說的可是真心話。」
兩個女人有說有笑地在客廳里坐下,聊起了不少從前的事情。夏目從廚房端來茶水和點心,坐在一旁看她們聊天。相隔十數年的距離感,在方才那段對話中消弭一空,夏目貴志從來不知道天外沙羅和人聊家常瑣事也能聊得如此盡興。托塔子阿姨的福,他聽了不少天外沙羅的童年糗事。比如那時有個對她有好感的小男生老扯她辮子,結果被她一拳打出鼻血啦;比如偷偷拿了雞蛋藏在被窩裡敷小雞,結果把雞蛋壓碎在被窩裡弄得亂七八糟啦;比如和阿律吵架吵不過氣急了就一口啃在阿律臉上,結果把人咬出血啦……
夏目貴志聽著聽著表情都不大對了——沙羅小姐,小時候,可真是……夠熊的。
「每次替我善後的都是塔子。」天外沙羅倒看不出有多不好意思,「塔子那時候還沒有和滋結婚,我外祖母年紀太大了,照顧不過來我,所以請塔子來幫忙……想想我那時候還真是能惹麻煩,塔子也辛苦了。」
稍稍想一想,彷彿就能看到二十年前的藤原塔子,蹙著眉頭看著她,無奈地嘆口氣,而後對她微笑起來。
「真拿你沒辦法呢,小沙羅。」
她總是這樣說。
只有一次,她去抓火爐的時候燙傷了手,塔子氣得把她抓過來打了好幾下屁股,嚴肅著臉問她還敢不敢了——那個時候的塔子,真的很像媽媽。
天外沙羅抬手撫上頸側,那裡生著一顆黑痣。
外祖母還活著的時候,曾經不止一次地對她說:「你和你媽媽小時候真像。」
她說,媽媽脖子那裡也生著一個黑痣。而那顆黑痣,在媽媽的媽媽脖子上也生著。
沙羅本以為外祖母是年老昏聵,因為外祖母身上並沒有什麼痣。後來她才明白,外祖母確實是年老昏聵——昏聵到不小心將那個秘密說出了口。
媽媽不是外祖母的孩子,而是外祖父強.暴了自己的大兒媳生下的孽種。和媽媽在同一個位置生著同樣黑痣的女人,並不是養大了沙羅的外祖母。
志子阿姨很少會來天外家,天外家一直都只有她和外祖母兩個人。在得知自己和外祖母並沒有血緣關係的時候,年幼的孩子跑出了家,躲在草垛下嗚嗚的哭。
那時候,找到她的人就是塔子。年輕的女人滿腹的焦灼與擔憂都被小女孩的淚水澆滅了,她一疊聲的問著「怎麼了」,輕輕把她抱進懷裡。小小的女孩環抱著她的脖子只知道哭,好半天才抽噎著說出那句「我不是外祖母的孩子,她會不會不要我?」
塔子愣了愣,沒有像一般大人糊弄小孩子一樣逗弄她,也沒有對她生氣,更沒有藉機說什麼「你要是不乖的話外祖母就會把你丟掉」的話,而是溫柔地摸摸她的腦袋,一次又一次地對她說著「不會的」。
「就算我偷吃了外祖母的年糕也不會嗎?」
「嗯,不會的,不過可能會打你屁股。」
「我前天和班裡的男孩子打了一架……我把他頭打破了……外祖母會不會覺得我很壞就把我丟掉?」
「不會的……但是你以後要少和男孩子打架喔,這樣不好。」
「外祖母最近生病了,她會不會覺得我很麻煩,或者我吃的太多了……」
「不會不會。」
塔子輕輕戳了一下沙羅的腦門,對她微笑。
「因為你就是她最疼愛的孩子啊,她怎麼會把自己的孩子丟掉呢?」
後來塔子對她說,雖然外祖母不會把你丟掉,但你也要對外祖母好才行。
於是塔子手把手教了沙羅怎麼做蘋果泥,在她捧著親手做的蘋果泥交給連日來因為生病腸胃不適的外祖母時,外祖母臉上慈愛的笑容讓她一下子安下心來了。會這樣對著自己笑的老人,絕對不會把自己丟掉的。
時至今日,蘋果泥依然是天外沙羅唯一會做的食物。
……並且因為某個女孩子常常來她這裡求餵食,天外沙羅做蘋果泥的手藝與日俱增,如今已經稱得上是頂尖水平了。
……
……
……
總而言之,天外沙羅沒有長成一個反社會的傢伙,童年時候塔子的照顧當真功不可沒。在她最蒙昧而不穩定的時候,塔子以她的溫柔,牽引著沙羅,讓她繞過一個又一個陷阱,在一條姑且還算正直平穩的大道上一直走到14歲。
走到她遇到櫻井流人為止。
在那之後,該說是厄運的連鎖……還是別的什麼呢?
