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0
衛國公府內,僕從們步履匆匆,神色緊張。來來回回間擦肩而過,彼此也只敢交遞個心領神會的目光就繼續去做事,沒有人會隨意開口說話。
每個人都放輕了腳步,每個人都小心翼翼。
平日里氣氛和樂的石竹苑中,此刻也如國公府內其他地方一般,靜寂到只能聽到風拂過樹葉所發出的沙沙聲。
不過,石竹苑中的僕從與院外的還一點不同。她們的臉上更多了幾分凝重與擔憂。
金盞拿著盛了溫水的盆從屋裡往外走,行了幾步被人從後頭叫住。金盞回頭看,落霞跑了過來。看看四周沒人了,落霞方才問她道:「奶奶如今境況如何了?」
聽她提到了酈南溪,金盞的眼圈兒一下子紅了,喃喃道:「還沒醒。」
「還沒醒!」落霞睜大了眼睛,「莫不是碰了頭的那一下撞的太厲害了?那怎麼辦?不會一直這樣子吧。」
「誰准你胡說的!」金盞氣急了,也顧不上郭媽媽吩咐的要靜一些莫要吵到了昏迷中的酈南溪,登時喊道:「奶奶福大命大,好著呢!你再胡說,看我不撕爛了你的嘴!」
院子里很靜。她這一聲喊,院子里所有人都朝落霞看了過來。
落霞訕訕然,「我這不是隨口一句么。」
金盞氣極,眼圈兒紅的更厲害雙眼都蒙上了霧氣,聲音愈發大了些,「隨口也不行!天上神佛看著呢。你若敢再說一句晦氣話,莫要怪我翻臉不認人!」說著撿起了地上咣咣鐺鐺落地還在打轉的銅盆,抄在手裡,氣呼呼的低頭鑽進了旁邊的小廚房。
——她還得多備些熱水。給奶奶擦一擦臉上手上。剩下都出來的也要給奶奶備著,萬一什麼時候醒來了也好洗漱。
落霞冷眼看著金盞的背影,啐了口,哼道:「囂張什麼。」她們是一同在酈南溪身邊打小伺候的,又一同跟著嫁了過來。兩人相比較,同是大丫鬟,只不過一個被酈南溪擇中早先就跟了來京,另一個則是一直留在江南的院子里守著,後來要成親了才跟著來了京中。認真算來,她們倆沒有誰比誰厲害誰比誰低賤的。
落霞收回視線往院門處行,剛轉過身就見一個黑影倏地進了院子。落霞趕忙追了過去,提著裙子小跑了幾步。可她即便跑得再快,也只來得及看到那個身影一霎霎,對方就一腳踹開門鑽進了屋裡,不見了蹤影。
她想要跟進去。想想裡頭的情形,又作罷。雖然郭媽媽吩咐了她事情,但她沒有即刻去做,反而一扭身子進了悄悄去往自己的小屋子。
重廷川踹開門跨步進屋。咣的一聲巨響,屋裡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郭媽媽聽到聲音就氣狠了,也沒看來人是誰就低喊道:「吵什麼吵!嚇著了奶奶我要你的命!」
她性子溫和,從沒說過這樣的狠話。氣極下一句喊完了才扭頭去看,見是重廷川,立刻說話都不成字句了,「爺、我、我……」待看清重廷川的臉色后,她半個字兒都不敢多說了。
重廷川雙目赤紅面帶殺氣,宛若修羅場上的煞神,帶著雷霆威勢,一步一步的朝著酈南溪的床邊行去。
走到了床邊,他的腳步驟然變輕。這時候屋裡的一切都沒法入得了他的眼。他好似什麼都看不見,連床邊的凳子椅子都沒留意到,只緩緩跪坐在了離床上之人頭側邊最近的那塊空地上。
將馬鞭隨手擱到旁邊,重廷川探手而出,指尖發顫的撫上了酈南溪蒼白的臉頰和緊閉的雙眼。
他的動作極致輕柔。但是,這樣的輕柔之外,周身的殺氣卻不減反增。
