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第32章 我都沒有
總算擺脫了薛蟠,躺在床上入睡之前,柏楊忽然想起來,自己當初是打算要疏遠薛蟠,斷了他那種心思的。
結果反而被薛蟠說動,搬到金陵來了。
只是這段時間以來,薛蟠的表現一直都很正常,雖然親近,但也再沒有逾矩之處,他這種念頭便淡了。畢竟薛蟠還是個心思未定的少年,也許那想法他自己都忘記了。
然而如今看來,他恐怕並不是淡了,只不過是壓住了沒有表現出來。
這一點也讓柏楊驚訝。因為他原以為薛蟠是不論有什麼心思,都會直接寫在臉上的那種人,卻不想有一日他也會藏事了。這該是一個人長大的標誌,本來不是壞事,然而他藏的這件事,卻讓柏楊暗暗覺得不妙。
他想自己對薛蟠的影響可能太大了一點。
也許是因為從小到大,從不曾有人如此關注過他,從不曾有人如此細心的教導過他,以至於他在心裡才把自己看得很親近,如兄似父。但是親近則生狎昵,他們畢竟沒有親緣關係,這樣會不會不太好?
只是如果要因為這種理由去疏遠薛蟠,柏楊自己都覺得可笑。因為薛蟠這樣子,距離走上那條路還有很遠。退一步說,就是他命中注定了會走這麼一條路,柏楊也覺得自己該看著他,免得他又開始跟那些亂七八糟的人胡混。否則以前所費的那些心思,不都白費了嗎?
大概是因為心裡存了事,所以柏楊這一夜睡得並不安穩,總覺得自己身上像是壓著一座山,壓得自己快喘不過氣來。
等他睜開眼睛,才發現壓在自己身上的哪裡是什麼山,分明是薛蟠!
他不是睡在榻上嗎?什麼時候跑到自己床上來了?
柏楊揉了揉抽痛的額頭,不客氣的將薛蟠掀開,起身下了床。他的動作不小,薛蟠被這麼一驚動,也迷迷糊糊的醒了過來。
睜開眼看見柏楊站在自己眼前,他幾乎要跳起來,「楊哥?什麼時辰了?」
「早上了。」柏楊道,「你怎麼睡在了這裡?」
薛蟠左右一看,才發現自己躺在床上。他努力回想了一番,道,「我半夜裡似乎從榻上滾下來了,摔醒了。迷迷糊糊的,見這裡才是床,就過來了。」
柏楊聞言也不知該做什麼表情,只好道,「那就起了吧,我出去看看外頭有沒有清醒的,把人叫起來,收拾一番,你也該家去了。」
薛蟠下床的動作一頓,「楊哥不留我住幾日么?」語氣里頗為失落。
喬遷新居請朋友過來住倒也不奇怪,尤其是這個時代,雖然有客棧,但許多不便,所以借住在朋友家裡似乎是常有的事。然而柏楊想了想,自己這個小院子統共五間房子,一間正廳接待客人自不必說。一間自己預備做書房,一間自己的卧室,一間給宣兒住,剩下的一間總有些雜物要存放,哪有地方給薛蟠住?
不過這話不能直說,柏楊想了想,道,「你一夜未回,家中難道不擔心?總要回去報個信。」
「楊哥說得是。」薛蟠點頭道,不過被柏楊一提醒,他倒想起一件事來,「不如楊哥同我一起去吧?我們太太早聽我說起楊哥你,就說要請你家去做客,謝你肯交我這個朋友。從前楊哥住在蘇州往來方便,如今既搬來了,少不得要去我們家裡住幾日的,不然太太不饒我。」
一邊說一遍對著柏楊一頓作揖,臉上也露出幾分祈求之色,讓柏楊不好拒絕。
「這也罷了,昨日送了這麼多東西來,原也要上門致謝的。只是先前也不曾說過,我就這麼忙忙的去了,豈不失禮?」他有些猶豫的道。
薛蟠道,「哪裡就至於了。咱們既然是至交,就不必講究這些虛禮,當做通家之好,隨時都能來往的。我母親和妹妹都想見你呢!」
柏楊聞言一愣,難道自己還能見到薛寶釵?