天外沙羅沒有找到精準的形容。
因為被流人背叛,情緒崩潰魔眼暴走,才會因為依賴櫻冢星史郎而迷戀上他;因為被星史郎追殺,所以才會和赤音達成契約進入里世界;因為赤音——
——不能再想下去了。
天外沙羅端起啤酒喝了一口。背後的刺青隱隱作痛起來。她凝視著廊外的月色,微微眯起眼睛。
一件衣服忽然搭在她背後,原來是夏目撿起她扔在沙發上的紅色小袖,披在她肩頭。
「雖然快到夏天了,但是晚上還是有點涼的。」少年從她背後拿走她手裡的啤酒,「沙羅小姐也是,少喝一點酒啊。對身體不好。」
「你和塔子,還真像呢。」
任由少年從她手中拿走啤酒,天外沙羅側過臉來,對他一笑。
「你這麼說我是很高興……不過,沙羅小姐。」
夏目定定的看著她,吐出了一句炸裂性的發言——
「你的新稿子寫了多少了?」
「…………………………………………………………………………………………」
「沙、沙羅小姐?你面色發青啊???」
……
……
……
那之後,夏目貴志帶天外沙羅去了許多地方。
「總關在家裡也寫不出東西吧?」他如此說道,「還是出去放鬆一下比較好。」
天外沙羅思考片刻,覺得夏目說的實在是很有道理。於是兩人便兜兜轉轉,沒有什麼特別的目的,在八原到處晃悠起來。
夏目貴志先帶沙羅去吃了七辻屋的饅頭。豆沙餡的饅頭實在太合沙羅的胃口,她吃了許多。貓咪老師打算偷偷叼走她一個饅頭,結果被她一把拎起來,害得它一陣喵嗷嗷地亂叫,逗笑了一屋子的食客。當貓咪老師氣呼呼地背對著他們,只留下一個毛茸茸的短尾巴不理他們,她又笑嘻嘻地將一個饅頭放在它面前搖一搖,哄它吃了下去。
對於沙羅這種幼稚行徑,夏目貴志只有一句話好說:
「意外的壞心眼啊,沙羅小姐。」
「因為欺負肥貓很有趣嘛。」
天外沙羅笑眯眯地又拿了一個饅頭,引誘貓咪老師撲過來她再把胳膊往上一抬,讓它撲個空,樂此不疲。
「都說了我不是貓也不肥!」
貓咪老師抗議,喵嗷一聲掛在沙羅的胳膊上,努力伸長了(似乎不存在的)脖子去夠天外沙羅手裡的饅頭,理所當然的夠不著,逗得她又是一陣大笑。還是夏目看不過去了,嘆了口氣從沙羅手臂上扯下來貓咪老師,氣得它小短腿一陣亂划。
「放我下來!放我下來啊混蛋夏目——唔!」
夏目貴志不勝其擾地從沙羅手裡拿過饅頭塞進貓咪老師嘴裡。很好,世界一片清凈。
「哇哦。」天外沙羅一挑眉,「幹得漂亮,夏目君。」
「沙羅小姐也是,別太欺負老師了。」夏目貴志輕嘆一聲,「老師生氣了的話,我會很麻煩的。」
貓咪老師艱難地將饅頭咽下去,用力拍打著夏目的胳膊。
「你果然和這個女人學壞了!夏目!」
「別鬧了老師……」夏目將貓咪老師放在座位上,起身向櫃檯走去,「能給我包幾個饅頭嗎?嗯,用紙袋包起來,我帶走。」
付賬的時候夏目貴志阻止了天外沙羅,自己拿出錢包。
「平時已經蒙受沙羅小姐太多照顧,這一次就讓我請客吧。」他微笑著說,「而且,這次是我說要帶沙羅小姐到處逛逛的,應該我出錢。」
天外沙羅露出一絲意外的神情。然而還是笑了起來。
「好吧。」她將雙手攏進衣袖中,歪頭看他,眯著眼笑,「那就拜託你了,夏目君。」
夏目貴志接著帶她去了一個森林,路上有一個泥鰍鬍子的妖怪對夏目打招呼,又有一個牛頭一個獨眼妖怪從路邊森林裡跳出來,圍著夏目轉啊轉,一個勁兒的問他過得好不好,什麼時候再回來。天外沙羅站在一邊笑眯眯地看著,也不說話。夏目好容易打發了他們,走過來的時候,她拍了拍他的肩膀。
「看來你在妖怪間很受歡迎。」
「啊……」夏目不好意思地偏過頭去,「是這樣嗎?」
「是啊。他們很喜歡你。」
「唔……」
夏目撓撓臉頰,他並不擅長應付這樣直白的稱讚,幸而目的地很快就到了。他將饅頭從紙袋裡拿出來,供奉在一座石像前。
「這裡是?」沙羅左右看看,有些疑惑。