「怎麼回事。」男人的聲音冷厲沙啞沒有半點兒的溫度,冰若寒霜,一字一字的道:「說說看。」
他低沉的聲音在屋子裡迴響,震得每個人都心裡發抖。沒有人敢上前,沒有人敢開口。即便是岳媽媽,這個時候也有點犯怵。
過了會兒,郭媽媽方才找到了自己的聲音,輕輕說道:「從假山上摔了下來,撞到了頭。身上有傷,好在天氣冷衣服不薄,傷的不多。並不知道詳情。二姐兒剛才哭暈了。好似、好似和二少爺有點點關係。」
郭媽媽的聲音愈來愈低。重廷川卻聽清了。他探手而去,將床上昏迷之人的手緊緊握在掌中。
她的手很小。他的很大。平日里她體溫偏涼,他總喜歡將她的手包裹在掌心裡暖著。但是,任憑哪一次,她的手也沒有涼成這樣過。
重廷川又驚又懼,不知她現在狀況如何。知曉她身上有傷,他半點也不敢去碰她的身子。視線緊緊定格在她緊閉的雙目和慘白的雙唇上,半刻也不挪移。
這個時候有丫鬟在外稟道:「張老太醫來了。」緊接著,門帘被掀開。精神矍鑠的老人家快步入內。
看到床上情形,張老太醫腳步滯了滯,震驚且意外,「奶奶這是怎麼了?好端端的怎麼就這樣了?」語畢,再不敢耽擱,上前看診。
岳媽媽這個時候也緩了過來,過去將房門又閉上了,快速輕聲道:「先前有大夫來看過了,說是傷到了肌膚,沒有傷到血肉和骨頭,萬幸。只頭上的傷有些難辦,沒有流血,卻未曾醒來。」
老太醫上上下下的看過,點點頭。先是把過了脈,這才從懷裡掏出了一個瓶子交給重廷川,「聽聞是有外傷,我帶了玉肌膏來。」玉肌膏是宮內后妃們喜歡用的。塗在傷口能夠不留疤痕。
重廷川死死盯著那淡綠色的小瓷瓶,薄唇緊抿,並不說話。
老太醫想了想又道:「奶奶|頭上的傷,我現在還不知究竟如何。不過依著脈象來看,人是沒有大礙的。醒了就好。」
這個時候重廷川方才開口。只不過初時口唇開合也並未能發出聲音。拚命咳了幾聲後方才嗓子開了點,低啞的問道:「有幾分把握能醒。」
老太醫看著他長大,這麼多年了,就沒見過他這樣失態過。當年老侯爺故去的時候,他也是倔強的將脊背挺直,即便是跪在靈堂前直到哭暈過去,那也是半點怯意都不露的。
可這個時候,老人家分明看到他一貫堅毅的雙眼中透出了幾不可辨的慌張。
張老太醫他不敢說是四成可能。沉吟過後說道:「有六七成吧。」
「……還有三四成呢?」
老人家不敢再過多做保證了。以免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見老太醫沉默,重廷川心下有些瞭然。他怔怔的看著眼前的女孩兒,很久都沒有說話。
他這樣的靜默讓所有人都焦慮且緊張。
許久后,重廷川慢慢站起身來。因在冰涼的地上跪的太久,他身子晃了下方才站穩。
重廷川朝郭媽媽勾了勾手,又極輕的拍了下床邊,「你在這裡,守好她。」又記起入院子時的那一幕,說道:「我記得她身邊有個丫鬟叫金什麼的。讓她也過來。守著。你們看好了她,半點也不準離開。可能做到?」
「是。」郭媽媽深深揖禮。
重廷川朝著張老太醫躬了躬身,「她就拜託您了。」張老太醫趕忙側身避了他這一禮。不待他身子迴轉,重廷川已經撈起地上馬鞭,大跨著步子出了屋。
綠蘿苑內,菊花開得正好。因著五爺重廷帆愛菊,所以院中種了很多。邁步而入,金燦燦的一片甚是喜人。
在這樣燦爛的金黃之中,一人挾著雷霆震怒跨步而來,將這裡表面的那分祥和打亂。