別看《紅樓夢》劇情之中賈寶玉總跟姐姐妹妹廝混在一起,但實際上男女大防也是很重要的。譬如薛蟠借住在賈家,就幾乎沒跟姑娘們照過面,只在某一天宴席忙亂的時候瞥見過一眼林黛玉。
所以如今寶釵年紀雖然不大,但也著實不算小了,並不適合見男客。倒是薛姨媽是長輩,自己前去拜見並不妨事。
不過一個十來歲的小丫頭,見了也就見了,只是不知道這個年紀的小蘿莉能不能如曹公文中所說那般美貌?來紅樓世界走一遭,能見到其中一位主角,也算是難得的體驗。如此想著,柏楊便笑道,「既如此,那就同去。」
薛蟠聞言,立刻高興起來,出門去張羅著讓人收拾。
柏楊見他喜笑顏開的樣子,自己也跟著笑了。
薛家的宅子不如京城榮寧二府這樣氣勢磅礴,畢竟江南建築多以小巧精麗為美,況且即便是皇上,也不可能比得上敕造的國公府氣派。只不過在柔美婉約之處,卻是猶有過之。
畢竟薛家雖是商戶,但紫薇舍人向來也以耕讀傳家的,頗有幾分文人雅氣,加之江南本就文風鼎盛,這宅子初始建造時就極費心思,此後又經過歷代主人精心修繕,傳至如今,在江南亦是名園之一。
想當初薛蟠之父在日,這薛家的宅子,同江寧織造府的劉家一樣,都會定時舉辦文會,引得江南數地的才子們競相前來。可惜的是這一代的主子薛蟠肚子里著實沒有多少文章,這樣的盛會自然也就漸漸不存了。
不過薛蟠雖然渾,在對待這家傳祖宅時,倒是十分上心的,每年不知花費多少銀兩請人修繕,無必要讓它保留著最好的模樣。
柏楊跟在薛蟠身後進了門,但見十步一景,亭台樓閣,花木扶疏,竟不遜色於自己從前參觀過的那些名園,不由贊道,「聽人說薛家的園子過去也曾名噪一時,果然名不虛傳。只這一件就可見你們薛家的底蘊了。」
「不過大家抬愛罷了。」薛蟠謙虛道,「祖宗遺產,再不敢有半分疏忽的,所幸還能入楊哥的眼,也就不枉它存世一遭了。」
他奉承起人來真是要命,這話說得十分自然,似乎全然不覺得肉麻,卻讓柏楊這個聽者渾身不自在。他停了腳步道,「你若總是這麼說話,我就轉身走了。」
薛蟠懊惱道,「我不過是覺得跟我這樣的濁物比起來,楊哥與這園子更加相宜罷了。楊哥莫惱!」
「我看你是想方設法要留我多住幾天吧?」柏楊毫不客氣的戳破他的打算,又搖頭道,「不成的,這邊才安頓下來,千頭萬緒都等著我呢!哪有這樣的閒情逸緻?」
薛蟠臉色黯然了一瞬,復又打起精神道,「也罷,往後日子還長著呢,總有來住的時候。」想了想又道,「不如我替楊哥留一處院子出來,讓人時時打掃著,若得空來時,就住在這裡可好?那地方就在我的住處附近,又近水,是從前……我父親夏日裡讀書的地方,景緻也好。」
柏楊聽出他提到父親時滿臉不自在,想來當初父子二人的關係並不融洽。
也是,有薛蟠這麼個不省心的兒子,薛公恐怕是恨不得一日里罵他八回,催他上進。偏偏薛蟠性子擰,服軟不服硬,加之本來只是中人之資,一直達不到要求,難免自暴自棄。如此一來,父子之間矛盾自生。而後有了寶釵這個冰雪聰明的女兒/妹妹作對比之後,就更加虐心了。薛公完全失望,薛蟠也開始放飛自我。
柏楊其實一直不明白,為什麼這世上有些父母,理所當然並天經地義的將兒女當做自己的作品,肆意雕琢,一旦達不到要求就立刻橫加指責?這天下不會教孩子的家長實在是太多了,他們按照社會的要求,稀里糊塗的結了婚、生了子,一切都摸索著來,根本不懂得要如何去盡父母的義務。不是一味寵溺,就是一味嚴苛,或者二者並存。
尤其是這個父為子綱的時代,大家信奉「孝」乃天下第一大道,儒家用他傳播思想,朝廷用他統治萬民,就連一個個小家庭里,父母尊長也用這一個字壓住了不知多少兒女。
好像做了人家的父母,就一下子獲得了掌控權和豁免權——掌控兒女的一切,豁免所有的疏忽和罪責。
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這就是天下最大的謊言。