「這裡是露神的祠堂。」
破敗的小小神龕前,夏目貴志雙手合十,在心裡默默許下願望。
希望沙羅小姐可以開心,希望她的生命中再無風雨,希望她所遇到的每一個人都親和友善。
希望她能夠……不再流淚。
希望他曾夢見的那個十四歲的女孩,可以幸福的度過餘生的每一日。
在已經沒有神靈的小小祠堂前,夏目貴志許下了小小的願望。
祈禱著,這個他所遇到的最堅強也最美好的女性,可以安穩無憂。
即使到了現在,夏目貴志也無法忘記,在他的夢裡慟哭的那個女孩。儘管她已經不再為過去所困,但他還是希望,她可以變得幸運一點,幸運到可以獲得幸福,幸運到可以不失去幸福。
所以啊。
希望已經不在此地的小小神靈,可以實現這個小小的願望。
夏目貴志睜開眼睛的時候,驚訝的發現天外沙羅正蹲在他身邊,學著他的動作雙手合十。
「沙羅小姐……?」
「雖然不太習慣求神拜佛吧……」她睜開眼睛,對夏目貴志綻開一個笑容,「不過,還是許個願望好了。」
她伸手摸了摸夏目的頭髮,語調溫和:「希望神靈可以保佑我們家的夏目君,一生順遂,幸福快樂。」
夏目貴志一怔,臉頰上湧起些微熱度。心口生出別樣的悸動。一種他所不熟悉的情愫在心中蔓延,讓他不得不抓緊手腕,強壓下那莫名羞澀的歡喜。
天外沙羅站起身來,樹林間落下的金色陽光,灑在她身上披著的紅色小袖上,將其映照成近乎妖艷的緋,薄而明亮。小袖的衣擺掃在他的肩頭,一種奇異的香味拂過他的鼻端,用什麼詞語才能形容那一瞬間他的感觸呢——宛如一朵花在他手中徐徐盛放,柔美的芳香似是晨曦時分的薄霧,虛幻而徐緩地在他心間蔓延開來;又像是一隻小手,極輕、極輕地在他的心底撓了一下。
沙羅的長發被陽光映成一種近乎不真實的色澤,像是漆黑的泉水傾瀉而下,映襯得她的肌膚越發瑩白。長長的睫毛有如蝶翼一般,遮蔽了那雙烏黑的眼瞳,夏目再沒有在別人那裡看過那樣的眼睛,如深淵般幽暗,亦如星辰般雪亮。他從來沒有像這一刻一樣,如此清晰感覺到,眼前這個女人,有多麼美麗。那種官能性的美麗有如載著春櫻爛熳的川流一般,無聲地淹沒了他。
他忽然明白了,一直以來,他與之相伴的、他所憧憬的,究竟是怎樣的美。
「怎麼了,夏目君?」
見他出神太久,天外沙羅轉過身來,沖他揚了揚眉。
從那一瞬間的眩暈中掙脫出來,夏目貴志回過神來,對天外沙羅露出一個笑。
「不、沒什麼……我們去下個地方吧。」
將那一刻的悸動壓到心底,夏目貴志領著沙羅穿過這林間小道,走到一片開滿鮮花的山坡上。他將外套脫下,鋪在一塊方石上,示意沙羅坐下。
「從這裡能看到河流呢。」他微笑著說道。
「喔喔,確實很棒。」天外沙羅笑起來,「從這裡看,陽光下的河流,粼粼的波光閃動著,像不像將銀箔揉碎了一樣?」
「確實很像。」
「這個季節,花也開了啊。可以聞到很好聞的香氣,整個人都放鬆下來了。謝謝你啊,夏目君,這確實是一個好地方呢。」
「沙羅小姐喜歡就好了。」
貓咪老師已經飛快地竄進了花叢中,開始與蝴蝶嬉鬧,看著它那笨重的身體靈活地上下撲騰的樣子,確實十分引人發笑。天外沙羅噗嗤一笑,轉而又望向夏目貴志。
「所以說,你今天把我拉出來,到底是為了什麼?」
果然還是……被發現了。
夏目貴志無聲地嘆了口氣,將手中編好的花環放在天外沙羅頭上。
「喂喂,我可不是小孩子了?」天外沙羅抗議,卻也沒當真把花環取下來,反而笑出聲來,「算了。看在你是第一個給我編花冠的男孩子的份上……」
「我想要沙羅小姐開心。」夏目貴志輕聲說。
「喔?」天外沙羅是真的覺得意外了,「為什麼突然這麼說?」
「左京那件事,沙羅小姐並不高興吧?」夏目貴志淡淡道,「就算沙羅小姐表現得多麼習以為常……但是,那種場景,不管看幾次,都不可能心情好吧?」
那種殘忍的事情……怎麼可能習慣?