「國公爺來了。」丫鬟婆子急急奔走相告,「快去告訴太太!」
她們的腳程再快,快不過那個身材高大的男人。
不待丫鬟們來到院門口,重廷川已經一把扯開帘子進了屋。
他用力太大,帘子竟是刺啦一聲斷裂開來。落到地上后,涼風吹過,布里縫著的絲絲棉絮露出了頭,在寒風裡瑟瑟發抖,被吹得顫個不停左右搖擺。
屋裡的人也似那棉絮一般在微微發顫。
「你、你要做什麼!」重令博看著重廷川冷肅的樣子,驚得胖乎乎的小臉抽動起來,「我、我什麼都沒做。」
吳氏上前將兒子一把護在了身後,「你做什麼!憑什麼無緣無故亂闖!」
重廷川冷冷掃了他們母子一眼,指了旁邊縮成一團的重令月,厲聲道:「說!究竟是怎麼回事!」
重令月之前因著擔憂酈南溪就被嚇得哭個不停,此刻剛剛止歇下來,被他一嚇,再次抽泣不停,「都是、都是我的錯。我讓、嬸、嬸嬸陪我上假山,下來、來的時候就、就被哥哥給推、推了。然後掉、掉下來。」
她年紀尚小,這樣的心急心焦下,話語凌亂不成語句。
但,重廷川聽懂了。他視線緩緩挪到重令博的身上。即便有吳氏在擋著,那視線也如利箭一般,刺向了那罪魁禍首。
重廷川一步步走向重令博。
吳氏驚懼不已,護著兒子步步後退。每當重廷川往前一次,他們就得快速的後退兩下。在這樣的退避中,重令博哇的聲哭了出來。
哭聲沒有打動重廷川分毫。他繼續向前,步步緊逼。
距離很快越縮越短。
眼看著相距不過三尺距離了,吳氏趕忙雙臂往後攬去將兒子好生護住。
可是,已經遲了。眼前之人的速度遠比她快。
她根本沒有看清重廷川是如何動作的,不過一瞬罷了,馬鞭已然展開飛舞,啪的一聲重響,抽在了重令博的身上。
重令博嗷的一聲叫,跳將起來,罵道:「你個混蛋!你敢打我!你——」
不待他說完,又是一聲抽響。又一鞭落在了他的身上。
重令博身嬌肉貴的長大,從沒有受過這樣的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不住罵道:「你個、個混蛋,混、蛋!」
啪啪啪接連抽響,他的手臂脊背上衣裳已經被抽爛,露出帶了血的皮肉。
重令博聲音越叫越大,蹦跳的越來越快,嗓子越喊越高。當他罵出了一句「那女人就該死」的時候,突然,他雙腳離地,被重廷川一把揪住了衣領。
吳氏趕忙上前去奪兒子,嘶吼道:「你放開他!放開他!」
可是她剛剛要觸到重令博的那一刻,就眼睜睜看著寶貝兒子被那男人抬手扔到了地上。砰的一聲悶響,她兒子撞到了旁邊凳子,然後咣當下凳子倒地。
重令博的哭聲更大了,撕扯著嗓子哭到了極致。
重廷川單手扣住他的下頜處的脖子一把將他提了起來。
「哭?」他咬著牙怒喝,「你還有臉哭!西西現在生死不明,你卻敢跟我哭!」說著他五指瞬間用力瞬間收攏。
吳氏趕緊上前去拉重廷川的衣袖,在他身上又抓又撓,「放下我兒子!放下我兒子!你個厲鬼,你個畜生!竟然對自己侄子下死手!」
男人身材高大,身形穩若磐石。無論她怎麼踢打,無論她怎麼抓撓,他都不曾挪動過分毫。
這時候大敞的門口出現了個柔弱的身影。
於姨娘跌跌撞撞的跑著進了屋,看到看到重令博臉色都開始漲紅了,慌忙也去幫著拉重廷川。
「你鬆開手啊!」於姨娘苦苦勸著,苦苦哀求,「你放開他。他是你侄子。他是你侄子。他那麼小,你先放開他再說。」