柏楊努力將自己的思緒從這些紛亂的念頭之中拉回來,在心裡微微嘆了一口氣,究竟還是放不開,所以才會在遇到這種情況之後,一時惹動心緒。
不過也因了這樣的心情,所以對於薛蟠這個倒霉孩子,柏楊心中才會有幾分同情和憐惜。
尤其是在發現他的「扶不起」都是表象,其實還可以搶救一番之後。
救世主可能也會上癮,柏楊有些失神的想,否則自己為什麼一步步就走到了這裡呢?最初只是搭把手的事,現在簡直快要將薛蟠當成自己的責任,還登堂入室跑來拜見他的母親。
「楊哥?」薛蟠說了一句什麼,見柏楊沒有反應,不由轉過頭來看他。
柏楊回神,指著前方不遠處的人影道,「那是你母親派來的人嗎?」
薛蟠轉頭一看,果然有個小丫頭的身影在二門后一閃,似乎察覺兩人注意到了她,所以躲開了。他點點頭道,「怕是她老人家等得心急了,咱們走快些。」
這時候去別人家中拜見,是要先下帖子通知主人的,貿然登門十分失禮。所以兩人來時已經遣杏奴騎了快馬報信,這會兒薛姨媽也該是在等著了。因此柏楊聞言,也快走了幾步,道,「倒讓長輩等我,慚愧得很。」
小丫頭紅著臉一路跑到薛姨媽的院子外,同喜早在這裡等著,她忙喘著氣道,「來了來了!已到了二門外了!」
同喜問,「可看清楚模樣了不曾?」
薛蟠將柏楊誇得天上有地下無,薛家一干人等,早聞他的大名,曉得他容貌極出眾,早是心癢難耐,等不得要看看究竟什麼樣的人能讓自家大爺讚不絕口。
小丫頭道,「就是遠遠的瞧了一眼,雖然看不清模樣,但風姿氣度都是極好的。」
同喜抬手拍了她一巴掌,「胡說八道什麼,既沒看清,又哪裡來的風姿氣度?」又拉著她道,「你自進去回太太,這瘋言瘋語的話,我可不敢說!」
薛姨媽守寡之後,便將正院讓了出來與兒子,自己搬到後頭園子里居住,一來照管女兒,二來也是修身養性、祈福積德的意思。過了二門,順著青石路一路往前,到了活水湖邊再轉往東,穿過一個月亮門便是她的院子了。
柏楊跟薛蟠走到這裡時,薛姨媽竟已親自迎到門口來了。
她是長輩,原本應該在屋裡等著拜見,即使要表現重視之意,也只需讓身邊的僕婦出來迎接便可。所以打眼瞧見台階上站著個衣著樸素,半新不舊的婦人,身邊只有兩個丫鬟跟著,柏楊差點兒以為這是薛姨媽身邊的媽媽。
好在薛蟠已經走上前去將婦人扶住,口中道,「媽怎麼出來了?」
柏楊便也收斂思緒,走到薛姨媽跟前道,「柏楊拜見太太。」他本來有些猶豫是要行禮還是下跪,但見薛姨媽對自己這樣重視,腿一屈就要跪下,卻被薛姨媽抬手攔住。
「好孩子,不必如此拘禮,有這份心便是了。」薛姨媽握著他的手輕輕拍了拍,一面端詳他的容貌,口中讚歎道,「果真是個標緻伶俐的孩子,難怪我們蟠兒一時都放不下的。」
又轉身對薛蟠道,「你從小到大不知道鬧出多少荒唐事來,如今虧了是交了楊哥兒這麼個好朋友,這才漸漸改好。他雖是晚輩,卻實是咱們家的恩人,既然登門拜訪,我自然要出來迎接。」
「太太這話卻是折煞我了。」柏楊連忙道,「蟠哥兒也幫了我不少忙,朋友之間守望相助,本是應有之意。太太若這樣說,我往後可都不敢登門了。」
「就是,我才跟楊哥說當這裡是自家一樣,媽若總如此,反倒讓他不自在。」薛蟠也道。
薛姨媽這才止了話頭,道,「瞧我,咱們別站在大門口了,進去說話。」
她身上的裝扮樸素,屋子裡的陳設看上去也並不打眼,不過細細看去,便知薛家底蘊不俗,許多東西都是經年的老物件,有錢沒處買的。其中一架四季景色落地屏風讓柏楊多看了幾眼,也不知道寶釵是否就藏在後面。
才這麼想著,薛姨媽已轉頭對身邊的同喜道,「去請姑娘出來見客。」
同喜應聲去了,不一時便扶著個翠色衣裙、杏臉桃腮姑娘進來了。寶釵現年不過十歲左右,其實在柏楊看來身量未成,還是個小孩子,偏偏要做出穩重的姿態,行止之間恪守禮儀,看在柏楊眼中,有種小孩子裝大人的有趣。
但若單說容貌,的確是個小美人,如今還未長開便如此,不知將來又會出落成什麼模樣?