見得多了,不等於習以為常,更不等於毫無感覺。不憤怒、不悲傷、不憎恨……並不代表看著那樣的場景也能高興得起來。
「沙羅小姐,最近都沒什麼精神的樣子。」
夏目貴志的目光裡帶了些許擔憂的神色。
不是沒有發現。
自從事情解決之後,沙羅小姐的精神一直不怎麼好。甚至可以說,都有些消極了。儘管她一直在鼓勵他,但他看的出來,她並不怎麼開心。
「我不知道怎麼才能讓沙羅小姐高興起來。所以我想……如果帶著沙羅小姐轉一轉,會不會好一點。」
天外沙羅臉上的微笑消失了。她靜靜地看了夏目貴志一會兒,許久,才極輕地嘆了口氣。
「什麼啊,居然被你看出來了啊。」她苦笑一下,給自己點上一支煙,「真是的,讓阿律知道會笑話我的。」
「我覺得這不是什麼可笑的事情啊,沙羅小姐。」
「唉……我還給你說了那麼多好聽話,結果到頭來,還要你一個小孩子來替我操心。我可真是不合格的大人呢。」
「恕我直言。」夏目嘴角一抽,「您本來就不是什麼成熟的大人……成熟的大人是不會把廢稿疊成紙飛機扔的滿世界都是的。」
「嗚哇……意外的犀利啊,夏目君。」
天外沙羅誇張地往後仰了一下,做了一個被擊倒的姿勢。而後又直起身來,單手托著臉頰。
「我之前就想說了,你這傢伙,莫非是個天才嗎?」
「……哈?」
夏目貴志一臉不解。
「你知道你做了多誇張的事情嗎?」天外沙羅扯扯嘴角,「居然為了一群小妖怪召集了一堆大妖怪……托你的福,左京買賣妖怪的事情在一天之內就傳遍妖界了呢。」
夏目貴志一怔。
「我昨晚得到消息,那傢伙已經死了。」沙羅無所謂地一攤手,「據小夏說,死得很慘呢,左京那個傢伙。」
夏目貴志是徹底愣住了。
「……怎麼會?」
「唔,他抓走的小妖怪里,有京都羽衣狐組的成員。該說是幸運還是不幸呢?那孩子雖然半個身體都變成了碎肉,還是活下來了。羽衣狐知道自家組裡的小妖怪身上發生的事情之後勃然大怒呢——據說還有好幾個大妖怪都動了怒,但是誰也沒有她行動快——她抓到了左京,後面的事情還要我說嗎?」
「……哈?」
夏目貴志一臉不解。
「你知道你做了多誇張的事情嗎?」天外沙羅扯扯嘴角,「居然為了一群小妖怪召集了一堆大妖怪……托你的福,左京買賣妖怪的事情在一天之內就傳遍妖界了呢。」
夏目貴志一怔。
「我昨晚得到消息,那傢伙已經死了。」沙羅無所謂地一攤手,「據小夏說,死得很慘呢,左京那個傢伙。」
夏目貴志是徹底愣住了。
「……怎麼會?」
「唔,他抓走的小妖怪里,有京都羽衣狐組的成員。該說是幸運還是不幸呢?那孩子雖然半個身體都變成了碎肉,還是活下來了。羽衣狐知道自家組裡的小妖怪身上發生的事情之後勃然大怒呢——據說還有好幾個大妖怪都動了怒,但是誰也沒有她行動快——她抓到了左京,後面的事情還要我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