門帘被扯下,外頭能夠清楚看到屋內情形。院子里的丫鬟婆子見了這一幕,嚇得肝膽俱裂,嘩啦啦跪了一地,不住叩頭求饒。
男人雙目赤紅死盯著那五指間的罪魁禍首,被周圍的人吵得煩了,抬腳猛力踹開吳氏,一把推開於姨娘。
於姨娘被推得踉蹌著後退幾步方才站穩。
吳氏被踹的腿骨斷裂,捂著腿嚎哭起來。
於姨娘看著重令博的臉色開始發青,心下驚慌至極,扶著身邊的桌子噗通一下跌坐到了地上。她眼淚嘩嘩的流著,「爺,那是你侄子啊。那是你哥的兒子啊。你不能殺了他啊。」
重廷川的手在那一聲「你哥」里稍微顫動了下。但很快,又繼續扣緊。
此時門外響起了驚呼聲「令博」!緊接著,一人跌跌撞撞跑進了屋裡,噗通一下跪到了重廷川的腳邊。
五爺重廷帆死死的抱著重廷川的腿,眼淚奪眶而出。
小廝知曉重令博將酈南溪推下山後趕緊通知了他。他都來不及告假就趕了回來。他知道重廷川待那小姑娘多好,聽說重廷川回府了,就半點也不敢耽擱先回來瞧重令博。
果然就見到了這一幕。
重廷帆的眼睛一下子濕了,泣不成聲,「川哥兒,川哥兒那是我兒子,你的侄子啊!你看在娘和哥哥當年疼你的份上,你就饒了他一命吧!怎麼打怎麼罰都成。殘了也行。好歹留他一命罷!」
接連兩聲「川哥兒」讓重廷川的手指鬆了松。一句「娘和哥哥」讓震怒中的重廷川些微回了神。
當年於姨娘待他們倆很好。掏心挖肺的好。他們兄弟倆就商量好了,人前叫她姨娘,人後私底下叫她娘。於姨娘怎麼勸,這哥兒倆都不改口。
往事湧上心頭,重廷川的心裡忽地湧起一陣悲痛。這悲痛來的猝不及防,讓他全身僵了片刻。
重廷帆在抱著他的腿,他全身這樣緊繃的時候,重廷帆第一個發現了,趕忙站了起來,伸手去奪重令博。
手中感覺到有人在爭搶。重廷川下意識的就五指收攏繼續扣緊。
重廷帆搶奪失敗,眼神絕望的慢慢跪了下去。
旁邊噗通聲響,緊接著於姨娘大哭道:「我也給你跪下了。國公爺,你就饒了他罷。你如果想要,就要了我的命去。好歹留下他,成不成?」
重廷川緩緩回了神。
他冷然的看了看地上跪著的兩個人。
於姨娘。
重廷帆。
兩個曾經和他最親近,對他最好的人。
重廷川淡淡望向手中那近乎窒息的重令博,又再次望向了地上跪著的兩個人。片刻后,他隨手一丟,將那開始翻白眼的男孩擲到了重廷帆的懷裡。
男人的聲音仿若從極寒天里傳來,十分冷漠,不帶半點兒的感情,「從這一刻起,他日夜在西西床前跪著抄經文,半點也不準離開。西西什麼時候痊癒,他什麼時候才能走。」
他本也不信神佛。但,若讓罪魁禍首來給她抄經,想必能在鬼神跟前搶回一條命罷。
但願如此。
於姨娘哭著把重令博摟在懷裡,看著他身上帶血的鞭痕,又看他脖子上的五指印,泣道:「如今、如今博哥兒這樣……」
「你放心。」重廷川淡淡說道。「死不了。」
吳氏在旁痛呼了半晌,此刻尖著嗓子叫道:「他還小,你不能與他這樣計較!孩子不過是不小心玩鬧下罷了,誰知道會這樣?你卻這麼對他。你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我這樣的人,本也沒指望能死的多好看。」
重廷川漠然的扯了扯嘴角,「不過——他還小?他小就能害人?一句『年齡小』就能將所犯下的過錯盡數抹去?」
他眼中帶著嗜血的煞氣,猛地探身而下,直直的看著吳氏,「倘若如此,我這會兒尋個三歲的孩童給一把刀讓孩童殺了他,那你也不會計較了?畢竟不過三歲而已年齡尚小,你也『不能與那孩童計較什麼』!」