這般想著,見寶釵行禮,他也起身回了個禮。薛姨媽在一旁瞧見,不由笑著打趣薛蟠,「蟠兒,我瞧楊哥兒同寶釵站在一處,倒像是親兄妹似的。你這嫡親哥哥瞧著反倒不像了。」
薛蟠渾不在意的道,「我同楊哥也像是親兄弟似的,他跟妹妹自然像親兄妹,這有何奇?」
滿屋的人聞言都不由偷笑,薛姨媽也忍笑點頭道,「這話很是。」
柏楊被他們這麼一說,心中好笑,從袖中摸出一塊玉墜,遞給寶釵道,「今兒頭一回見著妹妹,我身無長物,這墜子妹妹拿著把玩吧。」
薛蟠在一旁見了,不由瞪大了眼睛。
他同柏楊認識了那麼久,統共只收到過他送的一樣東西,就是上回那匹布料,還是沒在手裡捂熱就被織造府拿去了的。這會兒寶釵卻是一見面就得了他送的禮物,讓薛蟠怎麼不眼紅?
若非還記得那是自家嫡親的妹子,柏楊如此也是表示親近之意,恐怕他心中醋罈子都快打翻了。
薛蟠竭力忍耐,才沒有立刻開口討要禮物,打算等回頭私底下再同柏楊掰扯。寶釵是他的妹妹,自己還是弟弟呢!自己跟他的關係只有更親近的,得讓楊哥也送自己一樣東西才行。
薛姨媽道,「我的兒,我倒忘了準備見面禮給你。你倒是顧慮周全。」
說著便命同喜去準備一套文房四寶來。薛家有古董行的生意,這拿出來送人的筆墨紙硯,自然都不是尋常之物。柏楊推脫了一番才收下。
同喜在一旁道,「太太,我聽說柏大爺家中已是沒人了,既然天意他來了咱們家,瞧著也像是個咱們家的人,太太何不認他做個兒子?如此日後往來也更自在。」
薛蟠聞言不由大喜,「好同喜!媽平日里果真沒有白疼你,這個主意妙極!」
他本來就一直覺得跟柏楊的關係始終還不夠親近,正發愁呢。這會兒聽見同喜的話,心下越想越覺得正該如此。楊哥成了自家人,自然就能長長久久的不分開了。還有比這更好的辦法嗎?
薛姨媽拉著柏楊道,「我倒有這個心,只是不知道楊哥兒心裡有沒有忌諱?」
柏楊其實有些吃驚,畢竟自己才頭一回登門,怎麼就說到這裡去了?不過仔細想想,這倒也不失為一個解決的辦法。他正愁薛蟠對自己太過親近,偏偏又沒有名分大義。若是認了乾親,自己就是兄長,管教弟弟天經地義。
再者柏楊心裡也有個想頭,到了現在,就是不想被卷進劇情也已經遲了,既然如此,以他的性情,避不開的事情,不如積極去應對。而如果要幫助薛蟠脫離劇情,那麼薛姨媽和寶釵自然也不能放下不管。若是有了這個身份,往後行事也更方便些。
而且薛姨媽雖說不聰明,但也沒什麼壞心,丈夫去世之後一片心思都放在了兒女身上,雖然坐擁萬貫家財,吃穿用度卻也並不十分靡費,倒是個值得敬佩之人。至於寶釵,原本其實有許多種選擇,最後卻被賈家弔死在了賈寶玉這棵歪脖樹上。這母女兩個著實被坑得不輕。
「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這是寶黛的愛情悲劇,卻是寶釵的人生悲劇。
柏楊不是聖母,但如果能搭把手,他也不會拒絕。反正寶釵如今已經回到了金陵,劇情並非一成不變,他怕什麼呢?
如此想著,柏楊含笑道,「若蒙太太不棄,我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原本柏楊以為認親就是自己磕個頭就算了,但薛姨媽顯然不這麼想。薛家已經許久沒有熱鬧過了,所以借著這件事,她老人家打算辦幾桌酒席熱鬧熱鬧,也不請外人,只請本家親近之人和世交,讓柏楊認認人,將來在金陵行商,人面上也廣些。
這般用心,在柏楊預料之外,卻是讓他不能不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