吳氏被他話語和神色中透著的那股狠戾嚇得說不出話來。她知道,如果她點了頭,他就真的敢做。畢竟這人的冷血是出了名的。
吳氏嘴唇劇烈顫動著,身子抖若篩糠。
「什麼年齡小,什麼讓著他。」重廷川掏出帕子,仔細擦著剛才扣緊重令博的那隻手,「不過是不夠在意西西罷了。所以,你們關心的是他,而不是西西。更何況,這個年紀也不算小了。」
重廷川慢慢直起身來,轉眸望向於姨娘,「我十歲去尋你的時候,你與我說過,七八歲男女不同席,已經都算是大人了,不用依靠你。更何況此刻他已經七歲多。是不是?」
他將那帕子隨手丟到地上,笑的很是淡漠,「如今他正是你口中『算是大人』的年紀。理應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承擔責任。」
語畢,重廷川快步朝外行去。
「一炷香時間內,讓他換好衣裳過來抄經書。遲上一刻,這命就留不下了。」
重令博在一炷香的最後一點時間內趕到。是五爺重廷帆親手抱著他快步跑來。
因著剛才重廷川的那一頓訓罰,重令博此刻是徹底怕了重廷川。來到石竹苑后,他的身子就開始抖個不停。卻也不若以往那般猖狂了。而是乖順的戀戀不捨的和重廷帆道了別,片刻也不敢耽擱,小跑著進了屋。
他擦拭了傷口上了葯,又換了新衣裳。但四肢和背上的鞭傷還是火辣辣的疼。
郭媽媽知曉重令博身上帶傷,心下緊張,悄聲問張老太醫怎麼辦,「……待到奶奶醒來后,旁人少不得要把二少爺的傷算到奶奶|頭上。這可真是……」
雖然張老太醫說酈南溪有六七分的可能會醒來,郭媽媽依然十分篤定她能夠好。其實,即便張老太醫只說有一分的把握而不是完全沒希望,郭媽媽都覺得,自家姑娘一定會好起來的。
所以,她打算的所有事情,都是在想著姑娘醒了后怎麼辦。
張老太醫掀開重令博的衣裳看了眼,嘆道:「他傷口帶血,卻其實不過是皮外傷。國公爺手下留情,沒有傷及筋骨。」
「這還是手下留情的?可我瞧著……怪嚇人。」剛才張老太醫看傷的時候,郭媽媽也望了一眼。
張老太醫捋須道:「確實如此。國公爺勇猛力大,能一鞭血刃仇敵。他不過七八歲大,一鞭下去頭顱沒斷都已經是手下留情了。」
他說的平靜,郭媽媽卻聽得心驚肉跳。
重廷川回到屋裡后就一直在拿溫熱的濕布巾給酈南溪擦拭手,擦拭臉頰。他也說不上來為什麼要這麼做。總覺得待她如以往一般,她就好似如以往一樣會臉紅紅的對他笑。
只可惜,一直都沒有奇迹發生。
床上的女孩兒依舊好似沉睡著,雙眸緊閉,神色安詳。
重廷川心裡苦澀難當,一眼都不敢再多看,有些慌張的將布巾丟到盆里。
他深吸口氣,待到眼裡的澀意退回去了,方才對重令博指了旁邊的一張小矮几,「開始罷。」
那小矮几很低,尋常三四歲的孩子坐在前頭玩還可,重令博已經七歲多了,坐在那前面顯然太矮。不過,跪到那裡在矮几上寫字,倒是還比較適合。
他偷眼去看重廷川,但也只敢看了一眼,都不敢停留片刻,就趕緊的收回了視線,點點頭。忍著脊背上和四肢上的疼痛,慢慢拿起筆來慢慢抄寫經書。
一筆一劃,很是用功。比他以往在夫子課堂上寫字還要認真。
重廷川停留了會兒,轉身出了屋。在窗前來回踱了許久,他中下定決心,將窗紙戳了一個小小的洞,立在窗前透過那洞往裡看了半晌。
張老太醫正給酈南溪把脈,沒有留意到。
金盞見到了,輕步出屋來尋重廷川,垂眉斂目恭敬道:「爺,您既是想看奶奶,不若在旁邊陪著?」
重廷川頓了頓,嘆道:「不必了。我等會兒再來。」說罷,又留戀的多看了兩眼后舉步離開。
他不敢在這個屋裡多待。生怕多待一刻,看到酈南溪這樣的情形,他就恨不得血刃數人方才能夠平息心中的怒火。
金盞見狀嘆息不已。她回到屋裡后,和郭媽媽悄悄說了重廷川方才的舉動。郭媽媽就吩咐了丫鬟婆子們,看到窗上有個洞,先別急著粘上新窗紙。左右那點兒縫隙不會吹進來多少涼風,晚些再說。
重廷川往小書房行去。走到半途,有個丫鬟在他旁邊輕聲說道:「國公爺,您渴了嗎?不若婢子給您斟一杯茶?」
重廷川聽聞,就腳步緩了緩,朝她望了過去。
——酈南溪平日里待丫鬟婆子們很和善很好,底下人也很喜歡她。如今身子有礙,所有人都在忙著她的事情,或是在熬藥,或者是在準備著熱水,或者是在幫忙收拾張太醫要住的屋子,竟是沒有人顧得上剛剛回來的重廷川。
可這個自小就伺候酈南溪的丫鬟卻留意到了他。
重廷川冷眼看她。女人的衣裳樣式,重廷川是不懂得的。不過,他卻一眼瞧出來這丫鬟的衣裳比起旁的丫鬟要鮮亮了些。臉上好像也塗了胭脂。
……紅紅的讓人討厭。
重廷川不發一語,邁步離去。
落霞回頭看了酈南溪的屋子一眼,趕忙跟了上去,喚道:「爺,婢子斟茶的技藝還不錯。是跟著奶奶學的。」
重廷川根本不搭理她,招手喚了霜玉過來,吩咐道:「你去外院叫兩個小廝過來。守我書房門口,不許人進。」
霜玉本是抱著一床被褥準備去東跨院里拿到給張老太醫收拾出來的那間屋子。聽聞后,她朝落霞看了眼,福身應是。
重廷川在書房裡根本看不進書。時不時的就要踱步出來,往酈南溪的屋裡瞧上一眼。只不過這一回不同的是,他每次來回走的時候,守在門口的兩個半大小子都會隨侍在旁,守在他的兩側不準人靠近。
丫鬟婆子們不知這是何意。不過國公爺的怪習慣多了去了,她們也沒在意。
更何況如今她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和奶奶有關的一切事情。
待到掌燈時分,還未聽到酈南溪蘇醒的消息。透過窗上的小孔去看,也只能望見她靜靜躺在床上,安靜的好似熟睡的模樣。
重廷川終是按捺不住了,在窗前望了半晌后,心裡愈發焦急,大跨著屋子進去尋了張老太醫問道:「怎的還沒醒來?」
張老太醫正在房裡調製著藥膏。雖然說宮裡頭的那葯能夠讓酈南溪的傷處不留疤痕,但是酈南溪現在傷口需要清理消炎。這葯他就自己搗了藥草來配。
葯臼的聲音噹噹當的響著,聲音挺大。
若是往常酈南溪病了,重廷川定然要呵斥一聲,讓人莫要吵了她。但是這個時候,他反而恨不得這呱噪的聲音能將她吵醒。
張老太醫邊搗著葯邊道:「國公爺莫急。天亮前醒來就無礙了。」
「那若是天亮前未曾醒來呢?」重廷川上前一步追問道,「真的只有六七成的把握?」
搗葯聲停了片刻。張老太醫握著葯臼想了想,「即便現在沒有醒,往後也還是有醒來的希望。只不過不如這時候希望大罷了。」
聽聞這話,重廷川的心裡一塊巨石落了地。
那就好。
若現在醒不來,他日日等著夜夜等著。總能等到她蘇醒的那一刻。
左右有一輩子呢。
他等得起。
心下有了主意,重廷川就不似之前那樣心慌了。他穩步走到酈南溪的床邊,每行一步,都發出沉沉的腳步聲。
走完了,他扭頭去看床邊的人。
……依舊雙眼緊閉。顯然沒有聽到他的腳步聲。
心裡的悲涼就是這樣一點點的蔓延了出來。
重廷川百般滋味無法言說,左右四顧看看,最終拿起了矮几邊上重令博已經抄好的那些經文,一張張拿著細看。
字跡還算工整。和別人家孩子的字沒法比,但是,最起碼比這小子平時做功課要工整些。
重廷川一頁頁的翻看著,最後將這幾張一起收攏,快步走到酈南溪的床邊。他將那摞抄好的經文放在她的枕側,「這是重令博給你抄的。你如果聽到了,就醒來罷。」
想了想,他又忽地將聲音壓沉,咬牙切齒的道:「你若不醒,我就讓他血濺當場,如何?」
重令博經歷過,知道他的狠戾,聞言半點也不覺得他是在說謊或者是開玩笑。重令博身子抖了抖,不敢再抬頭,抄的愈發恭敬勤快了些。
郭媽媽推門進屋,親自端了飯菜過來。一份份擺好。
有張老太醫的,有重廷川的,也有重令博的。只不過現在誰也沒有胃口去吃。
郭媽媽看著重廷川和酈南溪輕聲細語的樣子,暗嘆口氣,轉身欲走。卻被重廷川給叫住了。
重廷川握著酈南溪的手,沉聲道:「有個丫鬟今日總跟著我,總尋了我說話。你可知是誰?」說著話的功夫,他又去看酈南溪。
小丫頭總愛拈酸吃醋。莫說他跟人說話了,就連旁人惦記著他,她都要惱上好些時候。也不知道若她知曉她身邊的人也這般做了,能不能氣醒過來?
郭媽媽並不知道這一茬,就叫了金盞來問。
金盞思量了下,問道:「爺說的是落霞?」
重廷川一直期盼的看著酈南溪,見她雙目緊閉沒有反應,心裡哀傷至極,頷首道:「許是就她了。」
酈南溪沒能醒轉,重廷川的脾氣就愈發沒法忍耐,與郭媽媽道:「那人心思不正。你尋個時機發落了她罷。」
郭媽媽忙道:「她是自小跟著奶奶的……」
「她心思不正!」重廷川厲喝道:「但凡存了不軌心思的人,便是一個也留不得!」
郭媽媽趕忙應是。
重廷川悄悄去看酈南溪,卻見她依然如故,平靜而又安詳。
他胸中鬱氣無法紓解,抬手在床邊桌上重重拍了一下。木桌應聲而裂,碎成木塊散落到地上。
在這木頭落地的雜亂聲中,旁邊重令博咬著筆桿欲言又止。
重廷川語氣不善,「有話快說!」
重令博本也不是乖順的性子,不過是被重廷川嚇得暫時收斂住罷了。此刻聽到重廷川這樣問他,他立刻不服氣了,把筆放到一邊說道:「如果國公爺覺得但凡有了歪心思就要懲處的話,那為什麼光罰我一個,不罰四姑姑?」
重廷川擰眉,「關她什麼事。」
「她還說過,希望六奶奶掉下假山摔著呢。」
這話讓屋裡所有人震驚不已。
郭媽媽輕聲道:「二少爺莫要隨口亂說。」
「我幹嘛亂說。」重令博不耐煩的提了下矮几,「我不過是說實話罷了。當時聽她說了這句,我就去假山那邊了。」
重廷川沉聲問道:「你是說,她先說的這話,而後你去的假山那邊?」
重令博一聽這話不對啊,倔勁兒上來了,梗著脖子說道:「小爺哪裡需要聽她的指令?小爺不過這覺得這點子甚好姑且用上一用……」
他頭上挨了重重一巴掌,頭不暈,但頭皮疼。
重令博嗷的一聲捂住腦袋,偷眼覷了覷重廷川黑沉的臉色,不敢囂張了,訥訥說道:「我就是聽她這麼一說,然後心裡有了主意,就、就——」
不待他說完,重廷川已經站起身來,大步朝外行去。他胸中怒火滿意,猛地推開了門。就在即將踏出房門的一剎那,卻聽後面響起了郭媽媽驚喜的呼聲。
「奶奶、奶奶的指尖剛剛動了一下!」